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這些年來,我曾經很多次想要告訴蝸牛有關我妹妹的事情尤其在上次世貿銀行的“挾持”事件之後。但我最終還是沒能開口沒想到,今天竟然用這樣的方式讓他見到了琳恩。

我抬起頭,用平靜的眼神看著蝸牛,等著他做決定—一個影響我與妹妹命運的決定。蝸牛也在盯著我看,目光中最初是震驚而後是不解。我能看出他內心的天平在劇烈晃動,我和妹妹在天平的一邊,而CuMG集團則在另一邊。蝸牛多年來已經習慣了從我的眼神中尋找答案,獲取指令。但今天,我的眼神中什麽也沒有,徹底把選擇權交給了他自己。

“肖恩,你們那邊情況怎麽樣?警察報告說有一隻母河馬割斷繩索跳樓了。她還活著嗎?你們抓到她沒有?”耳麥中傳來了莫愁焦急的聲音。

我沒答話,依然平靜地看著蝸牛。他稍稍猶豫了一下,把手按到了通話器上:“報告莫總監,我和李頭兒來晚了,那隻河馬已經逃了,我們正要開車去追。”隨後,他切斷了通話,對著我和妹妹說:“你們等等,我這就去把車開過來。”說完,蝸牛轉身就跑開了。我知道,我還欠著他一個解釋與道歉。

我低頭看著琳恩,此時她的呼吸很均勻,應該沒有什麽大礙但莫愁說還調了一個特警隊來,留給我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周圍本來躲得遠遠的人群此時逐漸圍攏上來,想要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我正想著該如何驅散人群,卻突然看到一件令我震驚不已的事。

圍上來的人群遮擋了一些燈光,讓眼前的琳恩處在了暗影之中。我這才看到,她的衣服上竟然印著很多小小的二維碼,閃閃發著亮光。我並沒有讓DCL離線,怎麽會直接看到二維碼呢?我本能地覺得這之中有什麽事情不對,趕緊問琳恩:“你身上為什麽會有二維碼?我現在就能看見這些二維碼。”

“我不知道啊!”琳恩掙紮著抬起頭,看看自己的身上,“我沒看到有二維碼。哥,你讓DCL離線了?”

“我的DCL沒有離線,隻是開著暗場影像增益和紅外模式。”紅外模式!我心中一驚,趕忙眨眼關閉了紅外模式,琳恩身上的二維碼果然看不到了。再打開紅外模式,那些二維碼清晰可辨。這些是我自己發明的隱形二維碼!莫愁帶走了我的發明之後,市麵上卻一直沒有出現相關的產品。我怎麽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裏看到它。怎麽會這樣?這是個陷阱嗎?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趕緊關閉自己的紅外模式。

然而,已經太晚了。我的耳麥裏再次傳來了莫愁的聲音:“肖恩,你是不是抓到那隻逃跑的母河馬了?”

“沒有啊!”我嘴硬地答道。

“你不知道,這次行動專門布置了你發明的隱形二維碼,可以粘到接觸者的身上。CuMG雲剛剛從你DCL的視頻中檢測到了這些特殊二維碼。那隻母河馬肯定就在你的身邊。”

我總算明白了。莫愁把我發明的隱形二維碼進一步“發揚光大”了。她一定是在塗料中加入了某種黏性物質,然後把它刷在樓頂天台的護欄外側。隻要有人從護欄翻出去,就會在身上粘上這種二維碼。除了河馬,沒有別人會做這樣的事情。

此刻,莫愁肯定正在調我的DCL圖像,所以我趕緊把視線從琳恩身上移開,望向人群外麵。“那可能是她混在人群裏被我偶然看到了吧。這次行動之前怎麽沒有人通知我隱形二維碼的事情?我對莫愁反問道。

耳麥那邊沉默了一下,很快又傳來她冷靜的聲音:“集團董事局上個月開會,認為我們最近一年多再沒抓到過河馬,是因為安保部有內奸。所以,這次的黏性隱形二維碼是由外維部負責布設的,安保部除了我以外,沒有別人知道。具體的細節等你回來再跟你解釋吧。”莫愁頓了頓,繼續說道,“幸好這次是你那組抓住了河馬,終於可以洗清對你的質疑了。你不知道,之前一直有高層懷疑你就是內奸,但我一直堅定地相信你。你總算沒辜負我。”

莫愁最後的話讓我的心繃緊了,像是停止了跳動一樣。這幾年我一直在騙她,但她卻是真心地在相信我。是因為她覺得騙過我,所以虧欠我嗎?還是因為她覺得我壓根不可能騙她?不管原因是什麽,我想她坐在CuMG安保總監的位置上,一定也是高處不勝寒吧。

當人孤獨的時候,他們最需要的就是一個可以信賴的肩膀有時候,人們不惜為此自欺欺人,隻想找尋那種可以信賴的感覺。

可是,我並不欠莫愁什麽。是她偷走了我的隱形二維碼,才把自己送上了安保總監的座位,距離成為CuMG的副總裁隻有一步之遙。

就在這時,刺耳的汽車喇叭聲讓人群閃出了一條通道,蝸牛把車開來了。“快上車!李頭兒,我聽見特警隊的警笛聲了!”

我知道,指揮中心那邊肯定已經調取了我和蝸牛的DCL實時影像,可以清楚地看到這裏發生的一切。但我已經顧不了那麽多了,一把抱起琳恩,放在了車的後座上。

“肖恩,你在幹什麽?你抱的人就是那隻逃跑的河馬嗎?為什麽不給她戴手銬?”莫愁在耳麥裏拋來一連串問題。其實,隻要回調我和蝸牛幾分鍾前的DCL影像,再回調我們耳麥中存留的錄音,莫愁就能知道答案了。我根本無須回答她。

然而,就在我也鑽進車後座時,特警的裝甲車閃著警笛趕到了。“快開車!”我衝著蝸牛大喊。

沒想到蝸牛竟然打開車門下車了。“不,李頭兒,還是你來開吧。我去拖住他們。”

“指揮中心已經調出了咱們的DCL影像,莫愁很快就會知道我是內奸,還會知道你幫了我。”

“沒關係,隻是幫你個小忙。他們不會把我怎麽樣的,大不了開除而已。”蝸牛的眼神很清澈,也很平靜,“李頭兒,你保重。”說完,不等我回話,他就衝著特警的裝甲車跑去。

我沒有選擇,隻好坐在了駕駛座上發動汽車。最後從後視鏡裏望了一眼,我看到蝸牛高舉著CuMG特工的證件,正在跟特警們交涉著什麽。但突然之間,特警們仿佛接到了什麽命令,全都衝著蝸牛舉起了槍。蝸牛似乎在大喊大叫地據理力爭,但兩名特警直接把他按倒在了地上。

“肖恩,你太讓我失望了。”莫愁冷冰冰的聲音從耳麥裏傳來。

我沒有理她,一把扯掉了耳麥線,然後猛踩油門,把車開上了環城高架路,直奔琳恩說的診所而去。

“你以為這樣就能躲開我嗎?太天真了!”莫愁的聲音又從車上的揚聲器中傳了出來,冷得如同冰川一樣。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要讓你為欺騙我付出代價。”

“我不怕你。我和妹妹今晚就會離開這座城市。在沒有二維碼的地方,CuMG不過是一坨狗屎,沒人買你們的賬。”我知道她能通過車載通話器聽到我的話。雖然回應得如此強硬,但我心中還是深深地感到不安,甚至是恐懼,因為我知道莫愁的可怕。於是我把油門踩到了底,車子怒吼著在車流中尋找空當。

“用不了那麽久,我隻需要三分鍾就夠了。你妹妹剛才也看了那些隱形二維碼,我們現在已經鎖定了她的DCL唯一識別碼。接下來,我就要放電影給她看了!哈哈哈哈!”莫愁竟然得意地笑了起來。

“什麽電影?”我和妹妹異口同聲地問了出來。

“哼,終於害怕了?肖恩,你知道‘羅夏克倒影’是什麽嗎?哦,對了,你隻是個小小的外勤隊長。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莫愁想盡辦法刺激我的自尊。

可惜,我恰巧剛剛從蝸牛那裏知道了這個計劃。車仍然在高架路上飛馳,我的腦子也在飛快地轉著,一個主意不知從什麽地方蹦了出來。我一個急刹車停在了路邊,後麵被我嚇了一跳的司機們狂按喇叭以示抗議,但我沒工夫理他們。

“琳恩,你知道你的DCL唯一識別碼嗎?”

“我知道。我們的黑客把每個成員的唯一識別碼都解出來了你問這幹嗎?為什麽咱們停下不走了?”

“沒時間跟你解釋了。下麵你要按我說的做,一定要快。”我此時已經擼起了袖子,把文在右腕內側的二維碼伸到了妹妹眼前“看著這個二維碼,不要眨眼,堅持三秒鍾。”

琳恩不解地看了我一眼,但還是照做了。

然後,我教她用眨眼的方式把識別碼的最後四位輸入DCL,好讓她的DCL離線。這樣一來,指揮中心就無法向她的DCL上發送任何圖像了,“羅夏克倒影”也就不會起作用了。

然而,琳恩剛剛輸入了一個數字,就突然慘叫了一聲。

“琳恩,怎麽了?”我的聲音因為緊張和恐懼而劇烈顫抖。

“我不知道。我突然看到了很多雜亂無章的圖像,斷斷續續的。太可怕了!啊—!”琳恩又一次大叫起來,聲音尖銳刺耳。

我抓住琳恩的肩膀使勁搖晃:“聽著,琳恩,你不能放棄。清醒一點,把剩下三位識別碼輸完,你的DCL就會離線的,這一切就都結束了。”

琳恩掙紮著點點頭,努力眨著眼睛。最後,她終於把眼睛長閉起來。我知道,識別碼輸完了,DCL該離線了。

“怎麽樣,DCL黑屏了嗎?”

“嗯。”琳恩大口地喘息著,似乎比剛才從四層樓高的地方摔下來還要痛苦。

然而,我剛鬆了口氣,琳恩又發出了低聲驚呼。“哥,沒用。那些圖像還在我眼前閃個不停。”她的聲音很虛弱,透著無奈。

“不可能,這不可能!”我把右腕抬到她眼前,“快,再試試!琳恩,你不能放棄。”

“哈哈!”莫愁的笑聲從揚聲器裏傳來,感覺無比邪惡,“肖恩,你太天真了!實話告訴你吧,DCL從來就不會離線。所謂的關閉,隻不過是讓CuMG雲停止處理你的信號,把你DCL拍到的圖像原原本本地返回給你的DCL,顯示在你眼前。CuMG從來也沒有失去對於DCL的控製,一秒鍾也沒有。離線?笑話!”

莫愁的這番話徹底地擊垮了我,眼淚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不爭氣地流到了我的嘴邊。莫愁偷走我的未來時,我沒有哭;爸媽離世的時候,我也沒有哭;老迪克在我眼前消失的時候,我同樣沒有哭。可是現在,我要眼睜睜地看著妹妹變成一個瘋子,我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淚水。

“哥,別哭!”琳恩虛弱地抬起手,努力夠到我的臉,替我抹去了淚水,“我會發生什麽事情?我會死嗎?”

“不會的,”我無法告訴妹妹事實的真相,“CuMG要強行永久關閉你的DCL了。DCL被永久關閉之前都是這樣的。”我很擔心莫愁此時會殘忍地跳出來揭穿我的謊言。然而她沒有。

“那你就別擔心了。一隻河馬是不怕成為盲人的。不過我今天真開心,總算把你在CuMG的飯碗給砸了,以後咱們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哥,我感覺頭好暈啊,好困……”琳恩逐漸閉上了眼頭垂了下來,就像睡著了一樣,臉上掛著甜甜的笑意。

“你不用擔心你妹妹了,她現在已經聽不見了。等她明天早上醒來,就會成為一個瘋子,一個治不好的瘋子。我看,你現在還是擔心一下你自己吧。”莫愁似乎很享受她的複仇。

“你要讓我也變成瘋子嗎?”我停止了抽泣,用冷漠的語氣反問她。

莫愁長歎一聲,卻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我給了你最大的信任,你卻辜負了我。你根本不知道,坐到我這麽高的位置,都要經過安全審查。他們從我的DCL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咱們之間的關係。結果你卻是個內奸,我還一直替你說好話。我算是完了,徹底完了。CuMG高層與我有仇的人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如果能保住安保總監的職位就算不錯了,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當上CuMG的副總裁了。”

“你不累嗎?”這個問題從我嘴中脫口而出,想都沒想。

“累?這世界就是因為有你們這些怕苦怕累的人,才會存在這麽多問題。如果每個人都像我一樣積極上進,這世界隻會變得更美好。”

我本想反駁她,卻突然想起一句俗語:話不投機半句多。於是,我斜倚在座位上望向車窗外,忘記了莫愁的存在。夜色中的新京城好美啊!每棟大廈的表麵都有各式各樣的廣告,其中好幾個是推銷DCL交互字處理軟件的廣告,因為我總在網上遊覽這種產品,卻從未舍得花錢去買一套。不知道這東西是不是真有廣告上說得那麽好,但恐怕永遠也不會有機會知道了。其他廣告也很養眼:高山流水,竹林薄霧,無不讓人看了流連忘返。最令人無法錯過的,還是今夜剛剛登場的那兩條立於天地之間的美腿。整個CBD,乃至整個新京城,都被那並不存在的虛幻踩在了腳下。

隻可惜,這光影盡是浮華,不曾有一根真正的光線穿過新京城的空氣。如果沒有DCL,你就會看到人們快樂地生活在一座由二維碼堆砌的死城之中,如同瘋狂的人群在沒有音樂的舞池之中扭動一樣,既可笑至極,又可怖至極。

或許是因為該說的都說了,莫愁也保持了沉默,直到那些混亂的畫麵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每一幅都一閃而過,速度太快,看不清內容。大概都是一些扭曲的人體,或是奇怪的符號,還有些貓貓狗狗的動物。它們斷斷續續地出現,疊加在城市的夜景之上,透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我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但圖像並未消失。它們當然不會消失,因為那是直接通過DCL顯示給我看的。

我努力重新睜開雙眼,在圖像間隙的瞬間望著我的妹妹,想要把她睡夢中的笑臉最後一次印在腦海裏—隻有那裏才是CuMG永遠無法觸碰的地方。我在心中默念著:琳恩,等著哥哥我來陪你了。

看著這些奇怪的畫麵,困倦不停地襲來,身上也有了些涼意我下意識地把手插進衣兜,本想裹緊外衣,不想卻摸到了琳恩送給我的書,書裏夾了那張她送我的鋼筆畫,畫中有傻乎乎的兄妹倆,互相掐著對方的脖子,卻笑得很甜。我本想把畫拿出來,趁著清醒再最後看一眼。但我隨即放棄了這個想法,因為我不想在瘋瘋癲癲的狀態下把畫搞丟,還是夾在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裏麵比較安全。

突然之間,一個想法劃過了我的腦海。我的確因為害怕而猶豫了一下,但馬上就下定了決心。我伸出了兩根手指,輕按在自己雙眼的DCL上麵。這是我第一次觸碰DCL,它們竟然是微微發熱的。

莫愁肯定是看到了我眼前的兩根手指。揚聲器裏傳來她驚恐的聲音:“肖恩,你想幹什麽?”

我知道自己幾乎沒有時間了,於是對莫愁說了最後一句話:“莫愁,你一直想控製我的生活,但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然後,我將眼前的兩根手指用力地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