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迪克死的時候,我和蝸牛都在現場。

那是一次例行的外勤抽查,正好抽到了老迪克帶著蝸牛這組我作為CBD分隊的隊長,陪著外維部新京地區的那位胖主任來到了老迪克他們的工作地點—一棟建於20世紀末的古舊大廈,正位於如今新京CuMG中心的位置上。

蝸牛那個時候剛剛上班一個多星期,幹什麽都不太熟練,慢吞吞的,真的像一隻蝸牛。我跟過老迪克,知道他對新人不會太過苛求,總是由著新人慢慢去發現屬於自己的工作竅門。用老迪克的話說,就是要“享受生活,享受工作”。

但是,胖主任顯然並不享受這種在太陽下暴曬的機會,更加無法忍受蝸牛這樣一位新手。胖主任不停地催促蝸牛,還夾雜著咒罵。這樣一來,蝸牛反而更加緊張,一個錯誤的操作導致吊台急停,扯斷了兩根鋼索之後把裏麵的人全都倒了出去。

老迪克、蝸牛和我一開始都按規程掛了安全索,隻有胖主任嫌麻煩沒有掛。要不是老迪克眼疾手快地抱住了他,此刻隻怕他已經摔成一攤肉泥了。老迪克先讓我用備用安全索鉤住胖主任騰出手來又用自己的備用安全索跟胖主任掛在一起,這才敢徹底鬆手。

然而主任他實在太胖了。就在老迪克鬆手之後,隻聽頭頂上傳來了一聲脆響,老迪克安全索的掛鉤竟然崩開了一半,眼看就掛不住了。估計是剛才老迪克抓住主任的一瞬間把掛鉤拽變形了。

我頓時慌了神。現在怎麽辦?萬一那個掛鉤斷開,我的掛鉤隻怕也經受不住三個人的重量。要不幹脆切斷備用安全索,把下麵這個肥頭大耳的官僚撇下去?我才不在乎他的死活,但不能讓老迪克跟著他一塊死。

想到這兒,我抬頭跟老迪克對了一下眼神。顯然,他早就想明白了我的意思。衝我很輕微地搖了搖頭。下麵吊著的主任仿佛也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對著老迪克哭天抹淚的,讓他一定要救自己。

老迪克看了看主任,又看了看我,突然就笑了。他搖搖頭,歎了口氣,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解開了他與主任之間的備用安全索。

“老迪克,你要做什麽?”我看看他頭頂上即將脫開的掛鉤,衝他大喊起來。

“你的掛鉤沒事,應該能禁得住你們倆。不過,要是一會兒你的掛鉤也不行了,那你就別管他了。”老迪克一邊說,一邊指了指掛在我腳下的主任。“你還年輕,必須得好好活下去,而且要活得開心點!有空幫我照看一下家裏的孤兒寡母吧。”老迪克的語氣很平靜,完全不像是掛在幾十米的高空之中。

“老迪克,你別說了。”我整個人已經呆住了,欲哭無淚,又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一遍遍地重複,“你別托付給我,你自己去照顧!”

掛鉤斷開的一瞬間,我看到的是老迪克的笑臉。雖然有一個重病的妻子,雖然一直都沒有太多錢,但他的一輩子過得很快樂。

老迪克的笑臉瞬間消失之後,露出了後麵那張年輕的麵孔,卻因為恐懼和痛苦而扭曲到了極致。那是蝸牛的臉。

就在那一瞬間,我決定不僅要照顧好老迪克的家人,還要替他照顧好這個年輕的徒弟。

事後調查發現,雖然蝸牛有一定的責任,但這次事故的原因主要還是在於那棟大樓的吊台太老舊了,已經達不到設計的承載能力。老迪克是救人的英雄,犧牲了他自己,才讓我和主任活了下來。

然而,CuMG的處理結果讓我徹底失望了。集團宣稱,老迪克是當班組長,而蝸牛隻是實習外維工,所以老迪克要對事件負全責,既沒有撫恤金,也不能享受因公殉職者的身後福利。這就意味著,老迪克的妻子將沒錢再做透析,而他們的兒子很可能必須退學。

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我衝到人事部門大鬧了一通,當然是無功而返。我又給集團高層寫信,攬下了全部責任,希望以自己的解雇來換取老迪克妻子和孩子的福利待遇。然而,我寫的所有信如同石沉大海,全無回音。

一個月後,老迪克的妻子將CuMG告上了法庭,可能是常年與病魔的抗爭給了她無比的勇氣。不過,所有人都認為她瘋了,肯定沒有勝算。誰能把CuMG告下來呢?雖然沒有證據表明CuMG曾經影響過司法公正,但僅憑集團的手段和財力,CuMG就從未在法庭上打過敗仗。

可是,我還抱著一絲希望。因為我知道,自己、蝸牛,以及被老迪克救下來的胖主任,都會給出對老迪克有利的證詞。然而事實證明我太天真了。胖主任的證詞與我和蝸牛的證詞完全相反雖然老迪克救了他的命,但他把事故的責任全都推到了老迪克身上。在他做證的時候,我幾乎把牙都咬碎了。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最終讓老迪克妻子敗訴的人,恰恰是老迪克自己。

在審判的最後階段,CuMG的律師團出示了一份視頻。這份視頻的原始圖像來自所有老迪克同事的DCL,當然也包括我的。視頻中的老迪克做了各種糟糕的事情,從上班時間做私事到背後說高管的壞話,不一而足。任何外人看過之後,都會覺得老迪克是一個偷奸耍滑、素質低下的員工。

沒等這份視頻放完,我就起身離開了法庭,結果已經不言而喻了。沒想到在法院門外,我竟然碰見了同樣提前離開的胖主任,於是不由分說地把他扯到了街邊的小巷裏,用拳頭好好修理了他一番。這既是為了老迪克,也是為了我的爸媽。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胖主任既沒有還手,也沒有還口。等我打累了,他隻是默默地站起身來,吐了一口嘴裏的血,撣了撣身上的土,看都沒有看我一眼,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最終,奇跡沒有出現。CuMG保住了自己從未敗訴的紀錄。

自此以後,我重新分配了自己每個月的工資:一半留著付房租和生活之用,四分之一給妹妹,四分之一給老迪克家。雖然我也知道這是杯水車薪,但這已經是我能為他們做的全部了。

接下來那次在墓地見琳恩的時候,她問我每個月給她的錢怎麽少了。妹妹的語氣很平和,我知道她不是嫌錢少,而是擔心我的生活出了什麽狀況。

我給妹妹講了老迪克家的事情,不停地自責。

“你不該這麽想。”妹妹突然打斷了我,“你還認為錯的是你嗎?錯的是CuMG集團!你用腦子想想,如果不是他們在背後搗鬼,老迪克的妻子和兒子怎麽可能失去福利和撫恤金?”

妹妹這一句話,才總算點醒了夢中人。胖主任挨打之後的反常舉動說明他也是在某種壓力之下才違心地做了偽證。而那份視頻則明顯經過了精心的剪輯,絕對是出自集團廣告創意部門的高人之手。

我徹底地心灰意冷了。不但在CuMG內部沒有公正可言,他們甚至可以把影響力延伸到法庭之上,不用賄賂任何人就能改變審判的結果。我第一次產生了一種感覺:在CuMG工作是一種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