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墨西哥州聖阿古斯丁平原,美國國家射電天文台。

在結束一天的守候後,格雷格一個人站在天文台控製大廳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凝望著窗外黃昏時分的景象。廣袤坦**的平原上,二十七麵二百五十米口徑的反射麵如同列隊出征的銀白色巨人,呈Y字形浩**排開,在夕陽的餘暉中閃爍著朦朧的微光。

此刻離神跡的發生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月,太陽依舊還是東升西落,日複一日地發散著輻射量正常的光與熱,而人類則在失去雲網的世界中不自在地生活。在這一個月裏,地球上所有可發射的射電望遠鏡陣列都被調動起來,開足功率向著太陽發射了海量的探詢電波。對於電波應采用何種表達方式,才能使太陽中可能的智慧理解到人類的意圖,全世界的科學家展開了一場全球範圍的智力競賽。有的科學團隊主張直接以人類創造的語言、音樂、繪畫作為開場白;而有的科學家則相信數學是星際交流天然的語言,於是各種以數學原理為基礎的“宇宙語”被設計出;還有的科學家認為自然界最基本的規律才是宇宙文明皆有的共識,原子的結構、蛋白質的構成、銀河係的恒星分布,都被用來創建出全新的語言體係……這樣,以五花八門方式編碼的信號承載著人類殷切而忐忑的問詢,爭先恐後地湧向太陽。

除此之外,人類還麵臨了另一些技術難題,人類發射的無線電波是否有足夠能力穿透太陽表麵日冕層中高達幾百萬度的等離子體,從而進入人類所想象的計算機CPU所在的熱核反應區,以及太陽能否從紛雜無序的宇宙射線中辨識出來自地球的問候。對於這些科學家都全然無從把握,但是大多數科學家仍相信,如果太陽真是宇宙雲網絡中的一枚運算格點,隻要人類的方法恰當,太陽一定會傾聽到人類的聲音。

“博士,你還好嗎?”格雷格突然聽到身旁一個輕柔的聲音在對他說話。

他連忙轉過頭,是美聯社記者梅麗,這段時間她一直常駐天文台。

格雷格望著年輕可愛的梅麗,她正一臉關切地望著自己,可是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向她描述自己在結束一天近乎虔誠的等待後心底泛起的倦怠與悵然。

正當他猶豫之時,梅麗突然向著窗外大聲驚呼道:“噢,上帝,那是什麽?”

他聞聲望去,也驚呆了,此時窗外萬物都浸浴在一片無比明亮的光芒裏,天與地恍若連在了一起。而更讓人驚異的是,一條條五光十色的光弧漫湧在天空中,如同狂風怒號中飄舞的彩綢,上下翻飛,搖曳變幻。

“這是極光,”格雷格緩緩開口道,“太陽的回複來到了,太陽釋放出的巨量帶電粒子流劇烈轟擊地球磁場,形成了低緯度地區白天也能見到的極光。”

就在他們對話之時,全世界所有的計算機都被調動了起來以多線程接力的方式破譯起太陽電波中的信息—無邊的網絡數據庫中存儲有人類試用過的所有編碼形式,一旦太陽信號與某一種編碼方式合拍,係統將自動譯碼出太陽的信號。而格雷格作為所有人推選出的首席代表,將代表人類與太陽中的智慧展開一場直接對話。

這一刻,格雷格仍不為所動地肅立在窗前,沉默注視著瞬息萬變的極光,炫目的光亮就如一位熱切的舞者,在天穹中跳動著奪人心魄的舞姿,而整個變得透明起來的世界都好似隨之共振起來。

突然,一陣驚呼聲爆發在他身後的控製大廳中。

格雷格慌忙轉過身,他看見他的助手康登向他跑了過來,康登激動萬分地叫道:“先生,信號破譯出來了。”

“他們的信號采用了什麽編碼?”格雷格急切地問道。

“太陽的回答使用中國學者遊子陵提出的編碼方式。”

“你是說以COBE衛星繪製的宇宙微波背景輻射圖的信息作為編碼?”格雷格聲音顫抖著問道。

“是的,先生。”康登回答道。

格雷格僵住了,也就是說對方能夠理解以宇宙“嬰兒期”的物質分布為編碼的信號……許久過後,心情稍稍平複下來的他深吸了一口氣,緩步走到了屏幕前,他身後圍聚滿了聞訊趕來的各國領導人與記者。就在此時的世界各地,幾乎所有的地球人都將在網絡中收看他與太陽智慧對話的同步直播。

格雷格注視著大屏幕上反複翻滾著的一串中英文,這是太陽訊號的解碼:“行星地球的孩子,你們好,收到請回複……”

“尊敬的太陽文明,感謝您的回複。全仗您無私的光和熱的給予,我們的文明才能發展到今天,請接收人類文明這遲來的無盡感激。”格雷格莊重地說出了早已準備好的感謝詞—他的話語將被瞬時轉譯為宇宙背景輻射編碼,然後通過全世界各處的射電望遠鏡發射向太陽。

就在格雷格話音落下的幾秒鍾後,屏幕上閃現出了新的句子:“你們不必感謝我們,太陽光碰巧孕育出你們的文明並非我們有意的行為。我知道,我的存在對於你們來說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事情,現在,我可以回答你們想知道的一切。”

“你了解我們嗎?”格雷格試探著問道。

“了解一些。事實上,太陽對你們來講並不僅僅是一台無所不能的超級計算機,而且還是一台記錄你們成長每一個時刻的攝像機—地球從誕生以來所有的影像都被存儲在了太陽中,在與你們交流前,我調出了這些曆史影像,對你們的文明有了一個粗略的印象。”

“你的意思是在我們的光幕阻擋太陽光之前,你們並沒有留意到地球上尚有文明的存在?”

“是的,前一段時間,我們的一個計算格點總是出現數據包丟失現象,這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為什麽會構造出這樣一個橫貫宇宙的雲網絡?”格雷格小心翼翼地提問道。

“這涉及計算的本質,你們應該也能理解,在宇宙中,哪怕一比特的運算也是一次不可逆的過程,意味著能量的消耗以及熵量的增加。站在全宇宙的高度,我們宇宙能量與物質的總量是一定的,而不加節製的熵增必將導致宇宙加速走向熱寂,因此,高等文明必然會選擇更為合理的低熵增計算方式去延續自己的文明。”

“於是你們把宇宙改造成了一個高效的量子計算網絡?”

“是的,宇宙雲網絡的物理底層構築在了物質微觀盡頭的量子極限之上,這種最低限度耗能的計算方式與宇宙自身的運行已是渾然一體,在現有的宇宙中,不會再存在比這更加本原的計算方式。相比之下,你們文明的計算方式還停留在操控納米尺度上以一大簇半導體電子的遷移去完成一比特運算,很是粗糙。換句話說,你們文明從誕生起始所做的一切,無非是在我們構建的計算雲網絡上搭便車。”

“宇宙雲網究竟創建於何時?”

“在宇宙大爆炸2億地球年後,宇宙中第一批恒星誕生了,這即是被你們人類稱為類星體的巨型恒星。這些類星體的質量足有你們太陽的數百倍,因此星體內部燃燒十分激烈,僅僅在幾百萬地球年的時間裏就耗光了體內的氫燃料。然而就是在這幾百萬年間,生命幸運地出現了,這些附著在類星體周邊的生命在頻繁而熾灼的熱浪激發下飛速進化,最終達到了其文明的一個高峰。成熟的他們差不多掌握了這個宇宙全部的物理奧秘,已遍布宇宙各處的他們開始憂慮起文明頻繁的實體活動將給宇宙造成過度的熵增。於是他們決定動手改造宇宙的形態,搭建出一個可供他們意識漫遊其間的低耗高效的網絡,這個種族在《大宇宙百科全書中被尊稱為先創者。”

“先創者究竟做了什麽?”

“當時的宇宙布滿了行將坍塌的類星體,這些類星體一旦發生坍塌,星體龐大無匹的質量會在瞬間被壓縮到一個無限小的奇點上,形成宇宙的第一批黑洞。於是先創者在初生的黑洞中植入了計算程序的種子,這些幼小的黑洞開始以先創者的指令增長起來它們迅猛地吸收宇宙間的氣體、塵埃雲與暗物質,在自身體積不斷膨脹的同時,黑洞外緣還形成了一圈圍繞著黑洞視界高速旋轉的環狀物質雲—你們稱其為吸積盤。在黑洞潮汐般的引力與X射線的共同作用下,吸積盤中的氣體快速凝聚成團,流水線般創生出一個個精妙的量子計算機。這些量子計算機就是你們今天所見到的億萬恒星,而作為恒星搖籃的黑洞就是你們今天觀測到的位於每個星係中央的超級黑洞。”

“真是匪夷所思,沒想到吞噬萬物的黑洞竟是宇宙雲網最初的建設者。”格雷格驚詫道。

“在黑洞的推動下,不斷誕生的星辰就如同一點點地搭積木,最終搭建成了今天你們見到的密如網狀、秩序井然的宇宙。而如今,你們看到天體的形態與分布之所以是這個樣子的,完全是由雲網信息的傳遞模式決定的。”

太陽的回答讓格雷格久久呆立在原地,他一時還無法完全理解這話語中的深層次含意,但他能感覺到對方寥寥數語已經道出了宇宙網絡存在的根基,這也是大千宇宙之所以會呈現出人類今天所能觀測到的形態的本質原因。

“可是我們還是無法想通你們如何能串聯起這般龐大的格點網絡,數據流是以光速傳遞的嗎?”格雷格再次提問道。

“你們能觀測到宇宙中的電磁波、中微子、引力波,俱是宇宙雲網中奔突的信息流,其速率與強度遵循著具體的通信協議。光速當然不是信息傳遞的極限,有些高優先級信息完全可以超越光速,比如兩個處於量子態糾纏的粒子攜帶的信息即可以超距離瞬間交流。”

“這些數據流也承載著你們的意識?”

“是的,你的直覺很對,我們就生活在雲網裏廣闊的虛擬世界中。”

“可是離開了物質界麵……文明擁有的一切豈不都是空中樓閣?”格雷格憂慮地問。

“不,地球人你們理解錯了,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了物理限製的宇宙,這些條條框框的物理規則與常數在我們宇宙大爆炸之初的那次創世的真空漲落就已然決定,我們無力去更改它們。但我們可以做的是用我們無盡的創造力在這些物理法則之上創造出一個更絢麗生動的世界,相較物質而言,創造力與想象力才是文明前進的更為重要的推動力。”

“你能向我們具體描述一下文明如何在雲網中延續嗎?”格雷格追問道。

“雲網中不計其數的智慧生命呈現出森羅萬象的形態,其複雜程度遠遠超出了你們的想象,也超出了我自己的想象。”

“……能冒昧請教一下,閣下究竟在雲網絡中擔任什麽角色呢?”

“我隻是一名雲網絡最底層的普通管理員,負責監控一大片星域網格的運轉。以你們的時間概念,我們的種族在兩千多萬年前整體駁入了宇宙雲網絡。”

“你的說法是……宇宙雲網絡裏還存在別的更為先進的種族?”

“是的,在雲網建立後的上百億年間,不斷有新生種族接觸並駁入了雲網絡。當然,先後駁入雲網的種族智力上的鴻溝是客觀存在的,因此雲網絡自下而上形成了多層平行結構,不同層次運行著全然不同的操作係統,生活在下一層的種族根本無法感知更上一層的形態,而下層的種族則有機會通過自身進化將整個種族提升到上一層。”

“我們人類文明有機會駁入雲網絡中嗎?”格雷格躊躇著問道。

“當然有機會,對於所有發現雲網絡的智慧文明,雲網絡都歡迎其加入。當然,我們也充分尊重每個種族的自由選擇,隻有當這些文明的向外拓殖行為影響到了雲網絡的正常流轉,雲網絡才會對其進行幹涉,就如你們的光幕事件。”

“如果我們願意駁入……接下來該怎麽做?”格雷格聲音發顫地問。

可這一次,他沒有等到回答,屏幕上的字句凝固住了,大廳中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隻有窗外奇詭的極光還在飛一般漫湧。

呆立在原地的格雷格無法知曉控製大廳之外的廣闊世界正在上演的一連串神奇:就在此刻,地球上所有的射電望遠鏡都接收到了一大段無法破譯的編碼,這些編碼看上去並不像要與人類交流,而像是一些可執行的程序。很快地,這些編碼被自動激活,如同病毒一般飛速蔓延到整個網絡,它們迅速調動起各地的電力係統,讓一小部分癱瘓已久的雲網絡重新運轉起來,這些被喚起的雲網格點開始如蜜蜂般嗡嗡振顫,吸斂起不同元素的物質,然後操控這些物質以人類無法理解的方式匯聚在一起,如黏土一般漸漸成形。沒過多久,一千台閃亮的機器矗立在了一千個城市的一千個家庭的房間中央。

這些就是通往宇宙雲網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