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第一次采訪的順利進行隻是小概率事件。

“……我聽著那大卡車軋著碎石子路麵,嘎嘣嘎嘣地開過來那灰大的呀,啥也看不見。從車後鬥跳下來十幾個學生,一身軍綠,男生理著小平頭,女生短發齊耳,胳膊上係著紅袖圈,手裏還拿著各種幹農活兒的家夥:鑿子、鐵鍁、撬棍……就跟去下地開荒似的。我就故意問他們,‘給弄啥哩?’一個高個兒女孩站出來說‘我們今天是來……’”

“是來……”他又嚐試了一遍。

小林姑娘狐疑地看著他,那句話像是突然卡在宋衛東的嗓子眼兒,不上不下。

“是來……‘破四舊’的?”老郭試探著幫他補上拚圖。

“對對對!”宋衛東長出了口氣,“我那會兒比他們大不了幾歲,可常年在野外曬得那個黑啊,看上去老成不少,我就問你們是哪個單位的?有上級指示沒?幾個男孩嚷嚷說,我們是八中的,手裏的家夥敲著,咣當亂響。我就說,你們回去吧,我是文管局的,奉上級指示,這裏暫時不能砸……”

“爸,喝口水。”宋秋鳴打斷了他,似乎已經知曉後麵的情節。

“不擇來不擇來(沒事),”宋衛東擺擺手繼續,“那些學生就開始吵吵著,背起語錄來,毛主席教導我們,毛主席教導我們……”

老郭和小林交換了個眼色,被宋秋鳴看在眼裏。

“爸,想不起來就算了,這些不重要。”

“是是是,宋老師,這些細節咱們可以跳過去,後來呢?”老郭識趣地順竿子爬。

“怎麽不重要?太重要了!我那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宋秋鳴我都跟你講過吧,你給他們說說。嘿,我這腦子怎麽回事……”

“爸,你那都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我哪能記得住那些個……”宋秋鳴焦躁起來,投資人提的要求越來越過分,他隻想趕緊結束回去準備迎接那該死的挑戰。“好吧好吧,後來大概是這樣的。那高個兒女學生引用語錄上的話,說要破四舊,向舊世界宣戰,掃除山上這些個散發腐朽氣息、毒化人們靈魂的封建主義的玩意兒。我爸靈機一動,也用語錄上的話?回去,就跟現在年輕人用表情包鬥圖似的,說這山上的佛像啊,都是出自工匠之手,工匠是誰,勞動人民啊,主席說‘勞動最光榮’,我們不應該隨意毀壞,要把它們當作反麵教材,世世代代地傳承下去,教育我們的子孫後代,不要再受封建製度的壓榨和毒害。然後就帶著學生喊起口號來……”

說到這,病**的宋衛東突然舉起左拳,揮向半空,扯得輸液架嘩啦嘩啦直響。他張著嘴,卻什麽也沒說出來,像個被按動了開關的自動機器,重複著同一個動作。

小林姑娘笑出了聲又趕緊捂住嘴。

“事情經過就是這樣,後來學生們坐車原路返回,我爸就這麽成了保護文物的英雄……”

“什麽英雄?都是放屁!”

房間裏的人都被老人擲地有聲的話驚呆了。

“爸,可當年您……”

“我還經常夢見當年,那麽真切,”宋衛東使勁揉了揉眼睛,似乎眼前揚起了漫天黃沙,“我看見了兩輛大卡車,像疊影似的緊挨著,慢慢地晃,一輛變小,一輛變大,都能聽見車上拉歌的好嗓子。當時,我還以為這是我搬來的救兵……”

宋秋鳴看了看表,對老郭和小林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