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秋鳴從睡夢中醒來,習慣性地伸手,卻隻摸到空****的被窩。他這才想起,為了躲避媒體的追堵,妻子已經帶著女兒回娘家了。

日程表提示他今天得去醫院陪父親接受采訪,他腦海瞬間閃過逃避的念頭,又被自己的理智掐滅了。

他起床、洗漱、準備早餐、挑選衣物,傳感器感知他的移動將相關資訊投射到他視野所及的平麵,語音精靈將文字轉換為一個甜美女聲,讀出主要內容。

“……這事就像20世紀初攝影的遭遇一樣,學院派畫家們看不起攝影師,他們嘲笑、攻擊、否定攝影作為一門藝術的資格;他們還說立體派畫家裏的一些人應該被扔進瘋人院,毫無疑問畢加索是其中最瘋的一個……”

宋秋鳴眨眨眼,資訊切換到自動輪播模式,這是他習慣的節奏。

“……我迷戀攝影,就像某種遺傳病,就像酒鬼聞見酒精,畫家聞見鬆節油,隻要一聽見快門的脆響,一鑽進暗房,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誰要是告訴我那黑疙瘩懂攝影,我跟丫死磕,不過是一群白大褂在塑料鍵盤上敲出來的0和1。美感?殺了我吧……

“現在讓我們看看這張照片,你看到了什麽?啊哈,天空,很好,河流,沒錯,草地,你們果然都不瞎。現在讓我們看看它的標價,是的,你沒看錯,五千二百一十萬,硬邦邦的人民幣,佳士得最新成交價。這位大媽說得對,我肯定您也拍過類似的照片有什麽難的呀,站在溫榆河畔,紮個馬步,哢嚓,五千萬。人家這作品叫《萊茵河2》,我看是挺二的……”

“……攝影術1844年來到中國,從南向北,從沿海向內陸傳播,最初都是外國攝影師,但是他們隻能偷拍中國人,因為中國人相信,誰被拍了照,誰的魂魄就會被攝入到那個小木盒子裏再加上動靜極大的鎂粉燈,難怪連見多識廣的老佛爺也會被洋人的‘妖術’嚇得驚恐萬狀……”

宋秋鳴抬頭瞄了一眼那張照片:花容失色的慈禧半趴在地上,單手扶住頭上的珠冠,被宮女和太監們慌亂攙扶著。他笑出了聲。

CCES後,CATNIP引起了媒體的極大關注,在這個無聊時代,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都會讓記者像坐上脫軌雲霄飛車般腎上腺素飆升。盡管投資方認為宋秋鳴在發布會現場的表現令人滿意,足以成為這一產品的公關代言人,可這有悖他的初衷。他隻想盡快結束這一場鬧劇,帶著足夠的數據回到實驗室,繼續下一階段的測試。

咖啡杯上旋出了一個裝束奇異的人像投射,像是比亞茲萊筆下的人物,雌雄莫辨。

它開始說話,是個男人的聲音。

“……我覺得這是**裸的侮辱。攝影並不隻是把相機對準對象之後,按下快門那麽簡單。它是主體、相機與客體三者之間的動態關係。單單是介質的選擇,便蘊含有無數種可能,為什麽選明膠銀鹽,為什麽用卡羅爾法蛋白,背後對應的是什麽樣的情緒和理念,機器是不可能理解的,它所能做到的隻是計算和模仿……”

又一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藝術家。

宋秋鳴歎了口氣,把杯子轉過去,抿了一口。這種錯位的誤讀往往令他哭笑不得,雖然有時也不乏瞎貓撞見死耗子般的真知灼見。

聲音並沒有停止。

“……布列鬆說過,無論一幅攝影作品畫麵多麽輝煌、技術多麽到位,如果它遠離了愛,遠離了對人類的理解,遠離了對人類命運的認知,那麽它一定不是一件成功的作品……”

愛。人類。命運。這些空洞的大詞硌得他耳朵生疼,就像他在節目裏提到的算法、映射、柯爾莫果洛夫複雜性、隱馬爾可夫模型……科學家和藝術家就像是站在河流兩岸的孩童,不停向對方扔出硬邦邦的鵝卵石,這些石頭甚至沒法在空中有絲毫相遇便直接掉進河水,沉入河底。

像一場永遠不會結束的遊戲。

“……我要向CATNIP發出挑戰,由億萬網民出題,選定同一個對象進行拍攝,再進行雙盲測試,讓網民投票選出他們認為更好的照片。我必須捍衛藝術的尊嚴……”

宋秋鳴再次把杯子轉過來,長按說話人的頭像,相關資料迅速浮現在餐桌上,包括一長串藝術家的代表作品。宋秋鳴看著那些白花花的人體寫真,差點沒把嘴裏的咖啡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