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空間和第三空間之間沒有連通的垃圾道,第一空間的垃圾經過一道鐵閘,運到第三空間之後,鐵閘迅速合攏。老刀不喜歡從地表翻越,但他沒有辦法。

他在呼嘯的風中爬過翻轉的土地,抓住每一寸零落的金屬殘渣,找到身體和心理的平衡,最後匍匐在離他最遙遠的一重世界的土地上。他被整個攀爬弄得頭昏腦漲,胃口也不舒服。他忍住嘔吐,在地上趴了一會兒。

當他爬起身的時候,天亮了。

老刀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太陽緩緩升起,天邊是深遠而純淨的藍,藍色下沿是橙黃色,有斜向上的條狀薄雲。太陽被一處屋簷遮住,屋簷顯得異常黑,屋簷背後明亮奪目。太陽升起時,天的藍色變淺了,但是更寧靜透徹。老刀站起身,向太陽的方向奔跑,他想要抓住那道褪去的金色。藍天中能看見樹枝的剪影。他的心狂跳不已,他從來不知道太陽升起竟然如此動人。

他跑了一段路,停下來,冷靜了。他站在街道中央,路的兩旁是高大的樹木和大片的草坪。他環視四周,目力所及,遠遠近近都沒有一座高樓。他迷惑了,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到了第一空間。他能看見兩排粗壯的銀杏樹。

他又退回幾步,看著自己跑來的方向。街邊有一個路牌。他打開手機裏存的地圖,雖然沒有第一空間動態圖權限,但有事先下載的靜態圖。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他要去的地方。他剛從一座巨大的園子裏奔出來,翻轉的地方就在園子的湖邊。

老刀在萬籟俱寂的街上跑了一公裏,很容易找到了要找的小區。他躲在一叢灌木背後,遠遠地望著那座漂亮的房子。

八點三十分,依言出來了。

她像秦天描述得一樣清秀,隻是沒有那麽漂亮。老刀早就能想到這點。不會有任何女孩長得像秦天描述得那麽漂亮。他終於明白為什麽秦天著重講她的嘴。她的眼睛和鼻子很普通,隻是比較秀氣,沒什麽好講的。她的身材還不錯,骨架比較小,雖然高,但看上去很纖細。穿了一條乳白色連衣裙,有飄逸的裙擺,腰帶上有珍珠,黑色高跟皮鞋。

老刀悄悄走上前去。為了不嚇到她,他特意從正麵走過去離得遠遠的就鞠了一躬。

她站住了,驚訝地看著他。

老刀走近了,說明來意,將包裹著情書和項鏈墜的信封從懷裏掏出來。

她的臉上滑過一絲驚慌,小聲說:“你先走,我現在不能和你說。”

“呃……我其實沒什麽要說的。”老刀說,“我隻是送信的。”

她不接,雙手緊緊地交握著,隻是說:“我現在不能收。你先走。我是說真的,拜托了,你先走好嗎?”她說著低頭,從包裏掏出一張名片,“中午到這裏找我。”

老刀低頭看看,名片上寫著一個銀行的名字。

“十二點。到地下超市等我。”她又說。

老刀看得出她過分地不安,於是點頭收起名片,回到隱身的灌木叢後,遠遠地觀望著。很快,又有一個男人從房子裏出來到她身邊。男人看上去和老刀年齡相仿,或者年輕兩歲,穿著一套很合身的深灰色西裝,身材高而寬闊,雖沒有突出的肚子,但是覺得整個身體很厚。男人的臉無甚特色,戴眼鏡,圓臉,頭發向一側梳得整齊。

男人摟住依言的腰,吻了她嘴唇一下。依言想躲,但沒躲開顫抖了一下,手擋在身前顯得非常勉強。

老刀開始明白了。

一輛小車開到房子門前。單人雙輪小車,黑色,敞篷,就像電視裏看到的古代的馬車或黃包車,隻是沒有馬拉,也沒有車夫小車停下,歪向前,依言踏上去,坐下,攏住裙子,讓裙擺均勻覆蓋膝蓋,散落下來。小車緩緩開動了,就像有一匹看不見的馬拉著一樣。依言坐在車裏,小車緩慢而波瀾不驚。等依言離開,一輛無人駕駛的汽車開過來,男人上了車。

老刀在原地來回踱著步子。他覺得有些東西在心裏非常憋悶,但又說不出來。他站在陽光裏,閉上眼睛,清晨藍天下清冷幹淨的空氣沁入他的肺,給他一種冷靜的安慰。

片刻之後,他才上路。依言給的地址在她家東麵,三公裏多一點。街上人很少。八車道的寬闊道路上行駛著零星車輛,它們快速經過,讓人看不清車的細節。偶爾有身穿華服的女人乘坐著雙輪小車緩緩飄過他身旁,她們個個端坐著,姿態優美,沿步行街看去,像一場時裝秀。沒有人注意到老刀。綠樹搖曳,樹葉下的林蔭路留下長裙的氣味。

依言的辦公地在西單某處。這裏完全沒有高樓,隻有零星分布的小樓圍繞著一座花園。樓與樓之間的聯係氣若遊絲,幾乎看不出它們是一體的。走到地下,才看到相連的通道。

老刀找到超市。時間還早。一進入超市,就有一輛小車跟上他,每次他停留在貨架旁,小車上的屏幕上就顯示出這件貨物的介紹、評分和同類貨物質量比。超市裏的東西都寫著他看不懂的文字。食物包裝精致,小塊糕點和水果用誘人的方式擺在盤裏,等人自取。他沒有觸碰任何東西,仿佛它們是危險的動物。整個超市似乎並沒有警衛或店員。

還不到十二點,顧客就多了起來。有穿西裝的男人走進超市,取三明治,在門口刷一下臉就匆匆離開了。還是沒有人特別注意老刀。他在門口不起眼的位置等著。

依言出現了。老刀迎上前去,依言看了看左右,沒說話,帶他去了隔壁的一家小餐廳。兩個穿格子裙的小機器人迎上來,接過依言手裏的小包,又帶他們到位子上,遞上菜單。依言在菜單上按了幾下,小機器人轉身,輪子平穩地滑回了後廚。

兩個人麵對麵坐了片刻,老刀又掏出信封。

依言卻沒有接:“你能聽我解釋一下嗎?”

老刀把信封推到她麵前:“你先收下這個。”

依言推回給他。

“你先聽我解釋一下行嗎?”依言又說。

“你沒必要跟我解釋。”老刀說,“信不是我寫的。我隻是送信而已。”

“可是你回去要告訴他……”依言低了低頭。小機器人送上了兩個小盤子,一人一份,是某種紅色的生魚片,薄薄兩片,擺成花瓣的形狀。依言沒有動筷子,老刀也沒有。信封被小盤子隔在中央,兩個人誰也沒再推,“我不是背叛他。去年他來的時候我就已經訂婚了。我也不是故意瞞他或欺騙他,或者說……是的,我騙了他,但那是他自己猜的。他見到吳聞來接我,就問是不是我爸爸。我……我沒法回答他。你知道,那太尷尬了。我……”

依言說不下去了。

老刀等了一會兒說:“我不想追問你們之前的事。你收下信就行了。”

依言低了好一會兒頭才抬起來:“你回去以後,能不能替我瞞著他?”

“為什麽?”

“我不想讓他以為我是個耍他的壞女人。其實我心裏是喜歡他的。我也很矛盾。”

“這些和我沒關係。”

“求你了……我是真的喜歡他。”

老刀沉默了一會兒,他需要做一個決定。

“可是你還是結婚了?”他問她。

“吳聞對我很好。好幾年了。”依言說,“他認識我爸媽。我們訂婚也很久了。況且……我比秦天大三歲,我怕他不能接受。秦天以為我是實習生。這點也是我不好,我沒說實話。最開始隻是隨口說的,到後來就沒法改口了。我真的沒想到他是認真的。”

依言慢慢透露了她的信息。她是這個銀行的總裁助理,已經工作兩年多了,隻是被派往聯合國參加培訓,趕上那次會議,就幫忙參與了組織。她本不需要上班,老公掙的錢足夠多,可她不希望總是一個人待在家裏,才出來上班。每天隻工作半天,拿半薪,其餘的時間自己安排,可以學一些東西。她喜歡學新東西,喜歡認識新人,也喜歡聯合國培訓的那幾個月。她說像她這樣的太太有很多,半職工作的也很多。中午她下了班,下午會有另一個太太去做助理。她說雖然對秦天沒有說實話,可是她的心是真誠的。

“所以……”她給老刀夾了新上來的熱菜,“你能不能暫時不告訴他?等我……有機會親自向他解釋可以嗎?”

老刀沒有動筷子。他很餓,但他覺得此時還不能吃。

“可是這等於讓我也撒謊。”老刀說。

依言回身將小包打開,將錢包取出來,掏出五張一萬塊的紙幣推給老刀:“一點心意,你收下。”

老刀愣住了。他從來沒見過一萬塊錢的紙鈔。他生活裏從來不需要花這麽大的麵額。他不自覺地站起身,感到惱怒。依言推出錢的樣子就像是早預料到他會訛詐,這讓他受不了。他覺得自己如果拿了,就是接受賄賂,將秦天出賣了。雖然他和秦天並沒有任何結盟關係,但他覺得自己在背叛他。老刀很希望自己這個時候能將錢扔在地上,轉身離去,可是他做不到這一步。他又看了幾眼那幾張錢,五張薄薄的紙散開攤在桌子上,像一把破扇子他能感到它們在他體內產生的力量。它們是淡藍色的,和一千塊的褐色與一百塊的紅色都不一樣,顯得更加幽深遙遠,像是一種挑逗。他幾次想再看一眼就離開,可是一直都沒做到。

她又匆匆翻動小包,前前後後都翻了,最後從一個內袋裏拿出五萬塊,和剛才的錢擺在一起。“我隻帶了這麽多,你都收下吧。”她說,“你幫幫我。其實我之所以不想告訴他,也是不確定以後會怎麽樣。也許我有一天真的會有勇氣和他在一起呢。”

老刀看看那十張紙幣,又看看她。他覺得她並不相信自己的話,她的聲音充滿遲疑,出賣了她的心。她隻是將一切都推到將來,以消解此時此刻的難堪。她很可能不會和秦天私奔,可是也不想讓他討厭她,於是留著可能性,讓自己好過一點。老刀能看出她在騙她自己,可是他也想騙自己。他對自己說,他對秦天沒有任何義務,秦天隻是委托他送信,他把信送到了,現在這筆錢是另一項委托,保守秘密的委托。他又對自己說,也許她和秦天將來真的能在一起也說不定,那樣就是成人之美。他還說,想想糖糖,為什麽去管別人的事而不管糖糖呢?他似乎安定了一些手指不知不覺觸到了錢的邊緣。

“這錢……太多了。”他給自己一個台階下,“我不能拿這麽多。

“拿著吧,沒事。”她把錢塞到他手裏,“我一個禮拜就掙出來了。沒事的。”

“那我怎麽跟他說?”

“你就說我現在不能和他在一起,但是我真的喜歡他。我給你寫個字條,你幫我帶給他。”依言從包裏找出一個畫著孔雀繡著金邊的小本子,輕盈地撕下一張紙,低頭寫字。她的字看上去像傾斜的蘆葦。

最後,老刀離開餐廳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依言的眼睛注視著牆上的一幅畫。她的姿態靜默優雅,看上去就像永遠都不會離開這裏似的。

他用手捏了捏褲子口袋裏的紙幣。他討厭自己,可是他想把它們抓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