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頭兒,想什麽呢?是不是又想你的前女友了?”蝸牛跟我說話越來越隨便。他倒不是故意氣我,而是並不知道我還有個妹妹。見我時常拿出這幅畫來看,他就認定了畫中的女孩子肯定是我的前女友。我也懶得跟他解釋。

“想你小子‘暈二’的糗樣兒呢!”我沒好氣地答道。

“唉,別提了,我怎麽那麽慘啊!”蝸牛歎了口氣,回憶起往事來,“您說說,整間屋子都刷滿了無鏈接的二維碼,有DCL的時候全被過濾掉了,一關掉DCL能嚇死人。這幫老油條,怎麽想出這麽損的招兒來害人啊?!”

“老油條?你小子連我一起罵啊?”我沒回頭看他,試圖拿出點領導的威嚴來,省得他老是沒大沒小的。

“不是,李頭兒,我可沒說您。最後還不是您救了我嘛。像您這麽好的人,怎麽也不管管他們啊?”

“管?媳婦熬成婆,你不懂嗎?”在員工中間,有些事情是管不得的,“再者說,那叫適應性訓練。”

蝸牛吐了吐舌頭:“得了吧,李頭兒。您自己說說,打從出了那間辦公室,我就再沒見過那麽密的二維碼了。大樓外麵刷的二維碼,一個黑方塊比幾扇窗戶加起來還大,有什麽要適應的啊?根本就是為了整人。就那陣勢,誰見了不得吐啊?”

“老迪克就沒吐。”我幽幽地說出“老迪克”這三個字來,蝸牛終於閉嘴了。我沒去看他,隻是順手從兜裏摸出了一支煙,點上抽了一口。我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太殘忍了。

據說在外維部CBD分隊的曆史上,唯一能在報到第一天忍住不吐的人,就隻有老迪克。不過,這也是據他自己說的。在外維部,我沒見過比他資格更老的人。誰知道這個老油條是不是在自吹自擂?

報到之後,我被莫愁分到了老迪克手下當徒弟。這讓我很不開心,因為我“暈二”的時候就數老迪克笑得最誇張,明顯看不上我。而且他嘴裏總是不幹不淨的,讓剛剛走出大學校門的我很不適應。我一度覺得隻有一個詞可以用來形容他,那就是“低俗”說起來或許都沒人會相信,老迪克第一次帶我出外勤,教我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工作,而是用DCL“看透”美女。

那天在外維分隊旁邊的地下停車場,我剛爬進駕駛室,立刻又翻身鑽了出來。車裏那股味兒太難聞了:人的汗臭味、發動機的柴油味、久久不散的煙味,再加上戶外二維碼專用塗料的油漆味,真的能把人嗆死。相比之下,地下停車場裏的尾氣味都算是好的了。

見我大口地喘著氣,眉頭緊鎖,老迪克一把把我推開,啐了口唾沫在地上,邊上車邊罵:“就說你們這些書呆子吧,墨水是沒少喝,可啥事也幹不成。去坐副駕那邊!”

我勉強坐上副駕座位,感覺渾身不自在。座椅上黑乎乎的也不知是油泥還是咖啡漬。椅墊早就不再鬆軟,邊邊角角的地方甚至已經磨破,露出了裏麵的海綿,坐下去還會哧哧地跑氣。駕駛室的空間也很狹小,更多的地方留給了外維工作所需的裝備當然還有讓人難以忍受的氣味。我隻好把車窗搖下來,像坐汽車的寵物狗一樣把頭衝著外麵。

老迪克一路上不停地數落著我:“小子,別老愁眉苦臉的成不成?幹外維工有什麽不好的?天高皇帝遠,多自由啊!你就算請我去坐辦公室,我都不去。一人一小塊地方,還用隔板擋著,跟鴿子籠似的,不得把人憋死啊!”

人各有誌,我也懶得跟他理論。

後來跟老迪克混熟了,我發現他長篇大論的時候,其實並不在乎你回應什麽,隻要讓他說爽了就好。然而當時的我聽著老迪克的“高見”,心情隻是越來越糟,真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要怎麽熬過去。

好不容易挨到了目的地,老迪克卻不下車,硬要我把DCL關掉,還神秘兮兮地說要給我找點樂子。

剛剛經曆了“暈二”,再次關掉DCL讓我本能地感到害怕,胃裏又有了翻江倒海的感覺。等我終於好受一些,老迪克就催著我去看路邊一個躲在大樓陰影裏等公交的美女。

當時正是夏天,女孩子們大都穿得很清涼。這個美女就穿了一件樸素的嫩綠色小洋裝,上麵隻有功能性的二維碼,不能產生奢華的浮動裝飾圖案。

“怎麽樣,看到什麽了?”老迪克的語氣中透著興奮和緊張。

“看到一個小美女啊。”

“廢話!你把眼睛眯起來,濾掉多餘的光線,仔細地看。怎麽樣,有沒有看到綠幽幽的顏色?”

好像真的有!我顧不上答話,努力捕捉著美女身上稍縱即逝的淡綠色痕跡。老迪克也很配合地停止了聒噪。

“天哪!”我不由自主地發出了感歎。太不可思議了!我吃驚得合不攏嘴,轉過頭去才發現,老迪克自己也在津津有味地看那個美女呢。

“天天看都看不夠!”我小聲罵道。

老迪克倒是不在意。“那個什麽什麽子不是說過嘛:‘食色,性也。’隻能說啊,我太正常了!對了,你肯定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兒吧?”

我搖了搖頭。雖然我是學IT的,但還真不知道其中的原理。

“嘿,讓我這個大老粗給你這個大學生上一課吧!”老迪克興奮不已,不由分說就給我講起了透視美女的原理。

原來,DCL裏麵負責攝像的CCD與普通數碼攝像機用的CCD一樣,可以感受紅外線的信號。家用數碼產品中都有紅外濾光裝置,以防對人體產生“透視”效果。DCL太小了,沒法做硬件濾光,隻好在CuMG雲上進行處理時分離掉紅外波段的信號而外維工關閉DCL時,其實並沒有真的把它關閉,隻是暫時離線停止了視頻信號的上傳和下載,直接顯示攝像CCD拍到的圖像於是,紅外波段的影像就出現在眼前了。

老迪克一直也沒有告訴我他是怎麽知道這個功能的。不過我很小就聽爸爸說過:“你可不要小看工廠裏的老工人。真要鼓搗起機器來,搞點什麽發明創造,車間裏的高級技工比辦公室裏的工程師有用得多。”

後來,老迪克讓我吃驚的事情越來越多。我對他的看法也逐漸改變了。雖然老迪克嘴上總是罵罵咧咧的,但他幹起活兒來真是一把好手,速度又快,效果又好,還很賣力氣,完全看不出他比我大了二十多歲。

跟了他一段時間我才知道,老迪克有個還在上中學的兒子學費是一大筆開銷。而且他老婆身體不好,患有嚴重的腎病,每周都要去做血液透析。身體不好,工作也難找,她隻好在家做個家庭主婦。這樣一來,一家三口都要靠老迪克一個人撐著。所幸CuMG集團有著世界上最好的員工福利,不但能夠支付孩子的教育費用,還能通過保險負擔他妻子一半的治療費用。所以,老迪克離不開這份工作。他必須玩命地幹,不能給CuMG提供任何開掉他的理由。

然而,無論幹得有多努力,老迪克也隻能是個出外勤的外維工,因為他隻有中學學曆。過了不到五年的時間,我已經成了CBD分隊的隊長,莫愁則升任了外維部主管新京地區的主任,而老迪克還是那個坐在地下三層辦公室裏等著欺負新人的外維工。

記得剛被提職的時候,我總覺得尷尬,盡量躲著老迪克。沒想到有一次碰到,我被他一把揪住了脖子,夾在腋下。他一邊用另一隻手使勁揉著我的頭發,一邊用他特有的沙啞嗓音質問我:“怎麽著,臭小子,升了官就不認識我啦?”

“不是,老迪克,我……你是我師父,我不知道該怎麽給你當頭兒。”我臉漲得通紅,一半是因為尷尬,一半是因為被他掐住脖子憋的。

聽了我的話,老迪克愣了一下,放開了我。“你小子,到底是個喝墨水的。你不好意思個屁啊。我沒文化,一輩子就隻能當個外維工。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了:請我去坐辦公室我都不去。你不一樣,你是上過大學的,當個隊長有啥稀奇的?沒準明天你就是外維部的新京地區主任了呢。……不對,那是莫愁的位子。呃,沒關係,讓莫愁去當CuMG集團的外維部部長!”他好像對自己的這項人事調整感到很滿意,爽朗地笑了起來。

想到與老迪克在一起的時光,我的心就會不由自主地暖和起來。我說不清那是種什麽感情。自從有了妹妹琳恩,我便不自覺地把照顧她當成了自己的責任,從十二歲一直到現在。後來有一次莫愁對我說:“你也需要有人照顧啊。”我才意識到,老迪克就是那個能夠照顧我的人。跟他在一起出外勤的時候,我可以徹底地放鬆,隻要做他讓我做的事就好,更不用照顧任何人。

要是老迪克沒死就好了。算下來,他今年也該退休了。我肯定會常常在周末去他家蹭飯,陪他看看DCL虛擬三維電視轉播的球賽,或者去護城河邊釣釣魚。可惜,這些都不可能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