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和妹妹輾轉到達荷馬組織的基地已經是一個月後的事情了。我仍舊還是不能適應電子義眼那糟糕的成像質量。怪不得沒有哪隻河馬會真的把自己搞瞎,靠著義眼生活。雖然這樣做可以一勞永逸地逃避CuMG的追蹤,但這東西偶爾用用還行,真的無法作為長期的依賴。就像現在的我,連自己吃飯都成問題,完全做不了任何有價值的事,成了荷馬組織的一個累贅。

但荷馬他不這麽想。他說曾經“看”過我寫的東西,認為我完全可以用鍵盤當作武器。

“用鍵盤敲敵人的頭嗎?”我開了句並不怎麽高明的玩笑。

荷馬很配合,微微笑了一下,繼續說他的想法:“你應該寫一本書,真正的書,不會被DCL篡改的書。”他繼而拉起我的手,語氣堅定地告訴我,“用這雙手,你同樣可以改變世界。”

我有點不適應這種“正義”的話題,揶揄道:“兩個戴著義眼的盲人談寫作,你不覺得有點可笑嗎?”

荷馬反應很快,脫口而出:“如果其中一個盲人是荷馬,我看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

聽了這話,我不禁啞然失笑。通過這幾天的接觸,我已經明白了琳恩為什麽會喜歡上這位盲眼領袖。雖然他比我小了十歲,但他身上卻有著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成熟。這種成熟不是在社會上練就的油滑,而是以自尊為基礎的寬容大度,以自信為基礎的處變不驚。如果不是荷馬調度得當,我和琳恩此刻恐怕還在新京城的牢獄之中呢。

“我說不過你。”實際上,我心服口服。

“但你還是不願意寫作?”沒等我回答,荷馬接著問道,“是因為心裏還在恨她嗎?”

我知道荷馬指的是莫愁,所以搖了搖頭。我需要恨她嗎?她不過是為了活得更好而已。為了活得更好,她可以犧牲自己的愛情,甚至可以犧牲別人的生命。在這個虛偽而瘋狂的時代,她不過是億萬身不由己的芸芸眾生之一。我也曾是其中之一,努力地想要向上爬,不為把別人踩在腳下,隻希望不要被別人踩在腳下。

仔細想想,我發現自己其實是在可憐她,可憐此刻的她一個人蜷縮在自己的那間豪宅之中,望著窗外永不停息的大雪落淚;可憐她即便身邊有人陪伴,也永遠尋不回內心的寧靜。我甚至有點自責:最後親手摳掉自己雙眼的畫麵大概會成為莫愁一生的噩夢吧。

“與莫愁沒關係。主要還是因為琳恩。”我側頭看了看身旁的妹妹。她坐在地板上,愜意而慵懶地斜倚在一張沙發跟前,目光中已經沒有了往日的靈性,反而變得更加純淨。她懷裏抱著一幅鑲在相框裏的鋼筆畫—那是她的寶貝,吃飯睡覺都不離手,除了洗澡的時候,誰也搶不走,否則她就要大哭大鬧。

荷馬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因為戴著笨重的義眼裝置,他點頭的節奏總讓我覺得滑稽。“肖恩,隻要你願意,你和琳恩可以一直住在這兒,什麽也不用做。但如果有一天你想繼續寫作,那不妨從你們兄妹的故事寫起吧。對於這個二維碼的時代,人們隻看到了它表麵上的美麗,卻忘了它背後的虛偽。要想終結它,我們需要喚醒更多的人。我相信,你的文字可以幫助更多的人看清這個世界的真相。”

就這樣,我重新坐回了寫字台前。斑駁的桌麵上擺著一副古老的鍵盤,顯示信號則直接接入了我的電子義眼。我試著敲下一個按鍵。它粘著我的手指彈回,手感很好,同時還發出了輕微的撞擊聲,很悅耳。我挪了挪椅子,讓自己坐得盡量舒服一點。然後,我一鍵一頓地敲了起來,比我在CuMG總部地下三層的那間辦公室裏第一次輸入DCL識別碼時還要笨拙。幾分鍾之後,我終於搞定了書的名字—《二時代的終章》。

回車。

接下來我停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才想到一個做作的筆名“李斯特洛夫斯基”,算是向《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作者奧斯特洛夫斯基致敬吧。我把這個筆名敲在書名下麵,看起來很般配。

再回車。

這時,我聽到了琳恩的笑聲,於是暫時切斷顯示信號,用義眼望向琳恩,隻見她把懷裏的那幅畫端到了眼前。雖然通過義眼看不清,但我知道在那幅畫裏有兄妹兩人,互相掐著對方的脖子,臉上卻是盈盈的笑意。琳恩左搖右晃地看著畫,如同一個拿到了心愛玩具的嬰兒一樣。突然,她的嘴裏發出了“哥……哥……哥”的聲音,斷斷續續。

我的心瞬間融化了。

於是,我重新連接了顯示信號,用手中的鍵盤敲出了早已想好的第一句話:

“這是人類曆史上最美麗的時代,也是人類曆史上最虛偽的時代。我叫它,二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