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兩個結局

客觀地講,外區並不能算作卡奧斯的一個城區,而應該被看成是一座規模空前的巨型農場。在現代化的農業機械和生物技術的協助下,外區的單位產量達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

但即便如此,要供養卡奧斯城一千二百萬的人口還是不得不依賴進口食物。每天,從白道和黑道湧進這座混沌之城的糧食產品數以萬噸計—無數走私客以此為生,從北海道的大閘海蟹,到法國的低地赤霞珠,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的美食,都可以在卡奧斯城享受到,前提則隻有一個:錢。

持律者議會對走私的態度曖昧,常常做出令人費解的舉動,有時,聖騎士團會毫無警告地直接痛下殺手,有時,卻一路大開綠燈,對整個車隊都不動聲色。

但有一個原則卡奧斯城從不放棄,那就是若非必要,絕不在外區進行戰鬥。

卡奧斯城不願傷害自己唯一的農業基地,更不願在城市的範圍內使用過於暴力的懲戒行為。但外區又是如此特別,它把整個城市的中心地段都包裹在內,是卡奧斯城最外層的第一道屏障所以議會格外注重外區的基礎防衛和社會治安。

這就是“惡魔獵手”的成立初衷。

一些對抗“野生動物”(比如說紅臉和龍虎)比較有經驗的老獵人,在穩定薪水的**下決定加入卡奧斯城外區的協衛武裝與學院區的戰鬥法師團、碼頭區的“蛟”相比,惡魔獵手雖然看上去不盡專業—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吊兒郎當,但戰鬥力卻毋庸置疑。

薛裴在加入“惡魔獵手”的頭幾個月裏,幾乎天天都在外區的邊界上奔波,與各式各樣的凶禽猛獸、車匪路霸和武裝走私團打交道。直到卡奧斯監察軍發動了第二次邊緣淨化行動,外區才逐漸平靜下來,以至到了最近,薛裴隻是每周在幾個農場轉悠轉悠就算完成工作,而大部分時間,則可以像今天這樣,以工作之名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犯懶。

她抬起頭,看了看壁爐上方的白色的紅臉頭顱,輕輕合上手裏的《悲慘世界》。

“是不是偏了一點兒?”她自言自語,左右歪了兩下身子。正如她所預言的那樣,“公主”現在就掛在西伯利亞棕熊標本的旁邊位於客廳的正中央。它給薛裴帶來的不僅僅是榮耀和九死一生的故事,更有深深的思索:

自己拚上性命與之搏殺的怪物,究竟是掛在牆上的紅臉,還是住在地麵上的人?

咚!

房間的門被什麽人敲響,不等回應,一個梳著栗色鬈發的男孩就闖了進來。

“姐!”他抓著一部無繩電話的話筒,大大咧咧地叫道,“有個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先生說一定要找你。”

這個長得頗秀氣的小夥子名叫麥羅,現年十七歲,是薛裴的弟弟—當然,無論從外貌還是體格判斷,他們倆都不可能有血緣上的關係。

沉思被打斷,薛裴自然有些不快。她輕挪嬌軀,正要開口,突然發現腰間有些刺痛—雖然穿著舒適寬大的羊絨睡衣,但疲憊的感覺依舊遍及全身。兩天前的綠海之旅讓她耗傷了元氣,就算是經過了專業技術人員的悉心調試,她還是覺得整個人仿佛散了架似的,連伸個手都有些困難。

“給我吧。”薛裴接過話筒,看了眼液晶屏上的號碼—

她愣了一下,別過頭對麥羅道:“你作業完成了嗎?”

“今天是周日啊。”

“那正好,去外麵打打籃球吧,別老宅家裏。”

男孩一臉無辜的樣子:“外麵下雨呢!”

薛裴看了看客廳的窗外,大雨傾盆。

“那就去幫我的號練練級吧。”

“服務器維護哦。”

薛裴不耐煩地揮揮手:“那就快些去準備晚飯吧,我要吃咖喱雞。”

“要胡蘿卜嗎?”

“要,但不要洋蔥。”

麥羅點點頭,退出房間,順手將門重重帶上。薛裴看著他離開,才猶猶豫豫地拿起話筒—她有許多話要說,但卻不知道該怎麽說、對誰說;她也有許多問題要問,卻不知道在哪裏能找到答案她當然清楚,白葉隻是一個普通的走私商,一個對紅臉或者生物學試驗之類東西完全不可能有所見識的走私商。

“白葉先生,”她舉起話筒,略作停頓,“無論我接下來會說什麽,我希望您首先起誓,絕不對第三個人提起。”

隻是現在,除了這個關係微妙的局外人,恐怕再沒有誰能分享薛裴的疑惑了。

與此同時。

幾千公裏之外的某國境內,一個被群山和密林環繞的巨城中高大的火箭發射架昂然矗立,在夕陽中央的它,仿佛一座黑色的城堡,凝望著山穀中的臣民。而就在不遠的山嶽之上,也正有人用同樣不可一世的眼神,回敬著它和在它周圍忙碌的人們。

這裏不曾有過名字,卻隻留下一個代號。

“榕樹城……”

長發披肩的高個兒男子端著一杯紅酒,站在書桌後方的落地窗前,望著窗外如血的天空。他的皮膚蒼白,麵若死灰,骨瘦如柴,幾乎分不出是活人還是已經死去多時。全身上下,唯一有生氣的,就隻剩下那對藍色的眸子了。他那暗淡無光的臉上,擺著一副看上去可能是微笑的詭異表情:“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定居在這裏嗎?”

“不,博士。”

答話的女性端坐在窗簾投下的陰影之中,但借著夕陽的餘輝依然能夠看清她的麵龐—

她正是雪梨。

“榕樹城代表了這裏最尖端的航天技術……”被稱為“博士的男子輕輕呷了一口紅酒,依舊不緊不慢地道,“也是當今世界上精英科研人員最集中的地段,在這裏可以獲得許多意想不到的情報與機會,可以……切實感覺到人類作為一個整體,對更高、更遙遠的追求與努力,但是……”他緩緩轉過身,“這些東西,在其他地方一樣能獲得,因此這也就不是我選擇居住在榕樹城的最主要原因。”

雪梨沉默著,聆聽著。

“因為安全,雪梨,因為安全。這裏有最精銳的空降兵衛戍部隊,有世界上最嚴格的安保體係,我在這裏可以不受打擾地進行自己的研究和試驗。”他麵對雪梨,點點自己的腦門,“思考這個星球的未來與命運,而不用擔心國際刑警的搜查,不用擔心卡奧斯城的追殺,不用擔心中央情報局的要挾,更不用擔心……像薛裴那樣的阿貓阿狗來攪局。”

“非常抱歉,博士,是我錯誤地計算了‘巴布裏托爾試驗’中非專業因素的幹擾程度……”

“不必自責,雪梨,我原來也以為巴布裏托爾是一個安全的‘封閉式試驗場’……”男子將酒杯輕輕擱在紅木書桌上,“我還沒來得及看你的報告,在巴布裏托爾有什麽與別處不一樣的發現嗎?”

“我進行了簡單的低壓測試,”雪梨摘下眼鏡,插入上衣的口袋中,“有些自尊心比較強的人不會在即時壓力下屈服,但在漫長的有壓環境下,這些單獨的個體會在不知不覺中違背本性,受到誤導和操縱,我想這對我們將來的工作會有幫助。”

“我對你的社會心理學研究不感興趣,雪梨,請允許我們跳過和凡夫俗子有關的這些細節……”男子突然停頓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麽似的,“那麽請告訴我,P265樣本的情況如何?”

“很遺憾,我最後一次見到它時,它的頭已經被薛裴提在手裏了,不過就之前的表現來估算,它還沒有進化到我們設想的程度。”

“P266呢?”

“理論上講已經是成功了,隻不過最後幾天的數據還沒來得及整理,薛裴就殺到了。”

“算了,具體的數據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試驗的過程。”男子慢慢走到雪梨麵前,“斯塔文小組在剛開始製造紅臉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想過要收集什麽數據,也沒有想過要做什麽改進,它們隻是被當作炮彈那樣的一次性消費品投入到‘一星期聖戰’的深淵之中用來配合那些被稱為‘生態兵器’的植物,在敵國的工農業基地建起難以重建的無人區……”他一步步踱到雪梨身後,“可惜它們和鬼種子一樣,被創造得太過完美,在失去控製之後,便從有效的武器,進化成了可怕的怪物。”

“它們現在依然非常有效,”雪梨點頭應道,“隻要找對合適的方法。”

“我們剛剛完成了另一座大型試驗場的‘封閉’,”男子用手輕輕托起雪梨的側臉,“紫威在卡奧斯城另有任務,所以我決定還是由你去監督試驗。”

雪梨麵無表情:“是P267嗎?”

“P267死了,一個星期前,我把屍體賣給了別人……這次給你的是P269,它是P266的兄弟,是我們手頭上最後一隻‘神王級紅臉。”

“那我什麽時候出發?”

“P269樣本將在兩個月後投放,你恐怕明天上午就得動身……”男子慢條斯理地道,“我想,這應該沒有什麽問題吧?”

“完全沒有。”

“啊,對了,”男子慢慢踱回到書桌前,隨手拿起一枚像是胸章的四角形小東西,“為防止意外……”

在夕陽的餘輝之下,胸章閃爍出銀灰色的光,從雪梨的角度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在象征卡奧斯城的黑白花蝴蝶圖案周圍,嵌著一圈雕琢精細、鎖鏈狀的飾物,中間則是一串有些不大協調的刻印—“3th”—第三使徒的象征。雪梨當然知道這個小東西代表了怎樣的榮華富貴,也更加讓她疑惑,究竟是什麽東西讓眼前的男子寧願放棄一切,遠離至高無上的權力與財富,漂泊至此。

她隻是一個雇工,一個觸摸到某些真相外緣的資深雇工,而任何她沒有被告知的事都處於那外緣之下的深淵中,多問一句也許就會引發生命之憂。

“為了防止意外,雪梨,這一次……我授權你使用‘部分’必要的自衛措施,我覺得……至少像薛裴那種級別的對手,你還能應付得來吧?”

“如果隻是她一個人的話,我完全沒有問題,”雪梨用力緊了緊雙拳,“路西婓爾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