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在肖如心的敘述中,事情總有一種疑真似幻的魔力。

二十五年前的謝耀真帶著懷孕兩個月的妻子,跋山涉水來到西南邊陲的一處偏僻村寨。這裏因為馬上要修築巨型射電望遠鏡項目而麵臨動遷,此地居住了上千年的村民們無奈惜別所有的古樹、老廟、枯河以及世代沿襲的舊習俗。謝耀真此次前來,便是為了記錄下這些在曆史長河中珍貴卻脆弱的文化遺產。

項目進展得非常順利,看著日漸豐滿的各類文字、音頻、圖像檔案,村寨長者們對謝老師也是感激備至,主動提出可以請大薩滿為他做一場法事。謝耀真本就專攻人類學視野下的各類儀式得此良機自然是求之不得。

事到臨頭,大薩滿提出一個要求,希望能由謝老師懷孕的妻子參與儀式。

因在當地傳說中,孕婦乃連接天地陰陽的至高靈體,加入儀式可視為對全族子嗣的賜福。

謝耀真略有猶豫,篤信科學的他生怕外部環境的過度刺激會對孕婦及胎兒不利,他試探性地問了妻子意見。由於查出是雙胞胎,家中經濟壓力陡增,擔子全壓在畢業不久的謝耀真肩上,妻子處於輕度躁鬱中,但出於對丈夫的愛,她仍答應下來。於是事就這麽成了。

行法事當天,風出奇的大,現場收音效果特別差,謝耀真隻能手持麥克風跟隨大薩滿移動,像一個業餘的出鏡記者。

妻子端坐在中央,聽著四麵八方的風聲與誦詠如浪花朝自己拍來,心中不免煩悶,卻又不能輕舉妄動,隻好看著全副武裝的大薩滿又唱又跳,喝下各種奇怪的**,播撒植物的根莖與種子如此這般沿著固定路線跳了若幹圈後,法師看似略有疲憊,放下手中的法器稍事休息,而圍觀者們卻仍然興趣滿滿,相互簇擁著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大薩滿似乎聽到了什麽響動,他望向空無一物的天空,靜待了許久,仿佛看到了數年後聳立天際的巨型射電望遠鏡,突然大喝一聲,跳將起來,麵部表情像是變了個人般扭曲癲狂。他的舞蹈完全換了一種風格,從原本富有裝飾意味變得極具侵略性,不時將頭貼近謝教授妻子的身體,上下做出誇張而褻玩的嗅聞動作,似乎在窺探藏於其腹內的胎兒。

妻子感到緊張不安,她求助似的看向丈夫,希望謝耀真能夠停止這場鬧劇,可對方卻完全沉浸在薩滿的吟唱裏,完全無視妻子的反應。

法師重複一句話,似乎是在向妻子發問。翻譯告訴謝耀真,大薩滿的意思是可以讓妻子默許一個心願,神靈會借助法師的肉身來達成願望。謝耀真告訴了妻子,這時妻子已經麵色煞白,渾身汗透。盡管她知道此刻體內的胚胎還隻是一指見長的蠕蟲狀生物,卻仍然遏製不住那種在子宮中猛烈撞擊的幻痛。

“就快結束了,再堅持一下。”謝耀真鼓勵妻子。

沒有人知道妻子究竟許下了什麽心願,所有人看到的是大薩滿在某一個瞬間猛衝向妻子,像是要從她身體中穿透過去一樣,妻子驚叫了一聲,但是撞擊並沒有發生。在即將接觸到妻子的身體之時,法師突然如斷線木偶般癱軟在地,而某種無形之物仿佛已經隨著慣性躍進了妻子的腹中。

妻子生了一場大病。回到縣城醫院接受產檢時,醫生說,雙胞胎中的一個已經停止發育,沒有顯示生命體征,它將會被另一個健康存活的胚胎緩慢吸收,成為其身體的一部分。謝耀真並沒有當即把這個消息告訴妻子。他非常清楚,這是自己的過錯,而妻子將會記恨他一輩子。

出乎意料的是,知道真相後的妻子並沒有責怪他,相反,她將所有的罪咎歸結於自己的一念之差。

並沒有人把她的話當真。

一個漂亮的女嬰呱呱墜地,謝家的境況也一天天好轉起來,可妻子卻陷入精神不穩定的狀態,時常有幻聽幻視出現。四處尋醫問藥無果,隻能歸結為心理問題,甚至對撫養女兒也常有情緒障礙。謝耀真隻能一人分飾兩角,夫妻兩人的關係一天天惡化下去。所幸女兒還算出落得健康乖巧。

誰也未承想到,首先提出離婚的竟然是妻子,她迅速嫁給了一位身價不菲的富豪。富豪隨即發起了爭奪繼女撫養權的猛烈攻勢,但由於母親長期以來的精神問題,並未能在法律上獲取支持。

事情發生在女兒九歲那年,一次意外的車禍之後,醫生在女兒的腦部發現了一個拇指大小的腫塊,由於所處位置十分險惡難以取樣活檢,更不用說顱內切除。突如其來的打擊讓謝耀真開始反省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照顧好女兒今後的生活。經過一番激烈的心理搏鬥後,他還是選擇了放棄撫養權,讓女兒跟隨繼父以獲得更好的醫療資源。

盡管如此,女兒與父親間的紐帶卻未曾有絲毫削弱,相反變得更加堅實,這讓妻子甚為不滿。在她的認知中,謝耀真就是一切悲劇的起源,是給自己與女兒帶來噩運的罪魁禍首。富豪通過疏通關係,申請到了限製令,斬斷了父女兩人最後一絲聯係。

女兒變得鬱鬱寡歡,她發現了母親與繼父身上的秘密。

母親所看到聽到的那些幻覺,在多年以後被證實是極具價值的信息,仿佛來自未來的神諭,幫助繼父的商業帝國版圖不斷擴張,但隨之而來的是母親精神狀態的一再惡化。一切終止於某天清晨,母親突然清醒意識到,所有的幻覺都消失了,那些糾纏她多年的未來投影,似乎一夜之間煙消雲散。她並沒有感到解脫相反是深深的恐懼,因為她活在這世間唯一的價值也消失了。

幾天之後,她才從新聞裏得知,當晚有一位位高權重者被執行了槍決。母親終於明白,並不是自己能夠預見未來,而是有些人本來就活在比普通人超前了數年甚至數十年的未來裏,自己隻是偶然間與那些人的大腦串了線。

繼父微笑著將母親送進了精神病院,他良心未泯地遵從與妻子達成的協議,給繼女留夠了足夠的信托資產,轉身去尋找新的幸福,或者投資熱點。對於其生父的限製令也變成一件可有可無的瑣事。

女兒一直未曾放棄對謝耀真蹤跡的追尋,她關注父親發表的每一篇論文,試圖理解其中蘊含的思想。與此同時,她依靠藥物來控製腦中緩慢卻堅定生長的腫瘤。每當停藥超過一定時長,便會有一種聲音在她腦中響起。與母親的幻聽不同,那種聲音清晰理性、言辭充滿蠱惑力,並能像玩弄樂器般觸發各種感官上的**與痛苦。那種聲音自稱妹妹,試圖說服女兒徹底停止服藥。

以一名旁聽生的身份,女兒悄悄潛入謝耀真的課堂,卻發現父親似乎已經全盤接受了母親的假設,害怕帶來更多的不幸與波折,不願再進入女兒的生活。她隻能遙遠地望著父親,眼見他孤獨而日漸衰老。

妹妹的聲音**她,能夠借助儀式的力量,重新找回昔日的父女情深,可換來的卻是虛弱與痛苦。

等她再次回歸校園時,卻發現父親已被卷入了一樁桃色醜聞之中,所有的證據與調查結果都對他不利。校方希望低調處理,更大的勢力卻想把他逼上絕路。女兒清楚,對於父親來說,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並不是來自官方的處罰與通報,甚至都不是人格道德上的侮辱,而是自己親手培養出來的學生,竟然可以如此輕易地背叛良心,編織莫須有的謊言。

謝耀真在這世上已然一無所有,如今連僅存一絲對於人性的信任都被摧毀殆盡。

他選擇了以一種不甚體麵的方式結束生命,而那些罪人們卻都已順利畢業,踏上豐盛而歡愉的人生旅途。

女兒悲痛欲絕,她明白單憑一介凡人,並不能改變什麽,唯有將自己獻祭給惡魔,才能夠獲得超越塵世的力量,去完成一場盛大的複仇祭禮。

而惡魔自有惡魔的行事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