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從西單出來,依原路返回。重新走早上的路,他覺得倦意叢生,一步也跑不動了。寬闊的步行街兩側是一排垂柳和一排梧桐,正是晚春,都是鮮亮的綠色。他讓暖意叢生的午後陽光照亮僵硬的麵孔,也照亮空乏的心底。

他回到早上離開的園子,赫然發現園子裏來往的人很多。園子外麵兩排銀杏樹莊嚴茂盛。園門口有黑色小汽車駛入。園裏的人多半穿著材質順滑、剪裁合體的西裝,也有穿黑色中式正裝的,看上去都有一番眼高於頂的氣質。也有外國人。他們有的正在和身邊人討論什麽,有的遠遠地相互打招呼,笑著攜手向前走。

老刀猶豫了一下要到哪裏去,街上人很少,他一個人站著極為顯眼,去公共場所又容易被注意。他很想回到園子裏,早一點找到轉換地,到一個沒人的角落睡上一覺。他太困了,又不敢在街上睡。他見出入園子的車輛並無停滯,就也嚐試著向裏走。直到走到園門邊上,他才發現有兩個小機器人左右巡視。其他人和車走過都毫無問題,到了老刀這裏,小機器人忽然發出“嘀嘀的叫聲,轉著輪子向他駛來。聲音在寧靜的午後顯得刺耳。園裏人的目光匯集到他身上。他慌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襯衫太寒酸。他嚐試著低聲對小機器人說話,說他的西裝落在裏麵了,可是小機器人隻是“嘀嘀嗒嗒”地叫著,頭頂紅燈閃爍。園裏的人們停下腳步看著他,像是看到小偷或奇怪的人。很快,從最近的建築中走出三個男人,步履匆匆地向他們跑過來。老刀緊張極了他想退出去,已經太晚了。

“出什麽事了?”領頭的人高聲詢問著。

老刀想不出解釋的話,手下意識地搓著褲子。

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走在最前麵,一到老刀跟前就用一個紐扣一樣的小銀盤上上下下地晃著,圍繞著老刀畫出軌跡。他用懷疑的眼神打量他,像試圖用罐頭刀撬開他的外殼。

“沒記錄。”男人將手中的小銀盤向身後更年長的男人示意,“帶回去吧?”

老刀突然向後跑,向園外跑。

可沒等他跑出去,兩個小機器人就悄無聲息地擋在他麵前扣住了他的小腿。它們的手臂是箍,輕輕一扣就合上了。他一下子踉蹌了,差點摔倒又摔不倒,手臂在空中無力地亂畫。

“跑什麽?”年輕男人更嚴厲地走到他麵前,瞪著他的眼睛。

“我……”老刀頭腦嗡嗡響。

兩個小機器人將他的兩條小腿扣緊,抬起,放在它們輪子邊上的平台上,然後異常同步地向最近的房子駛去,平穩迅速,保持並肩。從遠處看上去,或許會以為老刀腳踩風火輪。老刀毫無辦法,除了心裏暗喊一聲“糟糕”,簡直沒有別的話說。他懊惱自己如此大意,人這麽多的地方,怎麽可能沒有安全保障?他責怪自己是困倦得昏了頭,竟然在這樣大的安全關節上犯如此低級的錯誤。這下一切完蛋了,他想,錢都沒了,還要坐牢。

小機器人從小路繞向建築後門,在後門的門廊裏停下來。三個男人跟了上來。年輕男人和年長男人似乎就老刀的處理問題起了爭執,但他們的聲音很低,老刀聽不見。片刻之後,年長男人走到他身邊,將小機器人解鎖,然後拉著他的大臂走上二樓。

老刀歎了一口氣,橫下一條心,覺得事到如今,隻好認命。

年長者帶他進入一個房間。他發現這是一個旅館房間,非常大,比秦天的公寓客廳還大,似乎有自己租的房子兩倍大。房間的色調是暗沉的金褐色,一張極寬大的雙人床擺在中央。床頭背後的牆麵上是顏色過渡的抽象圖案,落地窗,白色半透明紗簾,窗前是一個小圓桌和兩張沙發。他心裏惴惴不安,不知道年長者的身份和態度。

“坐吧,坐吧。”年長者拍拍他的肩膀,笑笑,“沒事了。”

老刀狐疑地看著他。

“你是第三空間來的吧?”年長者把他拉到沙發邊上,伸手示意。

“您怎麽知道?”老刀無法撒謊。

“從你褲子上。”年長者用手指指他的褲腰,“你那商標還沒剪呢。這牌子隻有第三空間有賣的。我小時候我媽就喜歡給我爸買這牌子。”

“您是……”

“別您您的,叫你吧。我估摸著我也比你大不了幾歲。”

“你今年多大?我五十二……”

“你看看,就比你大四歲。”他頓了一下,又說,“我叫葛大平你叫我老葛吧。”

老刀放鬆了些。老葛把西裝脫了,活動了一下膀子,從牆壁裏接了一杯熱水,遞給老刀。他臉長長的,眼角眉梢和兩頰都有些下垂,戴一副眼鏡,也向下耷拉著,頭發有點自來卷,蓬鬆地堆在頭頂,說起話來眉毛一挑一挑,很有喜劇效果。他自己泡了點茶,問老刀要不要,老刀搖搖頭。

“我原來也是第三空間的。咱也算半個老鄉吧。”老葛說,“所以不用太拘束。我還是能管點事,不會把你送出去的。”

老刀長長地出了口氣,心裏感歎萬幸。他於是把自己到第二空間、第一空間的始末講了一遍,略去依言感情的細節,隻說送到了信,就等著回去。

老葛於是也不見外,把他自己的情況講了。他從小也在第三空間長大,父母都給人送貨。十五歲的時候考上了軍校,後來一直當兵,文化兵,研究雷達,能吃苦,技術又做得不錯,趕上機遇又好,居然升到了雷達部門主管,大校軍銜。家裏沒背景不可能再升,就申請轉業,到了第一空間一個支持性部門,專給政府企業作後勤保障,組織會議出行,安排各種場麵。雖然是藍領的活兒,但因為涉及的都是政要,又要協調管理,就一直住在第一空間。這種人也不少,廚師、大夫、秘書、管家,都算是高級藍領了。他們這個機構安排過很多重大場合,老葛現在是主任。老刀知道,老葛說得謙虛,說是藍領,其實能在第一空間做事的都是牛人,即使廚師也不簡單,更何況他從第三空間上來,能管雷達。

“你在這兒睡一會兒。晚上我帶你吃飯去。”老葛說。

老刀受寵若驚,不大相信自己的好運。他心裏還有擔心,但是白色的床單和錯落堆積的枕頭顯出召喚氣息,他的腿立刻發軟了,倒頭昏昏沉沉睡了幾個小時。

醒來的時候天色暗了,老葛正對著鏡子捋頭發。他向老刀指了指沙發上的一套西裝製服,讓他換上,又給他胸口別上一個微微閃著紅光的小徽章,作為身份認證。

下樓來,老刀發現原來這裏有這麽多人。似乎剛剛散會,三三兩兩聚集在大廳裏說話。大廳一側是會場,門還開著,門看上去很厚,包著紅褐色皮子;另一側是一個個鋪著白色桌布的高腳桌,桌布在桌麵下用金色緞帶打了蝴蝶結,桌中央的小花瓶插著一枝百合,花瓶旁邊擺著餅幹和幹果,一旁的長桌上則有紅酒和咖啡供應。聊天的人們在高腳桌之間穿梭,小機器人頭頂托盤,收拾喝光的酒杯。

老刀盡量鎮定地跟著老葛。走到會場內,他忽然看到一麵巨大的展示牌,上麵寫著:

折疊城市五十年。

“這是……什麽?”他問老葛。

“哦,慶典啊。”老葛正在監督場內布置,“小趙,來一下,你去把桌簽再核對一遍。機器人有時候還是不如人靠譜,它們認死理兒。”

老刀看到,會場裏現在是晚宴的布置,每張大圓桌上都擺著鮮豔的花朵。

他有一種恍惚的感覺,站在角落裏,看著會場中央巨大的吊燈,像是被某種光芒四射的現實籠罩,卻隻存在於它的邊緣。舞台中央是演講的高台,背後的布景流動播映著北京城的畫麵。大概是航拍,拍到了全城的風景,清晨和日暮的光影,紫紅色暗藍色天空,雲層快速流轉,月亮從角落上升起,太陽在屋簷上沉落大氣中正的布局,沿中軸線對稱的城市設計,延伸到六環的青磚院落和大麵積綠地花園。中式風格的劇院,日本式美術館,極簡主義風格的音樂廳建築群。然後是城市的全景,真正意義上的全景,包含轉換的整個城市雙麵鏡頭:大地翻轉,另一麵城市,邊角銳利的寫字樓,朝氣蓬勃的上班族;夜晚的霓虹,白晝一樣的天空,高聳入雲的公租房,影院和舞廳的娛樂。

隻是沒有老刀上班的地方。

他仔細地盯著屏幕,不知道其中會不會展示建城時的曆史他希望能看見父親的時代。小時候父親總是用手指著窗外的樓說“當時我們”。狹小的房間正中央掛著陳舊的照片,照片裏的父親重複著壘磚的動作,一遍一遍,無窮無盡。他那時每天都要看那照片很多遍,幾乎已經膩煩了,可是這時他希望影像中出現哪怕一小段壘磚的鏡頭。

他沉浸在自己的恍惚中。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轉換的全景他幾乎沒注意到自己是怎麽坐下的,也沒注意到周圍人的落座台上人講話的前幾分鍾,他並沒有注意聽。

“……有利於服務業的發展,服務業依賴於人口規模和密度我們現在的城市服務業已經占到GDP比重的85%以上,符合世界一流都市的普遍特征。另外最重要的就是綠色經濟和循環經濟。”這句話抓住了老刀的注意力。“循環經濟”和“綠色經濟是他們工作站的口號,寫得比人還大,貼在牆上。他望向台上的演講人,是個白發老人,但是精神顯得異常飽滿,“……通過垃圾的完全分類處理,我們提前實現了本世紀節能減排的目標;減少汙染,也發展出成體係成規模的循環經濟;每年廢舊電子產品中回收的貴金屬已經完全投入再生產,塑料的回收率也已達到80%以上;回收直接與再加工工廠相連……”

老刀有遠親在再加工工廠工作,在科技園區,遠離城市,隻有工廠和工廠和工廠。據說那邊的工廠都差不多,機器自動作業,工人很少,少量工人晚上聚集在一起,就像荒野部落。

他仍然恍惚著。演講結束之後,熱烈的掌聲響起,才將他從自己的紛亂念頭中拉出來,他也跟著鼓了掌,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他看到演講人從舞台上走下來,回到主桌上正中間的座位。所有人的目光都跟著他。

忽然,老刀看到了吳聞。

吳聞坐在主桌旁邊的一桌,見演講人回來就起身去敬酒,然後似乎有什麽話要問演講人。演講人又站起身,跟吳聞一起到大廳裏。老刀不自覺地站起來,心裏充滿好奇,也跟著他們。老葛不知道到哪裏去了,周圍開始上菜。

老刀到了大廳,遠遠地觀望,對話隻能聽見片段。

“……批這個有很多好處。”吳聞說,“是,我看過他們的設備了……自動化處理垃圾,用溶液消解,大規模提取材質……清潔,成本也低……您能不能考慮一下?”

吳聞的聲音不高,但老刀清楚地聽見“處理垃圾”的字眼,不由自主湊上前去。

白發老人的表情相當複雜,他等吳聞說完,過了一會兒才問:“你確定溶液無汙染?”

吳聞有點猶豫:“現在還是有一點……不過很快就能減到最低。”

老刀離得很近了。

白發老人搖了搖頭,眼睛盯著吳聞:“事情哪是那麽簡單的你這個項目要是上馬了,大規模一改造,又不需要工人,現在那些勞動力怎麽辦?上千萬垃圾工失業怎麽辦?”

白發老人說完轉過身,又返回會場。吳聞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個從始至終跟著老人的秘書模樣的人走到吳聞身旁,同情地說:“您回去好好吃飯吧。別想了。其實您應該明白這道理,就業的事是頂天的事。您以為這種技術以前就沒人做嗎?”

老刀能聽出這是與他有關的事,但他摸不準怎樣是好的。吳聞的臉顯出一種迷惑、懊惱而又順從的神情,老刀忽然覺得,他也有軟弱的地方。

這時,白發老人的秘書忽然注意到老刀。

“你是新來的?”他突然問。

“啊……嗯。”老刀嚇了一跳。

“叫什麽名字?我怎麽不知道最近進人了?”

老刀有些慌,心怦怦跳,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指了指胸口上別著的工作人員徽章,仿佛期望那上麵有個名字浮現出來但徽章上什麽都沒有。他的手心湧出汗液。秘書看著他,眼中的懷疑更甚了。他隨手拉住一個會務人員,那人說不認識老刀。

秘書的臉鐵青著,一隻手抓住老刀的手臂,另一隻手撥了通信器。

老刀的心提到嗓子眼兒,就在那一刹那,他看到了老葛的身影。

老葛一邊匆匆跑過來,一邊按下通信器,笑著和秘書打招呼,點頭彎腰,向秘書解釋說這是臨時從其他單位借調過來的同事,開會人手不夠,臨時幫忙的。秘書見老葛知情,也就不再追究,返回會場。老葛將老刀又帶回自己的房間,免得再被人撞見檢查。深究起來沒有身份認證,老葛也做不得主。

“沒有吃席的命啊。”老葛笑道,“你等著吧,待會兒我給你弄點吃的回來。”

老刀躺在**,又迷迷糊糊睡了。他反複想著吳聞和白發老人說的話,自動垃圾處理,這是什麽樣的呢?如果真的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呢?

再次醒來時,老刀聞到一股香味,老葛已經在小圓桌上擺了幾碟子菜,正在從牆上的烤箱中把剩下的一個菜端出來。老葛又拿來半瓶白酒和兩個玻璃杯,倒上。

“有一桌就坐了倆人,我把沒怎麽動過的菜弄了點回來,你湊合吃,別嫌棄就行。他們吃了一會兒就走了。”老葛說。

“哪兒能嫌棄呢?”老刀說,“有口吃的就感激不盡了。這麽好的菜。這些菜很貴吧?”

“這兒的菜不對外,所以都不標價。我也不知道多少錢。”老葛已經開動了筷子,“也就一般吧。估計一兩萬之間,個別貴一點可能三四萬。就那麽回事。”

老刀吃了兩口才真的覺得餓了。他有抗饑餓的辦法,忍上一天不吃東西也可以,身體會有些顫抖發飄,但精神不受影響。直到這時,他才發覺自己的饑餓。他隻想快點咀嚼,牙齒的速度趕不上胃口空虛的速度。吃得急了,就喝一口酒。這白酒很香,不辣。老葛慢悠悠地品著酒,微笑著看著他。

“對了……”老刀吃得半飽時,想起剛才的事,“今天那個演講人是誰?我看著很麵熟。”

“也總上電視嘛。”老葛說,“我們的頂頭上司,很厲害的老頭兒。他可是管實事的,城市運作的事都歸他管。”

“他們今天說起垃圾自動處理的事。你說以後會改造嗎?”

“這事啊,不好說。”老葛咂了口酒,打了個嗝,“我看夠嗆關鍵是,你得知道當初為啥弄人工處理。其實當初的情況就跟歐洲20世紀末差不多,經濟發展,但失業率上升,印錢也不管用菲利普斯曲線不符合。”

他看老刀一臉茫然,嗬嗬笑了起來:“算了,這些東西你也不懂。”

他跟老刀碰了碰杯子,兩人一齊喝了又斟上。

“反正就說失業吧,這你肯定懂。”老葛接著說,“人工成本往上漲,機器成本往下降,到一定時候就是機器便宜。生產力一改造,升級了,GDP上去了,失業也上去了。怎麽辦?政策保護?福利?越保護工廠越不雇人。你現在上城外看看,那幾公裏的廠區就沒幾個人。農場不也是嘛。大農場一搞幾千畝地,全設備耕種,根本要不了幾個人。咱們當時怎麽搞過歐美的?不就是這麽規模化搞的嘛。但問題是,地都騰出來了,人都省出來了,這些人幹嗎去呢?歐洲那邊是強行減少每人的工作時間,增加就業機會,可是這樣沒活力你明白嗎?最好的辦法是徹底減少一些人的生活時間,再給他們找到活兒幹。你明白了吧?就是塞到夜裏這樣還有一個好處,就是每次通貨膨脹幾乎傳不到底層去,印鈔票、花鈔票都是能貸款的人消化了,GDP漲了,底下的物價卻不漲人們根本不知道。”

老刀聽得似懂非懂,但是老葛的話裏有一股涼意,他還是能聽出來的。老葛還是嬉笑的腔調,但與其說是嬉笑,倒不如說是不願意讓自己的語氣太直白而故意如此。

“這話說著有點冷。”老葛自己也承認,“可就是這麽回事。我也不是住在這兒了就說話向著這兒。隻是這麽多年過來,人就木了,好多事沒法改變,也隻當那麽回事了。”

老刀有點明白老葛的意思了,可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兩人都有點醉。他們趁著醉意,聊了不少以前的事,聊小時候吃的東西,學校的打架。老葛最喜歡吃酸辣粉和臭豆腐,在第一空間這麽久都吃不到,想得心裏癢癢的。老葛說起自己的父母,他們還在第三空間,他也不能總回去,每次回去都要打報告申請,實在不太方便。他說第三空間和第一空間之間有官方通道,有不少特殊的人也總是在其中往來。他希望老刀幫他帶點東西回去,彌補一下他自己虧欠的心。老刀講了他孤獨的少年時光。

昏黃的燈光中,老刀想起過去—一個人遊**在垃圾場邊緣的所有時光。

不知不覺已經是深夜。老葛還要去看一下夜裏會場的安置,就又帶老刀下樓。樓下還有未結束的舞會末尾,三三兩兩男女正從舞廳中走出。老葛說企業家大半精力旺盛,經常跳舞到淩晨。散場的舞廳器物淩亂,像女人卸了妝。老葛看著小機器人在狼藉中一一收拾,笑稱這是第一空間唯一真實的片刻。

老刀看了看時間,還有三個小時轉換。他收拾了一下心情,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