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的聲音從耳麥中傳來:“華都星,華都星,收到請回複。”

因為我和蝸牛今天值守的地點是華都娛樂中心,所以我們的代號就是“華都星”。蝸牛當然也聽到了呼叫,抬眼等我指示。我衝他抬了抬下巴,讓他回話。

蝸牛收起了跟我閑聊時的那股油滑勁兒,拿出了一個職業安保人員的態度:“華都星收到,北極星請講。”“北極星”是莫愁給自己的指揮中心取的代號。大家都知道她是要讓所有人都圍著她轉,莫愁自己對這一點倒也毫不避諱。

“你們那邊有情況嗎?”

我衝蝸牛輕輕搖了搖頭。

“沒有。莫總監有新的指示嗎?”蝸牛謙恭的語氣裏又帶著一絲輕佻。

“指示倒是沒有。目前CuMG中心這邊也沒情況。可越是這樣,我越是覺得擔心。肖恩,盯緊點。直覺告訴我,今天荷馬的主攻方向肯定不是我們CBD這邊。你們華都那兒夜裏人流量大,是南城最繁華的地區,很可能就是荷馬今晚的目標。”

我沒作聲。蝸牛倒是很乖巧,直接答道:“放心,莫總監。李頭兒在這兒,他都聽到了。我們倆會盯緊的。”

一聲忙音之後,通話切斷了。

“盯個屁!要盯你盯啊。”我沒好氣地甩下一句話,轉過身來,靠著護欄坐在了地上。樓頂的風很大,我豎起了衣領。

“李頭兒,別介啊!萬一出點什麽岔子,咱倆這月獎金又泡湯了。”

我完全不理睬蝸牛,自顧從外衣兜裏掏出了一本書,借著DCL的暗場影像增益功能,讀起書來。

蝸牛看我掏出了這本書,知道拗不過我,輕歎了口氣,嘴裏哼著小曲,繼續趴在護欄上,也不知道是在看那雙美腿,還是在盯著樓下的人群。

其實,也不是我不相信莫愁的分析,但樓下人那麽多,河馬們也不可能舉著牌子讓你找,盯著有屁用。還不如幹點有用的事呢,比如說讀書。

大學畢業加入CuMG已經二十年了,我始終沒有放棄寫作的理想,但也始終沒能完成一本屬於自己的書。在這個年代,用“本”這個量詞來形容書,隻是一個古舊的習慣而已。因為現在的書隻有兩頁紙,像是一張縮小版的報紙。在這張小報紙的四個版麵上都印著二維碼。當然,像其他二維碼一樣,你看不到它們。在你的眼中,那兩頁紙就是書的內容。當你翻頁時,內容也會自動變到下一頁。

自從有人發明了這種能與DCL高度配合的兩頁書,傳統的圖書就再沒有市場了,同樣退出市場的還有各種電子閱讀器。喜歡看書的人都喜歡手指劃過紙麵的觸感,但傳統的圖書又太沉重這種兩頁書很好地結合了傳統圖書與電子閱讀器的優點。就算你想隨身帶上十幾本書,也絲毫不會覺得沉重。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誰在上下班的路上要看十幾本書呢?

我手裏的這本書不是兩頁書,而是一本真真正正的書。在書的封皮上畫著一位高舉手臂的戰士,下麵幾個紅色的大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作者是蘇聯人奧斯特洛夫斯基。

其實這本書我早就讀完了。坦率地講,從寫作的角度來看我不認為奧斯特洛夫斯基可以稱為偉大的作家。況且,時下的人們不可能去關心一個半世紀之前一個窮苦的烏克蘭孩子的成長故事—除了荷馬組織的那些人。

那些被我們戲稱為“河馬”的家夥,據說都是盲人,所以他們才會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奉為自己的聖經。因為這本小說的主人公保爾·柯察金最後也失去了雙眼,但仍然堅持鬥爭。而主人公的原型,作者奧斯特洛夫斯基本人,也是雙目失明的盲人。

我這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也是來自一隻河馬—我的妹妹琳恩。這是她幾年前跟我一起給爸爸媽媽掃墓的時候送給我的禮物,所以我才會一直帶在身邊。蝸牛見我總看這本書,曾經問我書是怎麽來的。我說是有一次抓捕河馬時撿到的,想拿來研究一下寫作技巧。也不知道這個精明的孩子是不是相信了我的鬼話反正這幾年來他再沒問過。

自從琳恩加入了荷馬組織,我便很少能見到她了。每年隻有在爸爸媽媽忌日的那天,我們兄妹倆會不約而同地前去給他們二老掃墓。琳恩通常是掃完墓就匆匆離去,偶爾心情好的時候,也會跟我在墓園附近找間咖啡廳坐坐,聊上一兩個小時。但她從來不會跟我一起吃飯,更不會跟我回家看看。

其實小的時候,我們兄妹倆的感情非常好。雖然她比我小了十多歲,但我們之間從沒感覺有任何隔閡。之所以年紀會差這麽多,用爸媽的話來說,是因為一個意外。他們一直想給我再生個弟弟或者妹妹,但努力了幾年之後都沒有動靜,也就放棄了。誰想“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在我十二歲那年,媽媽懷上了琳恩。

自從全球人口突破一百億,並且瘋狂向城市集中之後,政府啟動了嚴格的生育控製政策:每對夫妻要生第二胎,都要先搖號。琳恩的突然到來讓他們陷入了兩難的境地:要麽打掉她,繼續過平靜的生活;要麽生下她,同時上繳巨額罰款。這筆巨款對於我們這樣的普通家庭來說,無疑將是難以承受的打擊。

最終,爸爸媽媽還是選擇了把琳恩生下來。我記得媽媽那時候挺著大肚子,不止一次地對我說:“等孩子生下來,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都會是你的一個伴兒,免得我們走了之後你在這個世界上太孤單。”要是爸媽如今地下有知,肯定會為我與妹妹的現狀扼腕歎息吧。

琳恩很小就知道了關於她出生的種種事情。隻要大家不順她的意思,琳恩便會撒嬌耍賴大哭大鬧,喊著爸爸媽媽本來也不想要她,隻想要我,一直都嫌棄她,怪她讓家裏花了很多錢之類的話。也不知道這個古靈精怪的丫頭從哪兒聽來了這些閑話。當然,爸媽每次都免不了要安慰妹妹,順著妹妹的意思。但我看得出來,每當這種時候,他們自己才是更需要安慰的人。

琳恩很早就展現出了繪畫的天賦。她上中學的時候,曾經畫了一幅鋼筆畫送給我。那是她照著一張照片畫的,而這張照片我至今仍存在DCL的存儲庫裏。照片上是我們兄妹倆,正互相掐著對方的脖子,表情猙獰,卻又帶著一絲快樂的意味。琳恩嫌我把她拍得太醜了,一直想讓我把照片刪掉,但我總是告訴她:日後萬一我被人害死了,驗屍官隻要調出我DCL裏的這幅照片,就知道是誰害了我。當然,說完這話,我們免不了又是一頓互掐。

後來,琳恩就畫了這幅鋼筆畫。我說既然已經有DCL裏的照片了,隨時都可以調到眼前回看,為什麽還要畫出來。妹妹說畫出來的東西才是真實的,眼睛裏的東西都是虛偽的。我說她畫得不對,她說我不懂藝術。可是明明照片上的兩個人都是表情猙獰的樣子,為什麽畫裏的兄妹倆卻是笑靨如花呢—誰被別人掐著脖子還會笑啊?

如今,這幅畫被我夾到了琳恩送的小說裏隨身帶著。每次把這本小說掏出來,我都會把畫打開看看。不記得是在哪本書上曾經讀到過:藝術是要通過不斷欣賞來學習提高的。我想,現在的我多多少少算是看懂了妹妹的藝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