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巴布裏托爾

巡邏的哨兵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個剛剛還灰頭土臉、一聲不吭離開村莊的怪物獵人又回來了。她大搖大擺,生怕別人看不見她似的,跨過紅臉在木牆上打出的缺口,踏上了巴布裏托爾的土地。

兩個哨兵互相使了個眼色,便殺氣騰騰地朝薛裴奔去。

“喂!”靠前的男人橫過獵槍,做出一副要過來推擋的樣子,“這裏不歡迎你,趕……”

話音未落,薛裴突然擺開弓步,側臂前擊,右掌正正地拍中對方胸口,硬生生地將他推倒在地,卻把獵槍擒在手中。

薛裴伸出泛著幽幽月色的左手,當著兩個哨兵的麵把獵槍攔腰折斷,重重地甩在地上。

“擋我者死。”麵對另一人手裏黑洞洞的槍口,她毫無懼色,甚至可以說是相當輕蔑,“去把村長叫到這裏來,馬上。”

那人雖然手腳都在發抖,嘴裏卻一點也不服輸:“你……你別亂來,我……我馬上就要開槍了啊!”

“給你五分鍾,孩子,”薛裴依舊是平心靜氣,“把村長叫到我麵前來,不然我就殺掉巴布裏托爾的每一個人—”

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連法瑪斯都驚愕不已:

“男女老幼,一個也不放過。”

理性壓倒了最後一點勇氣—對方是徒手迎擊烈勇士級紅臉的怪物獵人,哨兵沒有任何理由不去,他拉起同伴,倉皇退去。

法瑪斯剛要上前,卻被薛裴伸手攔住。

“我們在這裏等,”她小聲道,“你隨時準備撤退。”

法瑪斯不做申辯,老老實實地待在薛裴的身後。沒過幾分鍾,烏蘭瘦弱憔悴的身影便出現在兩人麵前—還跟著十幾個、也許是幾十個表情慍怒的村民。

“根據我的判斷,”老人不緊不慢地道,“像你這樣看重名譽的人,一定是有什麽要緊事才會回來。”

薛裴掃視了一眼烏蘭身後的村民,有幾個帶著獵槍,但大部分都赤手空拳。

“突擊步槍,”薛裴麵帶微笑,說著看似不著邊際的話語,“AK47、Q9、COLT,還有什麽?讓我好好回憶一下……”她把手指放在唇邊,裝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樣,“哦!對,還有一把MG45,至少還有一把MG45。為什麽不把它們都端出來呢?好歹對我還能有點威懾。”

“對不起,恕我沒有多少時間奉陪,獵人……你到底想要說些什麽?”

“早些年的時候,我在哥倫比亞,見過一個雇傭兵營地,”薛裴一邊原地踱著步子,一邊答非所問地道,“他們在當地保護一個財閥和他的公司。在表麵上,這個公司經營周遭森林的木材生意偶爾狩獵一些珍獸,獲取他們的皮毛和肉,然後轉手賣給大城市裏的黑市。但很快,我發現他們偷偷襲擊附近的村莊,劫掠一種非常好賣,並且利潤不菲的商品……”她突然停下腳,盯著村長,“你知道是什麽嗎?”

烏蘭不語,隻是橫眉冷對。

“是人。美麗的女孩子,活潑可愛,而又嬌弱纖細。”薛裴頓了頓,“最開始,雇傭兵們與一些女孩的父母接觸,他們大多窮困潦倒,無力撫養自己的骨肉,於是拜托公司把孩子帶走。女孩子會被仔細地分類,按照外貌、年齡和身材,送到不同的地方,賣出不同的價格。到後來,雇傭兵覺得這裏麵有利可圖,於是擴大‘營業’的範圍與規模,甚至采取一些類似於綁架的暴力措施,強行把適齡的女孩子帶走。老實說,從某種意義上,我並不反對他們的做法:因為那些孩子即使一直生活在父母身邊,也注定忍受貧窮與饑餓,並且隨時都有命喪黃泉的危險,比被賣到大城市當妓女也好不到哪裏去。在這個世界上,類似的事情每時每刻都在發生我早就習以為常—”她聳聳肩,“每個人的命運不同,人人生而不平等,這本來沒什麽好抱怨的。直到後來,發生了一件事……”

薛裴低下頭,停頓了幾秒,然後又盯住烏蘭的雙眼,“有一個女孩子,十五六歲,聰明、可愛、討人喜歡。我第二次路過他們的鎮子時,親眼看著那些雇傭兵從年邁的奶奶手裏把她搶走,當晚她便被**了好幾次,我當時雖然有些厭惡,卻沒打算采取任何行動—因為我知道,即便我能救下她,也無法改變那個地區的現狀。沒過兩天,這個女孩帶著其他幾個同伴逃出了雇傭兵控製下的碼頭—她們饑腸轆轆,根本沒有足夠的體力擺脫對方的追捕。雇傭兵用獵犬咬死了女孩的同伴,然後殘酷地折磨她,他們折斷了她的手指,拔掉了她的指甲,把她倒掛在樹上任由毒蟲撕咬,甚至……”她突然語塞了幾秒,“……你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麽嗎?”

不隻是烏蘭,所有在場的村民都緊緊盯著薛裴,雖然沒有語言和表情,但他們的眼神卻寫滿了疑問,毫無疑問—他們在期待對方揭曉答案。

“第二天,那些雇傭兵,我把他們全都殺光了,整個碼頭,連帶那些幫忙裝運女童的工人在內,一個活口也沒有剩下。”薛裴突然提高了嗓門,露出一臉猙獰,“我並不是為了救下被擄走的少女,也不是為了某個可憐犧牲者複仇。而是我覺得,他們的所作所為已經打破了人類的底線,他們把自己變成了怪物,變成了文明與理性的公敵,變成了從我的角度來看,根本無法原諒的妖魔—我不是法律,我也沒有義務對別人進行宣判,更無權決定生死,但我有我自己的原則和底線,我始終相信,在一個無法無天的環境之中,如果沒有力量去伸張正義—哪怕是自以為是、以暴製暴的正義,那麽這個環境遲早會變成一個汙穢四溢的大糞坑……”她伸手指向前方的人群,“我不知道現在的你們在恐懼什麽,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把你們變成了現在的這副德行,但我知道,你們現在及之前的半年—可能更長的時間裏,所造下的罪孽,已經把你們變成了怪物,你們必須要被清算,”薛裴用力地揮了一下手,“然後才有資格談什麽寬恕。”

就在其他村民怒目相對,準備破口大罵的時候,烏蘭輕輕點點頭:“看來,你已經發覺了啊……”

“我們攤牌吧,村長,”薛裴一步向前,麵對齊刷刷對準自己的槍口,毫無懼色,“你們就是出沒在綠海商路上的土匪,對不對?我不清楚你們究竟有多少人參與,但我肯定,最近半年內,發生在綠海的襲擊商隊事件,都是由這個村子……”她指指地麵,“這個住在巴布裏托爾的人所為,我說得有錯嗎?”

烏蘭不置可否,但很明顯可以從他身旁的幾個村民臉上看到一絲驚慌失措。

“如果你們想把我殺人滅口,我勸你們趕快去把藏匿的武器都拿出來,這樣也不會浪費我的時間,”薛裴很是不屑地撩了一下自己的側發,“把你們整個村子從地球上抹掉,我估計需要半個小時隻要先動手,那麽你們的命運就會立即被封印。”她話鋒一轉,“如果你們想要用‘和平’的方式來與我進行交流,那麽也請抓緊時間因為我的耐心正在急劇消耗之中。”

“那麽,”烏蘭臉色有了些微的變化,卻依舊鎮定自若,“你想讓我們說什麽呢?”

“不,你不用說什麽,我來說,”薛裴怒氣衝衝地道,“這裏的土匪襲擊車輛,但不殺人,我一開始完全想不通—沒有人想得通,但是現在看來,一切如此簡單卻又不可思議。”她略作停頓又向前走了一步,“你們不殺被襲擊的可憐人,但是破壞了他們的交通工具,又派人假惺惺地把他們帶回巴布裏托爾。最後,把他們丟給紅臉—這是多麽自相矛盾、不可理喻的行為啊!與其用理性的觀點去分析,倒不如可以理解為,這是一種在閉塞環境之下的人格扭曲。一定有什麽東西……”薛裴一邊點著手指,一邊苦思冥想了幾秒,“一定有什麽東西,這背後一定有什麽東西在誘導著你們,我無法想象,說實話—也不是很感興趣。”

“敬畏,”烏蘭冷冷地道,“是對自然法則的敬畏。”

“村長!”一個端著獵槍的男人急得快要跳起來,“你怎麽能對一個外人……”

“夠了!”烏蘭提高嗓門,擺了一下手示意對方安靜,然後繼續不緊不慢地道,“已經沒有什麽好隱瞞的了,薛飛,你是叫這個名字?年輕的怪物獵人?”

“是叫‘薛裴’,”薛裴單手叉腰,又撩了一下頭發,然後高傲地昂起頭,“而且我一點也不年輕。”

“好的,獵手,你聽我說……”烏蘭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吐了出來,“我是個經曆過‘一星期聖戰’的人,那時候我大概就像你現在這麽大,正是頭腦最靈活的時候,所以對每一件事都有很深刻的記憶……我相信你一定聽說過,紅臉這種東西是在戰後差不多一兩年之內突然出現的,你覺得它們符合自然規律嗎?”不待薛裴做答,他便斬釘截鐵地道,“沒有!也絕不可能!它們是非自然的造物,它們是神創建的武器,它們是懲罰無知人類對地球罪孽的業火!它們……”

“閉嘴!糟老頭!”薛裴粗暴地厲喝一聲,“不要用排比句!不要說得好像你是領導信徒的救世主,你隻是一個愚昧的蠢東西!一個被怪物嚇傻、被恐懼衝昏頭腦、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的傻瓜!你讓自己變成了怪物,讓整個巴布裏托爾變成了怪獸的巢穴,讓數十條生命平白無故……”

“不是平白無故!”烏蘭額頭上的青筋暴跳,也捏著拳頭激動了起來,“不是平白無故!我們是為了保護自己!是你們這些外來人一次次地招惹那些神獸,讓我們惶惶不可終日,讓我們在隨時有可能被天譴的絕境裏苦苦掙紮!贖罪的應該是你們!神獸需要的也是你們!”

“是啊!”薛裴怒吼道,“把無辜的人丟給紅臉撕碎,這樣你就心安理得了?這樣你就可以過上舒坦的日子了?你們這些怪物!你們扭曲的靈魂比紅臉更加可惡!”

“我們不得不這麽做,神獸需要祭品,它們不是為了食物,而是因為自然的召喚,它們需要人類的生命作為祭品……”烏蘭表情嚴肅,好像真的在討論一個非常神聖莊嚴的問題,“那些有罪的人,我們把那些有罪的人獻給神獸,我們的村子、我們的孩子就不會受到傷害,我們……”

薛裴突然把手鏈摔到烏蘭的腳邊,擲地有聲。

“仔細看好了,老渾蛋!這就是你說的‘自然的召喚’!你把這些商人騙進村子,然後給他們戴上象征著‘祝福’的這個東西你欺騙了他們……欺騙了我,欺騙了每一個你希望被紅臉殺死的無辜者。”她指了指地上的小珠子,“你們把紅臉的‘蜜’裝在裏麵以此來確保每一個進入綠海的人都會被殺死,這根本就不是什麽自然的召喚,而是**裸的謀殺!對,是啊,你們也想殺我,就在今天,你的那個什麽哨兵隊長,把我騙進綠海深處,然後自己跑了,就指望著紅臉能把我這個麻煩給解決掉,對不對?”

烏蘭明顯是愣住了,過了幾秒,他稍稍回過神來:“獵手……我們的確是襲擊了車隊,然後派人把遇難者接回村子,我們也確實騙他們進入綠海,但關於你今天遇到的事,我一點也不了解而且我根本就不明白你說的‘蜜’究竟是什麽。”

薛裴蹲下身,從地上拾起一顆乳白色小球,拿到老人的麵前“紅臉的‘蜜’,是一種富含信息素的分泌物,紅臉用這個來標明地界。而族領嘔吐出的‘蜜’,還具有刺激後代性成熟的作用,可以說是‘王權的象征’。我不知道你是用什麽手段獲得這些‘蜜’的但我想,你我都明白,就是這個東西吸引了紅臉,讓它們在非饑餓的狀態下主動襲擊人類。”

烏蘭伸過手,小心翼翼地接過這團乳白色的小珠—指間的觸感有點像是塑料。

“不會的,”老人用力搖搖頭,“我的人絕對沒有參與你說的事我們隻是把人領進綠海,讓紅臉去選擇獵殺的對象與時機。”

薛裴有些驚訝—她覺得烏蘭不像是在說謊:“每一個死人腕上都戴著這種甜樟木珠子串成的手鏈,狡辯是沒有用的,烏蘭,這東西隻有你們村才生產。”

“那個叫紗娜的女孩嗎?”烏蘭瞥了薛裴一眼,“她做這些飾品純粹是出於自願,至於你說的這個什麽‘蜜’,我根本就不知道來源—我甚至都沒聽說過。”

確實,紅臉的分泌物沒有任何商業價值,它既不能吃也不能進入化工領域,有些地方試圖用“蜜”來釀製香水—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突破性的進展。不過無論如何,獲取這種化學物質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對於沒有專業設備和經驗的人來說,那無異自尋死路。

“雪梨!”薛裴突然便想到了這個名字—還會有其他人嗎?紗娜已經死了,而參與手鏈製作,確切地說,是提供“香包”的人,就隻剩下她一個而已,“醫生呢?那個美國醫生呢?她現在在哪兒?”

“雪梨她……”烏蘭本能地回頭觀望了一下,“應該還在自己的診所裏吧……”

沒錯,就是她—薛裴兀自點了一下頭,那個隱藏著的缺失的拚圖出現了。防禦圍牆也好,半年內的二十多位受害者也好,都是在這個女人出現在巴布裏托爾之後才發生的,毫無疑問,她和烏蘭一道散布恐懼與迷信,教唆村民犯罪,而且很有可能正是她在誘導烏蘭—一個純樸愚鈍的鄉下老頭兒,怎麽也不可能自己想出這麽多鬼主意。

而在整個巴布裏托爾事件中,這位名叫“雪梨”的美國女子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完全取決於接下來的發現。

薛裴隱約覺得,這將是今天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發現—一個足以解答全部疑問的發現。

“帶我去她的診所!”她毫不客氣地衝村長下達著命令,“馬上就去!”

烏蘭眼裏閃過不易察覺的猶豫,他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一副不那麽心甘情願的模樣。

但在殺氣騰騰的薛裴麵前,他別無選擇。

烏蘭輕輕叩響了“診所”的門。

沒有人回應,他回頭看了看身後的人群,又瞧了瞧薛裴—這個女獵人正握著手槍,眉頭緊鎖,背靠牆,一臉隨時都會扣動扳機的樣子。

老人歎了口氣,潤了潤嗓子,又敲了幾下門,“雪梨,你在裏麵嗎?”他頓了頓,“開下門好嗎?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商量。”

依舊沒有任何響動。

“我真是蠢透了!”薛裴大叫一聲,一步上前,“連紗娜都給滅口了,她本人怎麽可能還在村子裏?!”

薛裴擺開架勢,對著門打出一記橫掌,可憐的木門立即被攔腰截斷,散成兩塊。

空無一人。

和第一次來時相比,這裏並沒有任何變化。不光是書桌幹淨如新,連病床都鋪得整整齊齊,這份從容不迫,讓薛裴不禁有些感歎起雪梨的氣度來。

她的目光很快就落到床腳旁的金屬門上,隨即想起雪梨說過的話—那是一間儲藏室,一間裝著“藥品和雜物”的儲藏室。

“很好。”薛裴冷冷地笑了起來,“我倒要看看,你能有什麽‘雜物’……”

她輕盈地翻過病榻,一腳就把金屬門踹得四分五裂。這些碎片撞在牆上,又滾下台階,發出“叮叮咚咚”的脆響。

站到門口的刹那,薛裴竟有種莫名的恐懼感。

裏麵根本就不是什麽儲藏室,而是一條通向地下的隧道,台階修砌得非常工整結實,與屋外簡陋的村舍形成鮮明對比—再往深處看去,似乎有淺淺的白光。

難以想象,在這精致的台階下麵,會是什麽東西在等待著她—薛裴猶豫了幾秒,卻一步也不敢動,直到法瑪斯走上前開口問道:“這裏到底是怎麽回事?”他衝隧道探了探腦袋,“下麵……我的天,還有地下室嗎?”

薛裴轉過頭,盯著法瑪斯身後的烏蘭:“這個地下室是怎麽回事?裏麵有什麽?”

烏蘭茫然地搖搖頭:“不……不知道,我從沒聽說過這裏有一個地下室。”

“沒聽說過?”

“絕對沒有……”村長非常認真地道,“請允許我跟你們一起下去,看看她到底在我的村子裏做了什麽。”

薛裴略作思索,把手裏的槍硬塞到烏蘭手裏,“那麽拿好,我沒有工夫保護你,還有—”她用手點點法瑪斯的胸口,“你也是,把手槍舉好,稍微專業點兒,你好歹曾經也是位空軍士兵。”

“那你呢?”法瑪斯不無關切地問道,“你難道空著手?”

話音未落,薛裴左手已經化為利刃,向身側用力一甩,橫刀向前,法瑪斯連忙端好手槍,緊緊跟上,生怕落了單。

沒走兩步,台階便到了盡頭。暗淡的白色燈光把這個不算小的房間勉強照亮,那是一盞懸掛在天花板上的野戰應急燈,有小半截的燈管已經烏掉,顯然用了有段年月了。

薛裴小心翼翼地向前探了兩步,在確定屋內沒有埋伏之後,放鬆了架勢,也收起了左手的戰刀:“我們的同學忘了關燈啊……”

她環顧四周,這其實是一個似曾相識的房間,長桌、電腦、裝著各種小瓶和燒杯的冷櫃—沒錯,她想起來了,在東京叢林和歐洲狩獵時,她的隊伍曾和一些生物學家合作,他們當時使用的野外實驗室正是這副模樣。

突然,薛裴打了個踉蹌,在冷櫃後麵的地板上,有什麽東西絆了她一下,險些摔倒。

那是一具屍體—麵朝下,靜靜地趴在腳邊,即便是久經血雨洗禮的薛裴也不禁一驚。

“是阿隆……”雖然薛裴沒有看麵孔,但從衣裝和身材還是能辨認出屍體的身份,“後背上有個彈孔,看樣子被人打了黑槍。她用腳尖捅了捅阿隆的胳膊,“死了有好幾個小時了……哦,”她仿佛悟出了什麽似的點點頭,“烏蘭,我可能錯怪你了,這小子才是你們村裏最壞的一個。”

剛走進房間的老人眉頭緊鎖:“你這是什麽意思?”

“別急,”薛裴轉過身,“整個事件還少最後一個環節……”

答案來得如此之快,就在目光偏轉的刹那,她注意到了房間角落裏的長方形黃色小箱子,一扇網狀的鐵欄封住了箱口,隻留一個像是奶瓶的東西掛在邊上,斜著向內插進了半根吸管。

那是一個籠子,養著某種動物的籠子。彌漫在空氣中、令人惡心卻又熟悉的怪味告訴薛裴,這隻動物將會揭開一切謎題,她蹲下身子,輕輕叩了下籠子。

它個頭不大,應該和蘇格蘭牧羊犬體形相當,通體發紅,一道鮮豔的鬃毛從前額延伸到臀部,貫穿了整個脊背。在手電筒燈光的刺激下,這小家夥似乎有了一點點的反應。

“這是什麽啊?”法瑪斯捂著鼻子,嗓音有些含混不清,“氣味惡心。”

“紅臉,”薛裴頓了頓,“雄性紅臉,年紀在七八個月,看樣子可能是被麻醉了,不過劑量不大。”

她輕歎一口氣,慢慢直起雙腿:“雖然還有一些細節需要證實但我差不多已經把來龍去脈給摸清楚了。”

“你都清楚了?”法瑪斯一臉困惑,“我怎麽越來越糊塗?”

“是啊,年輕的獵手。”烏蘭也接過話茬,“能給我這個思維遲鈍的老人家解釋一下嗎?”

“你被騙了,烏蘭,”薛裴指著阿隆的屍體,“這個人早早地出賣了你,也許是為了錢,也許是為了別的什麽東西。他和雪梨—我想應該是化名,反正就是那個從美國來的美女醫生,哦,等等……”薛裴搖搖頭,“還不一定是美國人,她是陰謀的發起者,也是負責監督你‘工作’的工頭。”

烏蘭大驚:“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這樣說吧,我相信你在村子已經超過二十年了對不對?”

“二十五年。”

“那時候,這裏肯定沒有這個地下室。”

“絕對沒有,我們從沒有建過什麽地下室。”

薛裴朝房間一側指了指,那邊有扇墨綠色的鐵門,剛好能容一個人通過的樣子—就在來時台階的正對麵。

“不出意外的話,你們的國際主義醫生就是從這裏逃出村子的,而整個地下室的修建,也是通過這個後門完成。”薛裴聳聳肩,“是的,完全沒有經過你們同意。”

“可是……”村長頓了頓,像是在思考,“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麽要建這個地下室?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做?”

“因為雪梨住在這裏,”薛裴伸手指指天花板,“她住在上麵,那個小小的診所,正是她的偽裝。”

“那她為什麽……”

“你還不明白嗎?”薛裴冷冷地道,“看看你周圍,村長,看,去年才上市的電腦,簡易但昂貴的IPX生物化學分析儀,還有精美成套的試管燒杯,閃閃發亮,就和新的一樣!喏,還有這個—”她走到一個床頭櫃大小的金屬長方體麵前,用手在外殼上輕輕叩了兩下,“雷曼公司生產的軍用野外緊急電源,光是裏麵的蓄電池組就價值十二萬美元—你不可能買到這些設備,烏蘭,你的村子被一個有來頭的家夥給盯上了,他資金雄厚,而且手段相當專業。”

“為什麽是我的村子?”

“巴布裏托爾是綠海深處唯一的人類定居點,前後有上百公裏的‘無人區’,是一個非常閉塞的小地方—既不引人注意,也沒有政府管理,在這裏無論發生什麽,都要過很久才能被外界得知—甚至完全被封鎖。”

法瑪斯應和似的點點頭:“這種地方最容易出事兒,我剛來時就說過了……”

“那就更奇怪了,”烏蘭用力搖搖頭,“巴布裏托爾什麽都沒有糧食、人口、礦產……我們這裏沒有任何值得獲取的東西,來這裏是為了什麽呢?”

薛裴盯著烏蘭的雙眼,過了好久,才緩緩開口道:“就是那個籠子裏的東西。”

“紅臉?”

“是的,紅臉,至少有一件事,你沒有說錯,”薛裴又走回籠子旁邊,“這些被稱作紅臉的怪物,絕對不是自然出現的。但很可惜,我不信神,我認為這些怪物是‘人造’的,就和鬼種子一樣,是某種被用來改變世界的‘武器’。”

烏蘭和法瑪斯互相看了一眼,茫然地半張著嘴。

“根據我的判斷,紅臉應當是在‘一星期聖戰’之前研究出來並打算與‘鬼種子’同時投入實戰。隻是後來,製造它的人沒法對它進行控製—或者說根本就不想去控製,造成了紅臉的肆虐。現在,差不多幾十年過去了,也是檢驗產品質量的時候了,而這裏,巴布裏托爾,就是一個‘質檢基地’。”

烏蘭似乎明白了什麽:“你的意思是說,製造紅臉的組織在我們村子裏修了這樣一個實驗室,而雪梨正是他們派來的?”

“不,”薛裴搖搖頭,“不一定是製造紅臉的組織。紅臉的創造者可能已經在戰爭中被消滅了,而瞄上巴布裏托爾的家夥,對紅臉的實用價值非常有興趣,並且很有可能了解這種怪物誕生的真相。”

“那他們為什麽要把實驗室造在村子裏麵呢?又為什麽要派雪梨過來?”

“這樣好了,我幫你梳理一下整個事件的流程……”薛裴閉上眼,思索了幾秒,“差不多是一年前,雪梨來到了巴布裏托爾,她住進這個診所之後,沒過多久便有了這個實驗室—他們可能使用了新式的坑道鑽探技術,相信我,即使在你們眼皮子底下,這也並不是難事,隻要有設備有人力,最多兩個星期就可以完成。”

“嗯!”法瑪斯插話道,“這我相信。”

薛裴斜了他一眼,繼續道:“他們捕捉了一頭小紅臉,也許還不止一頭。反正籠子裏的那隻來頭不小,如果腕鏈上的信息素是由它分泌的話,它多半是族領的幼獸。紅臉是社會性的動物,非常疼愛自己的幼崽,根據我的經驗,如果族領的孩子遺失,整個部族都會前去尋找—實際上,在東京叢林我們曾經用這種方法圍剿紅臉,通常一次戰役就可以殲滅大半個族群。”

烏蘭點點頭:“那麽,把族領的孩子放在村裏,這又是為什麽呢?”

“一方麵當然是為了研究,至於是什麽研究,我還不好妄下定論……而另一方麵,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把巴布裏托爾附近的某個紅臉族群‘釘’在村莊周圍,讓它們始終與人類保持接觸—這本身有違紅臉的天性。也正是因為籠子裏的幼崽,你們才會在這半年裏遭到紅臉的持續襲擊。”

老人若有所悟:“沒錯,的確是從半年前開始的……”

“然後,烏蘭,便輪到了你的登場。”

“我?”

“雪梨利用了你,利用了你的威信和權力,是你把整個村子的善良村民變成了怪物,把巴布裏托爾變成了一家‘黑店’。你的手下襲擊那些路過的旅行者,誘騙他們進入村子,然後雪梨給他們套上沾有紅臉信息素的手鏈,再由阿隆領進附近的森林—一個個無辜的生命就此終結,而這一切,卻隻緣於紅臉愛子的天性,和你一葉障目的愚蠢。”薛裴攤開雙手,不無諷刺地說道,“而到了最後,你得到了什麽呢?什麽也沒有,你所要保護的村子被紅臉**,你認定的所謂天意不過是騙局,而那個你一直信任著的醫生,卻是一切的罪魁禍首—她知道事情將會敗露,於是為了銷毀證據,故意把紅臉引進村子。我在它們發動襲擊之前聽到了紅臉的哀號,就在村子裏麵,另外還有幾個哨兵也聽見了,很顯然那不是事故,而是雪梨的最後一搏。”薛裴聳聳肩,“結果她成功了她不僅全身而退,還殺了人滅了口,估計也有充裕的時間毀滅所有試驗材料與證據。”

這一席話似乎對烏蘭打擊不小,他用手撐著桌子,搖搖晃晃地走到牆角,一言不發。

“如果你還有那麽點血性的話,就應該想辦法替自己贖罪,”薛裴略微緩和了一下語氣,“你可以提供相當多有價值的情報,在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出麵指證雪梨和她的同夥。”

“我?”烏蘭歎了一口氣,不無感傷地說道,“我隻是想要保護這個村子而已……”

“你依然可以保護他們,”薛裴走上前,按住老人的肩頭,“你可以為他們贏回尊嚴,為巴布裏托爾討回公道,說不定還能順便挽救許多素不相識的無辜生命,怎麽樣?願意幫我嗎?”

烏蘭抬起頭:“我能做什麽?”

“跟我回卡奧斯城,”薛裴轉過身,用腳尖輕輕捅了一下籠子,“把這東西也帶走,那些電腦和器材之類就算了,相信有用的數據早就沒了,儀器本身沒有任何意義。其實最重要的東西就是你,村長,你現在是唯一的人證,你……”

仿佛是被什麽東西刺痛了似的,薛裴突然一陣語塞:“等一下,你作為被雪梨利用的對象,應該已經被……”

“被滅口了是吧?”

伴著不屑一顧的表情,烏蘭穩穩地抬起槍口,他完全沒有把同樣握著槍的法瑪斯放在眼裏,而是直接指向了薛裴。

“我真是沒有料到,薛裴,”他冷冷地笑著,如此輕鬆高傲,與剛才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你果然如傳說中的那般敏銳聰慧……還有頑固不化。”

看著近在咫尺的槍口,薛裴麵不改色,一點也沒有驚訝的樣子。而站在一旁的法瑪斯則早已麵若土灰,慌得有些不知所措,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連忙端起手槍,從側麵頂住烏蘭的太陽穴。

“告訴你的小男朋友,”老人不慌不忙地道,“把槍放下,我知道如何殺死你,薛裴。”

薛裴點點頭:“把槍放下。”

“什麽?”法瑪斯大惑不解地道,“你……你是認真的嗎?如果我把……”

“把槍放下,法瑪斯,”薛裴平靜地打斷他道,“子彈對它沒用。”

法瑪斯猶豫了足足有半分鍾,然後無奈照做—與其說是對薛裴的信任,不如說是被烏蘭坦然的表情所震撼—這個六十來歲的老頭子對他手裏的槍沒有半點畏懼,甚至連眼神都沒有偏過一下。

“說實話,在一開始,我以為你才是幕後黑手,”薛裴同樣沒有表現出絲毫退讓,她正對著槍口道,“但沒想到,我把木偶和操線人的位置給搞反了,這樣也能解釋了為什麽你還沒有將我提前滅口,你多半是想找機會讓我也躺在這裏吧?”

“我也很想知道你的幕後黑手是誰……”老人針鋒相對地道“據我所知,你是卡奧斯城的公務員啊?”

“嗯,一位有錢的商人雇傭我做私家偵探,我能來這兒也多虧了勤快的村民呢!他們襲擊了我的車,”薛裴歎了口氣,“還是一輛HCV9,二一二九年新款的。”

“怎麽?惡魔獵手隊長的金飯碗也拴不住你嗎?一個月有多少?兩萬還是三萬?還有走私客的黑錢吧?”

“功夫做得不錯嘛,雪梨,你是從一開始就了解了我的底細還是在我來以後臨時查的資料?”

一頭霧水的法瑪斯終於忍不住插話道:“等等,薛,你剛才說什麽?你叫他……‘雪梨’?”

薛裴點點頭,朝烏蘭微微一笑:“我沒說錯吧?亡靈巫師。”

“好個厲害的私家偵探啊,”烏蘭的表情稍稍陰沉了些許,“真是遺憾,你這樣的人才,竟然沒站在我們這邊。”

“等等,薛裴,我不太明白,”法瑪斯小聲問道,“你為什麽說他是亡靈巫師?”

“哈!他當然不是!”薛裴冷冷地道,“他隻不過是一隻‘工蟻’是一具傀儡,是徒有巴布裏托爾村長外殼的皮囊,而真正的烏蘭嗬……早就離開那裏了!”

烏蘭哼笑一聲:“沒那麽誇張,也就四五個月前的事情而已他當時不那麽情願合作,我又急著完成任務,隻得使用了一點點特殊手段。”

法瑪斯瞪大了雙眼,用不敢相信的神情上下打量著烏蘭,他當然知道什麽是亡靈巫師,在幾十年之前,那是邪惡與災厄的化身,他們能夠與那些被突變微調劑“阿努比斯”感染的生物活體形成共鳴—或者通俗點說,能夠召喚並控製“僵屍”。在卡奧斯城建立之後,持律者議會以整個城市的名義,收編了全世界大部分的亡靈巫師。他們不僅沒有喪失自己的能力,反而得到“必要的訓練”:指揮“僵屍”,後來被稱為“工蟻”,在礦山和工廠做活,充當沒有任何成本的無價勞動力。

對卡奧斯城來說,亡靈巫師是非常稀有的資源,議會始終在收集擁有這種能力的微調劑異化感染者。這不光是拉攏人才,更是某種技術性的壟斷,這些人被軟禁在卡奧斯城的林蔭區,因此法瑪斯幾乎沒聽說過在卡奧斯城之外還有亡靈巫師的存在。

“控製一隻工蟻五個月,二十四小時不間斷,還得讓它說話、吃飯、睡覺,就像原來活著時那樣行動……”薛裴搖搖頭,“這不是一般亡靈巫師可以達到的境界,至少我在林蔭區的朋友沒有一個能夠辦到。”

“我不是科班出身,更沒有去過林蔭區。”烏蘭露出得意的神色,“但我敢說,你認識的所有朋友,都沒有一個可以與我相提並論。”

確實,就烏蘭細膩的表情來看,雪梨的本事絕對了得,與那些訓練多年的專業亡靈巫師相比也毫不遜色。薛裴回想起白天時,雪梨和烏蘭同時出現在麵前的場景,不禁有些渾身發毛—那其實是一個人,卻配合得天衣無縫,即使見多識廣的薛裴也沒有看出半點破綻。

“我相信你的能力,”薛裴道,“也相信以你的能力,絕對不會滿足在巴布裏托爾做一個土皇帝,我覺得你的老板也不會這樣浪費人才。”

“是嗎?那讓我看看你有多聰明吧?”烏蘭笑嗬嗬地搖了搖手裏的槍,“看看我們的談話還能持續多久?”

薛裴雙臂環抱,像是仔細思索了幾秒。

“你的後台老板肯定不是卡奧斯城,他們有完整的實驗場,既不缺亡靈巫師,也有不少用來愚弄的活人;他也不會是俄國人,他們有的是地盤和‘誌願者’,唯獨缺少投資這種項目的現金和閑心;更不會是中國人,我的前同胞有自己的原則,絕不會用這麽下三爛的手段。”

“都沒錯,”烏蘭一邊讚許地點著頭,一邊說道,“可惜都和正確答案相距甚遠。”

薛裴繼續道:“工蟻說到底都是僵屍,要把死人轉化成僵屍就必須要用到‘阿努比斯’,我說的沒錯吧?”

“你這個身上裝著納米構造體的半人半妖,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吧?”

“我最後一次見到僵屍,還是在三年前的墨西哥,”薛裴頓了頓,“‘阿努比斯’已經被禁產好幾年了,現在就算是在卡奧斯城裏也隻在林蔭區裏有一條這種微調劑的生產線。如此說來,你的主子不僅擁有完整的科學技術儲備,還能夠私自生產高品級的微調劑,篩選一下的話,我想這個名單不會太長。”

薛裴不屑地哼了一聲:“老實說,我對你們根本就沒有興趣這個世界上的變態已經夠多了,你們沒什麽稀奇的。”

“變態?”烏蘭突然陰下臉道,“你說我們是……‘變態’?”

“利用愚昧村民的迷信,誘騙他們襲擊車隊,然後又借紅臉之手毀屍滅跡,把所有責任都推卸給綠海。”薛裴聳聳肩,“雖然我確實不知道你的真實目的是什麽,但我知道這絕對是變態,而且是極端無聊的、變態中的變態。”

“嗯……很好……”烏蘭沉默了幾秒,“我相信你身上的那些‘非人類’的部分都是在卡奧斯城裏安裝的吧?”

薛裴點點頭:“那又如何?”

“與你所守護的卡奧斯城相比,巴布裏托爾的這點小事根本算不得什麽。自稱使徒的持律者議會發現了亡靈巫師,創造了代償者,訓練了無數像你這樣的比紅臉還要恐怖、隻不過披著人皮的怪物……”烏蘭有些激動地道,“它們把整個卡奧斯城當作一個巨大的試驗場,而我們隻是在這裏研究紅臉的進化,你覺得與那些灰袍子使徒相比,誰更加變態呢?”

薛裴的心不禁“咯噔”一下,她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關鍵詞。

“進化?你剛才說……進化?”

烏蘭突然沉默了,雖然表情沒有多少變化,但薛裴還是立即看出了端倪—雪梨說漏了嘴,而且說漏了一個相當重要的事實。

“原來如此,”薛裴微微笑道,“在這裏,可以避開軍事大國的監控與騷擾,也沒有什麽正經的企業會對巴布裏托爾有興趣,還有源源不斷的活人供你們獵殺以測試所謂的‘進化’—這就是為什麽我在這裏遇到了如此之多高等級的紅臉,還有一頭聞所未聞的‘公主’。它想必也是你們的傑作,嗯……”薛裴托起下巴,兀自點著頭道,“順著這個線索推理下去的話,再加上卡奧斯城的情報網絡,很可能讓我獲得一個非常接近正確答案的判斷。”

“哦,好吧,好吧,”烏蘭搖了搖頭,“那並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他的樣子頗有些遺憾,“即使卡奧斯城介入,現在也已經太晚了,沒錯,薛裴,我銷毀了所有物證—數據、資料、重要的實驗樣本,任何可以追查到我們的線索,我都沒留下。哦,當然,除了那小丫頭和地上的可悲男人以外,就在我眼前,還有兩個必須要抹掉的‘人證’。”

他冷冷地陰笑著,雙手握緊了手槍:“薛裴,你恐怕不會料到吧?世界上最偉大的怪物獵人,沒有倒在怪物的爪牙下,而是被一個孱弱的老頭子結束了生命。”

烏蘭微笑著扣動扳機—什麽也沒有發生,沒有槍響,沒有火花,自然也沒有他所期待的血肉橫飛。他稍微有些吃驚,咬了咬牙,又試了一次。

薛裴“唉”地歎了一口氣,輕而易舉地奪過烏蘭的手槍,用力拉了一下槍栓,一槍打在對方的小腹上,然後麵對半跪在地的老人,用小拇指點了點槍把上的黑色圓斑。

“指紋識別而已,也不是什麽高科技,”薛裴笑道:“不像人類這把‘沙漠之鷹’可永遠不會背叛我。”

烏蘭雖然捂著肚子,但表情卻一點也看不出痛苦:“好樣的小賤人,你從一開始就故意把槍丟給我,就為了套我的話是吧?”

“別裝無辜,我隻是為你提供一個表現的機會而已。”薛裴把槍丟回背包,“以雪梨那樣逃走前都不忘整理床鋪的一絲不苟,她—應該說是你,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知情者。而烏蘭你竟然還活著,於是,我確定你和整個事件脫不了幹係—就算不是最後的黑手,也一定是最重要的幫凶。”她有些遺憾地搖搖頭,“真可惜你隻是具無用的傀儡,沒法再提供什麽情報了,至於雪梨你,我想你是不會再告訴我什麽了,對吧?”

烏蘭陰冷地幹笑了兩聲,突然毫無預兆地“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動也不動了。

“怎麽回事?”法瑪斯有些詫異,“他這是要幹什麽?”

“是‘超度’—”薛裴皺起眉道,“那女人口口聲聲說自己與卡奧斯城沒有關係,卻能讓工蟻身上的微調劑立即喪失功能,這可是林蔭區的高階亡靈巫師才能掌握的技術,沒有專人指導,沒有材料進行練習,沒有長時間的實踐,根本就不可能學會。”

“這樣一說我好像是有印象了,”法瑪斯點點頭,“就在第三次邊緣淨化行動時,我看基恩·莫薩裏用過。”

“還不隻如此呢!雪梨本人已經離開了村子,這表示操控工蟻的距離起碼也在二百米以上……”薛裴一聲苦笑,“她說得沒錯,我這次要獵殺的怪物確實太過強大了,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根本無從取勝。”

“那我們快走吧,”法瑪斯不無緊張地道,“等找到幫手再回來解決。”

“走?”薛裴皺了皺眉頭,“往哪走?回村子裏去嗎?”她指指躺在地上的烏蘭,“兩具屍體,兩個彈孔,而整個屋子就我們兩個人,還剛好都握著槍,你覺得村民會放我們走嗎?”

“哎呀!”法瑪斯一拍腦門,“我們這是中計了啊!”

“謝謝提醒啊,”薛裴沒好氣地回了一句,“如果不想傷害村民,離開這裏就隻有一條路了,”她用下巴朝實驗室側牆上的綠色鐵門比了比,“這個還不知道能通向哪裏,不過我敢說一定能帶我們離開村子。”

薛裴沒有興趣回答這個蠢問題,她徑直走到門前,正準備伸出左手硬來,卻發現門沿已經給開了個小縫,她連忙拉住門把,將整扇門完全推開。

一陣陰風拂麵而來,薛裴情不自禁地摁住發梢—她的眼前是一條深不見底的隧道,隧道兩邊都是平整的水泥牆壁,顯然不是胡亂挖掘出來的臨時通道。

“你確定要進去?”法瑪斯顫巍巍地打著手電筒,朝裏麵照了照。

老實說,薛裴並不清楚在隧道的盡頭,會有怎樣的命運在等待她,但在冥冥之中,她有種預感,最後的真相就在這看似無邊無際的黑暗背後。

“把它抱走!”薛裴指著籠子裏麵的小紅臉道,“村民闖進來絕對饒不了它。”

法瑪斯瞅了瞅那隻睡著的小家夥,露出一副十分為難的表情。

“算了,還是我來。”

薛裴走到籠子前方,半跪下來,用左手扯掉鐵鎖,打開牢門年幼的紅臉好像察覺到了什麽風吹草動,從昏睡中驚醒,突然就爬了起來,毛發直豎,惡狠狠地盯著薛裴。

按照薛裴的經驗,這是一隻非常健碩的幼仔,體形雖小,但四肢和身體兩側的肌肉都發育得很好,額頭有些凸起,用不了多久,第一塊外骨甲就會破繭而出,慢慢地遍布全身。

“將來起碼也是頭勇士,”薛裴一邊自言自語著,一邊小心翼翼地伸過手,輕輕抱住對方的兩條前腿,“可愛的小東西,乖,到你媽媽這兒來。”

她臉上透著發自內心的溫柔,讓法瑪斯驚愕不已—這個幾小時前還在與紅臉搏命廝殺的女人,突然間就對這些怪物憐愛有加。

那隻小紅臉卻並不怎麽領情,猛地一口咬住薛裴放到嘴邊的左臂,一邊呼嚕著,一邊向後用力拉扯。

“不聽話嘛!”薛裴皺了皺眉頭,有些粗暴地硬是把它給架了出來。這小東西似乎也不是特別抗拒,在掙紮扭動了幾下之後便乖乖趴在薛裴懷裏,就像一隻體形碩大的寵物狗般溫馴聽話。

薛裴曾經飼養過紅臉,它們其實是一種非常容易馴化的動物—事實上,它們很聰明,喜歡社交並且通人性,隻需簡單地肢體交流,便會產生溝通的意願。

隻不過絕大多數的人類從沒有考慮過與這些怪物溝通,他們寧可相信披著人皮的禽獸,也不願向單純的動物敞開心扉。

黑暗的隧道仿佛沒有盡頭,兩人清晰響亮的腳步聲與回音融在一起在耳畔嗡鳴,薛裴左托右攬,抱著小紅臉,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加緊步伐。她每多跑一步,就多一分驚訝—這個隧道的規模之大,質量之好,遠遠超出她的想象,之前實驗室的工程量與它一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

終於,在幾分鍾的負重疾行之後,手電筒的光照出了另一段台階—隧道至此為止,一扇簡易的鐵閘出現在五六層台階盡頭的天花板上,簡易到薛裴幾乎不敢相信,好像隻用一隻手就能撐開。

灰蒙蒙的蒼穹之下是一片昏暗森林的輪廓,遠方的星星已經漸漸抵擋不住天邊初現的霞光。薛裴立即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不禁警覺起來。此刻,她正抱著一頭紅臉族領的幼崽,站在綠海深處,可以說隨時都有可能遭遇不測。

“離我遠點兒!法瑪斯!”薛裴把法瑪斯輕輕推開,“這裏的紅臉並不是為了食物獵殺人類,你不沾上這小家夥就不會有事。”

“別,”法瑪斯立馬湊了回來,“反正我一個人也活不下去,要死就死一塊兒好了。”

雖然有歧義,這句話還是讓薛裴感到淡淡的暖意,就在她張開嘴剛要說些什麽的時候,不祥的靜謐突然充斥整片森林,將她團團圍在中間。

就連沒有“獵手知覺”的法瑪斯此刻也察覺到了異樣,他有些慌張地四下望了望,本能地想要退回地道。

“不要怕!不要動!”薛裴壓低聲音,“不要做出任何刺激對手的動作!”

這種沉重的壓迫感隻可能來自紅臉,薛裴不僅知道對手的身份,更明白它們的來意,情不自禁地輕輕托了一下懷裏的小家夥—它現在是兩人唯一的護身符。

借著黎明前的微光,一隻勇士漸漸現出了身形,繼而是第二隻、第三隻……大大小小,體形各異的紅臉陸續從森林深處走了出來。樹枝上、草叢裏,似乎每一個陰影之下,都有一張平靜但有力的麵孔。

它們慢慢地爬到距薛裴五六米的位置停了下來,維持著整齊的包圍隊形,那模樣就好像是在期待著誰在下達命令似的,一動不動。

一隻全身披甲的烈勇士打破了僵持,它慢慢地靠近,在兩人麵前直起上身—薛裴認得這隻怪物,就在差不多兩個小時前,她險些在它的爪下喪命。

“它……它好像認識你?”法瑪斯不無緊張地問道。

薛裴點點頭:“確實。”

“我覺得你應該把它的兒子放下來,薛。”

薛裴看了眼懷裏的小紅臉:“不,這是族領的兒子,而它還不是族領。”

這是一個邏輯與經驗的矛盾—一頭烈勇士、一頭屹立於紅臉族群頂點的戰神,一頭無論出現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足以引來災難和混亂的怪物,竟然不是族領。但按照眼前這頭烈勇士的神情與姿態來看,它分明是在等待,像其他同伴一樣,等待一隻更可怕—也許是薛裴從沒見過的新品種出麵,對兩個渺小的人類做出最終的裁決。

就在薛裴胡思亂想的時候,包圍圈出現了缺口,一個人形生物的影子慢慢靠了上來。它身材矮小、纖細,有那麽一個瞬間薛裴以為它就是“一個人”。

但它不是。

沒有骨甲—薛裴驚訝地發現,在這頭地位明顯不同尋常的紅臉身上—全身上下,竟然沒有一塊骨甲,連個像是骨甲的凸起都看不到。

懷裏的小家夥突然有了反應,瘋狂地掙紮起來,薛裴順勢往地上一蹲,把它放了下去。

“這才是族領……”薛裴略微有些吃驚地自言自語道,“之前那頭‘公主’多半是它的配偶了。”

族領四肢著地,趴了下來—不知為什麽,這個動作竟讓薛裴鬆了口氣。小紅臉立即湊了上去,兩隻怪物蹭著鼻頭,低吟著交流了一小會兒。族領突然喉頭輕動,從嘴裏吐出幾個白色小珠子似的顆粒,又小心翼翼地用爪子劃到孩子麵前。

“那是‘蜜’,對吧?”法瑪斯小聲說道,“它在喂它吃自己的‘蜜’?”

薛裴“嗯”了一聲道:“族領分泌的信息素可以刺激紅臉進化,是將來成為新族領的捷徑。”

小紅臉毫不遲疑,狼吞虎咽地把白色小球全部吞了下去。很快,它便像是恢複了氣力似的,一蹦一跳地繞到了父親背後,隻露出半個腦袋小心謹慎地盯著薛裴。

族領慢慢向前走了兩步,卻把薛裴嚇得接連後退。暫且不提她在村莊裏殺死的烈勇士,那隻“公主”—這頭族領的老婆,也是葬身在自己手下,對社會性極強的紅臉來說,這簡直是不共戴天的大仇。

而且直覺告訴薛裴,這頭看似平凡無奇的小個子,擁有不可思議的強大力量,其能量絕非普通的勇士能夠比擬。

在僵持了幾秒之後,對方做了一個出乎意料的舉動—它“咯咯”地幹咳了幾聲,從嘴裏吐出一顆荔枝大小的“蜜”團,又用前爪輕輕撥到薛裴跟前,它抬起頭,喉嚨裏發著“呼嚕呼嚕”的聲音,用威嚴但平和的表情盯著兩人。

薛裴突然讀懂了它的用意,連忙彎腰拾起“蜜”團,一股酸酸的難聞氣味撲麵而來—這讓她直接打消了把那東西吞進肚子的念頭。

“謝謝……”薛裴攥緊了手裏的“蜜”團,用力朝對方點了一下頭,“我知道你聽不懂,但我還是想向你道歉……這裏的人對你和你的族群做了許多惡行,但他們隻是被人利用,我希望你能……算了,反正你也不明白。”

她用力扯下自己左耳的十字架型耳飾,輕輕拋在對方麵前族領用鼻子嗅了兩嗅,便把這閃閃發亮的小東西一口吞下。

在幾秒的對視之後,族領拖著優雅的步伐,緩緩轉身離去整個紅臉群落也像是一支紀律嚴明的軍隊,一聲不吭地慢慢退下就和它們來時一樣,這些怪物鑽入樹叢,眨眼間就不知了去向又過了差不多半分鍾,周圍重新響起鳥兒的啼鳴,太陽的光芒也已經掛上樹梢,美麗而平靜的一天,就在這樣一場有驚無險的對峙之後開始了。

“唔……”薛裴木然地點點頭,“也許吧……”

她一屁股癱坐到草地上,小口小口地喘息起來。這個資深怪物獵人明白,從今天開始,她所掌握的全部關於紅臉的知識—那些依靠二十年血腥殺戮與巨大犧牲積累起來的寶貴財富,都隻能用“也許吧”來定義了。

“我說薛,”法瑪斯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坐到薛裴身邊,“你每天都過得這麽刺激嗎?”

薛裴一聲苦笑,“已經好多年沒有過了。”

“接下來呢?準備去哪兒?”

“去哪兒?當然是回卡奧斯城了,我要好好洗個澡,睡上一整天,然後還得花一星期修理這個殘破的身體……”

“有空的話,出來看電影吧?《烏鴉號》月底上映。”

“哈,”薛裴笑道,“你這是想要泡我嗎?”

“呃,這個……”法瑪斯有些害羞地支吾了兩句,“……算是吧。”

薛裴撐著他的肩膀,從地上艱難地站了起來。她拍了拍手,撣去套裙上的草屑和塵土,衝仍舊坐在地上的法瑪斯莞爾一笑:

“那你可得穿得正式些了!別像現在這樣吊兒郎當的。”

法瑪斯像是沒有聽清似的“呃”了一聲。

獵手用大拇指指著自己的胸口:

“因為和你約會的這個女人,是薛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