我不清楚,建築師在寫下這些文字時,是否就想到了將來有一天要用於發表,並把它們作為作品的一個有機部分。我也不知道,在最終送去發表之前,他是否對日記的內容作了某些修改,以使之與作品更加匹配。如果說再生磚就是建築師的孩子的話,那麽,日記也許同樣具有了某種再生的意味吧?

能夠明顯感覺到的是,建築師的心情不是平和的,剛開始的那股子意興衝衝,在製磚的過程中逐漸銷蝕了,最後變成些許無奈。也許,這一切跟他最初的設定和想象還是有差異的吧。本來,他或許以為,災區的人們既然遭受了那樣深重的苦難,那麽,一定對他的蒞臨,包括對他帶來的產品,跟接受其他的無私援助一樣滿懷渴盼和感恩。但現實一些來看,似乎並不是這樣。

在後來的一次研討會上,建築師談到了自己心靈的分裂:

“災難發生後,我一直感到一個身份認同的問題:到了災區,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誌願者,而且是一個體力不佳的、有了暮氣的誌願者—我的腰有傷,拿輕的東西不好意思,重的東西又拿不了,很尷尬;在災區看到沒有倒塌的房子時,我尚且覺得自己是個建築師;但看到那些倒塌的房子時,我又根本不敢承認自己是建築師;另外,坐在房子裏每天都會感到搖一搖,很多東西也都摔碎了,就覺得有點疑似災民。那麽,我到底是誰呢?是慈善家,還是藝術家?是誌願者,還是災民?”

隨著製磚過程的逐步推進,這種情緒不僅難以遣散,而且還越發濃重了。建築師似乎越來越為自己的身份問題而苦惱。但他仍然堅持著幹了下去,一個原因是,他已經與歐洲的策展人簽了合同。他被套在了一輛沒有回頭路的戰車上。

我想談談其中的技術性—我以為,這正是再生磚的核心命題。當時,人們提出了各種各樣的房屋重建方案,但最後,經過觀望、質疑、排斥,風行的卻是再生磚。我認為,是技術性起了關鍵作用。像那些要動用大型機械和專業公司來進行建築垃圾處理的方案,都不如建築師的設想更能在妥協中被接受。建築師的思維方式是工科式的,很單純,在那個時候,本來是拿不上桌麵的,也不具備轟動的宣傳效應,但唯其如此,最後多方比較之下,才擊敗了那些鴻篇巨製和誇誇其談,而顯現了它更具操作性的一麵。那麽,藝術性也就是從這樣的技術性中產生的吧—而不管建築師一開始怎樣宣稱,這是一樁與藝術無關的慈善性質的活動。這已由不得他。再生磚最終被精英們界定為一種藝術行為,這是沒有疑問的,而在建築師的潛意識裏,最終也一定是同意的吧,否則就不會把它送上歐洲的雙年展了。這裏麵的矛盾是深刻的,卻在現實中被慢慢化解了。然而,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建築師卻與當地人發生了衝突……也許,如同建築師感到自己的身份變得模糊了一樣,災民們似乎也忘記了他們的身份吧。

建築師隻好對大家解釋:“總是會有用處的……”但是,它指的是雙年展上的藝術成果呢,還是村民的居住條件可以得到改善呢?抑或是二者?但我在困惑中覺得,似乎又都不是建築師的真實所指。也許,從一開始,人們就誤會了建築師。

總之,數十年後,我第一次閱讀建築師寫下的日記時,心中像落滿了折斷的麥秸,深深淺淺紮入皮肉,混沌而迷離,很難拔得出來,隻能讓血液去慢慢融化那種無以言說的痛楚,雖然,我本人並沒有經曆那場災難。其實,在建築師的年代裏,重視純技術的人應該不多,人們更加關注的是其他。但建築師為大家呈現的,首要的還是一種技術,而且是一種簡單的技術,一種低技術,正與當時的潮流相悖。這也許才是使介入災後重建的許多人大跌眼鏡的緣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