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演講人在晚宴之後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處理了一些文件又和歐洲那邊進行了視頻通話。十二點時,他感到疲勞,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兩側,準備回家。他經常工作到午夜。

電話突然響了,他按下耳機。是秘書。

大會研究組出了狀況。之前印好的大會宣言中有一個數據計算結果有誤,白天突然有人發現。宣言在會議第二天要向世界宣讀,因而會議組請示要不要把宣言重新印刷。白發老人當即批準這是大事,不能有誤。他問是誰負責此事,秘書說,是吳聞主任。

他靠在沙發上小睡。清晨四點,電話又響了。印刷有點慢預計還要一個小時。

他起身望向窗外。夜深人靜,漆黑的夜空能看到靜謐的獵戶座亮星。

獵戶座亮星映在鏡麵般的湖水中。老刀坐在湖水邊上,等待轉換來臨。

他看著夜色中的園林,猜想這可能是自己最後一次看這片風景。他並不憂傷留戀,這裏雖然靜美,可是和他沒關係,他並不欽羨嫉妒。他隻是很想記住這段經曆。夜裏燈光很少,比第三空間遍布的霓虹燈少很多,建築散發著沉睡的呼吸,幽靜安寧。

清晨五點,秘書打電話說,材料印好了,還沒出車間,問是否人為推遲轉換的時間。

白發老人斬釘截鐵地說,廢話,當然推遲。

清晨五點四十分,印刷品抵達會場,但還需要分裝在三千個會議夾子中。

老刀看到了依稀的晨光,這個季節六點還沒有天亮,但已經能看到蒙蒙曙光。

他做好了一切準備,反複看手機上的時間。有一點奇怪,已經隻有一兩分鍾到六點了,還是沒有任何動靜。他猜想也許第一空間的轉換更平穩順滑。

清晨六點十分,分裝結束。

白發老人鬆了一口氣,下令轉換開始。

老刀發現地麵終於動了,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點麻木的手腳,小心翼翼來到邊緣。土地的縫隙開始拉大,縫隙兩邊同時向上掀起。他沿著其中一邊往截麵上移動,背身挪移,先用腳試探著,手扶住地麵退行。大地開始翻轉。

六點二十分,秘書打來緊急電話,說吳聞主任不小心將存著重要文件的數據Key遺忘在會場,擔心會被機器人清理,需要立即取回。

白發老人有點惱怒,但也隻好下令轉換停止,恢複原狀。

老刀在截麵上正慢慢挪移,忽然感覺土地的移動停止了,接著開始掉轉方向,已錯開的土地開始合攏。他嚇了一跳,連忙向回攀爬。他害怕滾落,手腳並用,異常小心。

土地回歸的速度比他想象得快。就在他爬到地表的時候,土地合攏了,他的一條小腿被兩塊土地夾在中間。盡管是泥土,不足以切筋斷骨,但力量十足,他試了幾次都無法掙脫出來。他心裏大叫“糟糕”,頭頂因為焦急和疼痛滲出了汗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被人發現了。

老刀趴在地上,靜聽著周圍的聲音。他似乎聽到匆匆接近的腳步聲。他想象著很快就有警察過來,將他抓起來,夾住的小腿會被砍斷,帶著創口扔到監牢裏。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暴露了身份。他伏在青草覆蓋的泥土上,感覺到晨露的冰涼。濕氣從領口和袖口侵入他的身體,讓他覺得清醒,卻又忍不住戰栗。他默數著時間,期盼這隻是技術故障。他設想著自己如果被抓住了該說些什麽。也許他該交代自己二十八年工作的勤懇誠實,賺一點同情分。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審判。命運在前方逼人不已。

命運直抵胸膛。回想這四十八小時的全部經曆,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最後一晚老葛說過的話。他覺得自己似乎接近了些許真相,因而見到命運的輪廓。可是那輪廓太遠,太冷靜,太遙不可及。他不知道了解一切有什麽意義,如果隻是看清楚一些事情卻不能改變,又有什麽意義。他連看都還無法看清,命運對他就像偶爾顯出形狀的雲朵,倏忽之間又看不到了。他知道自己仍然是數字。在五千一百二十八萬這個數字中,他隻是最普通的一個如果偏生是那一百二十八萬中的一個,還會被四舍五入,就像從來沒存在過,連塵土都不算。他抓住地上的草。

六點三十分,吳聞取回數據Key。六點四十分,吳聞回到房間。

六點四十五分,白發老人終於疲倦地倒在辦公室的小**指令已經按下,世界的齒輪開始緩緩運轉。書桌和茶幾表麵伸出透明的塑料蓋子,將一切物品罩住並固定。小床散發出催眠氣體四周立起圍欄,然後從地麵脫離,地麵翻轉,床像一隻籃子始終保持水平。

轉換重新啟動了。

老刀在三十分鍾的絕望之後突然看到生機。大地又動了起來他在第一時間拚盡力氣將小腿抽離出來,在土地掀起足夠高度的時候重新回到截麵上。他更小心地撤退。血液複蘇的小腿開始刺癢疼痛,如百爪撓心,幾次讓他摔倒,劇烈的疼痛讓他隻好用牙齒咬住拳頭。他摔倒爬起,又摔倒又爬起,在角度飛速變化的土地截麵上維持艱難的平衡。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拖著腿上樓的,隻記得秦天開門時,他昏了過去。

在第二空間,老刀睡了十個小時。秦天找同學來幫他處理了腿傷。肌肉和軟組織大麵積受損,很長一段時間會妨礙走路,但所幸骨頭沒斷。他醒來後將依言的信交給秦天,看秦天幸福而又失落的樣子,他什麽話也沒有說。他知道,秦天會長久地沉浸在距離的期冀中。

再回到第三空間,他感覺像是已經走了一個月。城市仍然在緩慢蘇醒,城市居民經曆了一場與平常無異的睡眠,和前一天連續,不會有人發現老刀的離開。

他在步行街營業的第一時間坐到塑料桌旁,要了一盤炒麵,生平第一次加了一份肉絲。隻是一次而已,他想,可以犒勞一下自己。然後他去了老葛家,將老葛給父母的兩盒藥帶給他們。兩位老人都已經不大能走動了,一個木訥的小姑娘住在家裏看護他們。

他拖著傷腿緩緩踱回自己租的房子。樓道裏喧擾嘈雜,充滿起床時分洗漱、衝廁所和吵鬧的聲音,蓬亂的頭發和亂敞的睡衣在門裏門外穿梭。他等了很久電梯,剛上樓就聽見爭吵,他仔細一看,是隔壁的女孩闌闌、阿貝和收租的老太太。整棟樓是公租房,但是社區有統一收租的代理人,每棟樓又有分包,甚至每層都有單獨的收租人。老太太也是老住戶了,兒子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她長得又瘦又小,一個人住著,房門總是關閉,不和人來往。闌闌和阿貝兩個賣衣服的女孩子在這一層算是新人。阿貝的聲音很高,闌闌拉著她,阿貝搶白了闌闌幾句,闌闌倒哭了。

“咱們都是按合同來的哦。”老太太用手戳著牆壁上屏幕裏滾動的條文,“我這個人從不撒謊哦。你們知不知道什麽是合同咧?秋冬加收10%取暖費,合同裏寫得清清楚楚哦。”

“憑什麽啊?憑什麽?”阿貝揚著下巴,一邊狠狠地梳著頭發“你以為你那點小貓膩我們不知道?我們上班時你把空調全關了最後你這兒按電費交錢,我們這兒給你白交供暖費。你蒙誰啊你!每天下班回來這屋裏冷得跟冰窖一樣。你以為我們新來的好欺負嗎?”

阿貝的聲音尖而脆,劃得空氣道道裂痕。老刀看著阿貝的臉年輕、飽滿而意氣高昂的臉,很漂亮。她和闌闌幫他很多,他不在家的時候,她們經常幫他照看糖糖,也會給他熬點粥。他忽然想讓阿貝不要吵了,忘了這些細節,隻是不要吵了。他想告訴她女孩子應該安安靜靜坐著,讓裙子蓋住膝蓋,微微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齒,輕聲說話,那樣才有人愛。可是他知道她們需要的不是這些。

他從衣服的內襯掏出一張一萬塊的鈔票,虛弱地遞給老太太老太太目瞪口呆,阿貝、闌闌看得傻了。他不想解釋,擺擺手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搖籃裏,糖糖剛剛睡醒,正迷糊著揉眼睛。他看著糖糖的臉疲倦了一天的心忽地軟下來。他想起最初在垃圾站門口抱起糖糖時,她那張髒兮兮的哭累了的小臉。他從沒後悔將她抱來。她笑了,吧唧了一下小嘴。他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盡管傷了腿,但畢竟沒被抓住,還帶了錢回來。他不知道糖糖什麽時候才能學會唱歌跳舞,成為一個淑女。

他看看時間,該去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