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元凶

巴布裏托爾的輪廓已經被甜樟樹的枝丫遮蔽,月華低垂,夜梟一類的飛禽在林間發出陣陣啼鳴。

從走出村口開始,薛裴便像木偶般一言不發,法瑪斯拎著背包,默默地跟在後麵。薛裴越走越慢,在連夜的激戰之後,肉體和靈魂都已經徹底地累壞了,她需要休息,但又害怕在休息時陷入令人厭煩的胡思亂想。

終於,薛裴拗不過麻木的四肢,她選擇了一小截甜樟樹的木樁,慢慢地坐了下去。

“背包……”她對著靠過來的法瑪斯,有氣無力地道,“請拿過來……”

包裏有一聽像是飲料的銀白色易拉罐,上麵沒有標簽,也沒有任何說明,薛裴拿出來後,什麽也沒說,打開,然後一口氣喝下半瓶。

“那是……可口可樂?”

“不,”薛裴看了眼手裏的易拉罐,又看了看法瑪斯,“這東西進入身體後會與體液起反應,合成少量的生物電,輸入能量脊椎這樣就可以延續我的活動時間。”

“哦!”法瑪斯笑道,“和抗疲勞飲料異曲同工嘛!”

薛裴沒有心思笑,也不想做任何回應,她隻想一個人靜一小會兒。苦澀冰冷的**順著口腔流入,很快便在體內有了反應她稍稍皺起了眉,雙目緊鎖,一動不動,仿佛陷入冥思的苦行僧。

過了許久,坐在地上的法瑪斯終於耐不住寂寞:

“喂!你還在嗎?”

薛裴冷冷地斜了他一眼:“怎麽?”

“我以為你宕機了。”

“哈,”薛裴沒好氣地道,“我的大腦可是貨真價實的原裝貨……”她頓了頓,“……至少絕大部分是。”

“‘原裝貨’?”法瑪斯覺得這個詞用得非常有意思,“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樣說自己的身體。”

“嗯……”薛裴沉默了幾秒,突然看似漫不經心地道,“百分之四十九……”

“啊?”法瑪斯一臉疑惑,“什麽?”

“第一位試師告訴我,我的‘原裝’比率是百分之四十九。之後我更換過許許多多的裝備……從破銅爛鐵開始,到現在的納米構造體,”薛裴用易拉罐的底部輕輕敲了敲自己的左臂,“無論是對中國、美國還是卡奧斯城的科學家,我一直堅持著這個比率。”

“可惜了,”法瑪斯打趣道,“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權還不夠讓你當上董事長。”

“是啊,可惜了,”薛裴的臉上終於露出淺淺的酒窩,“以你們這些非股份製人類的標準來計算,我已經去過陰間好幾回了。五次腎衰竭、十二次缺血性休克、脊椎折斷,還有脾髒破裂……在獲得了強大的運動能力之後,我反而感受到了生而為人的脆弱,我要吃飯,要睡覺,會疲憊,會受傷,情緒也時常波動,而且終有一天會老死……當然比你們要慢得多。”

“那你為什麽不幹脆多改裝一點?把自己覺得不方便的都換掉,雖說當不了董事長,但CEO總歸會是在你手裏,不是嗎?”

“你錯了,法瑪斯,每百分之一對我來說都萬分珍貴,你說的那些‘不方便’,正是我與‘怪物’之間的真正差別所在,不過……”

薛裴突然如鯁在喉,像有什麽難言之隱。

“不過……現在的我越發覺得,光是披著人皮,光是有人的模樣……”薛裴用手背上下撫著自己的側臉,“並不能阻止別人把我看作是怪物,我和他們之間的隔閡,絕對不隻是身體上的結構不同而已,或許,我一直是錯的,我本來就是個怪物。”她又苦笑了一聲,“自我的名字從世界上消失之後,我就已經成了一個怪物擁有怪物一樣的力量,像怪物一樣去思考問題,隻是我自己不願承認而已。”

“好吧,漂亮的怪物,”法瑪斯輕輕歎了口氣,“你說是什麽就是什麽好了。反正我隻知道,你不僅救了我,還救了一村子的老百姓,若你非要說自己是頭怪獸,那希望這世界上不要有什麽正義的使者把你給滅了,否則肯定會有人傷心的。”

“傷心嗎?”薛裴麵色凝重地搖搖頭,“我猜他們才不會呢……

“不是說他們,”法瑪斯捶了捶自己的胸脯,“是我。”

“哦?”薛裴稍稍愣了一下,“你……你以前談過幾個女朋友?

“就小學有過一個。”

薛裴“哼”了一聲:“那我就隻能說你很有天分了。”

“那麽你呢?我猜你多半閱人無數吧?”

“我?”薛裴端起易拉罐,仰頭喝了一大口,“也隻有一個,從中學開始,到現在,都隻有一個。”

“那你必是很愛他了。”

薛裴不語,隻是冷冷地盯著手裏的罐子。

“他住哪兒?”法瑪斯問道,“也在卡奧斯城嗎?”

薛裴有些惆悵地搖搖頭。

“好吧,我的錯,我不該……”法瑪斯注意到女孩手腕上的木質念珠,突然有了興趣,“哎?那也是他送你的對吧?”

“你說這個?”薛裴一臉苦澀,“怎麽可能?這是紗娜做的護身符……可憐的小丫頭,天天給別人送祝福,到頭來卻連自己的命也沒能保住……”她搖搖頭,用易拉罐頂住自己的前額,“……她長得像我小時候,真有點像呢……”

“那不是你的錯,薛。”

“那當然不是我的錯!絕對不是!”薛裴憤憤不平地道,“什麽紅臉的報複,純粹是胡扯!我與那些畜生打了二十多年的交道,這種事我根本就沒有聽說過,如果連紅臉都懂得抱成一團為死去的同胞複仇,那人類早就滅亡了……這裏麵一定有什麽奧妙,”她輕輕地磨著自己的牙齒,“對,一定有什麽人、要不就是什麽東西在搗鬼!”

“很精致的腕鏈啊!”法瑪斯好像完全沒有聽到薛裴的抱怨,反而被她手上的小小飾品勾去了注意力,“這真的是手工製品嗎?”

“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薛裴皺了皺眉頭,“昨天與你同路的那對小情侶也戴著這個。”

“小情侶?你說誰?那兩個中國人?”

“是啊。”

“年輕人?”

“嗯。”

“一男一女?”

薛裴哼笑一聲,搖了搖頭,又端起手裏的易拉罐。

“那我們恐怕說的不是一對人。”法瑪斯的表情非常嚴肅,“昨天和我一起的那對小情侶,的確是中國人,而且相當年輕,估計也就二十歲不到,但是—”

他握住自己的左手腕道:“他們絕對沒戴什麽腕鏈。”

薛裴側過頭,緊緊盯著他:“你剛才說什麽?”

“他們戴著一對情侶表,”法瑪斯繼續道,“迪士尼某個卡通人物一百周年紀念的限量版情侶表,我記得非常清楚,因為他們向我炫耀過,說那東西全球隻有十萬對。”

“戴在哪個手上?”

“左手,”法瑪斯頓了頓,“右手上什麽也沒戴。”

薛裴閉上眼,仔細回憶了一下白天看到的屍體—她非常確定在那個女孩的左手手腕上,係著條和自己右腕上一模一樣的珠串。

她又睜開眼:“你確定你沒有看錯?”

法瑪斯指指自己的鼻梁:“雙二點零的視力……好吧,也許現在左眼隻有一點五。”

“這說明什麽呢?”

“是啊?”法瑪斯被問得摸不著頭腦,“這說明什麽?”

薛裴嘴角微微上揚:“這說明那對小情侶原來並沒有戴手鏈但是在死的時候卻戴上了。”

“是啊?”法瑪斯傻乎乎地笑了起來,“那不是明擺著的嗎?”

“你還不明白嗎?”

法瑪斯愣了幾秒,然後用力搖了搖頭。

“也就是說,那對小情侶在你逃離車隊之後、變成屍體被我發現之前,有人摘下了他們的迪士尼情侶表,換上了—”薛裴拍拍自己的手鏈,“這個東西。”

“莫非,他們去過巴布裏托爾?”

“完全正確。”薛裴斬釘截鐵地道,“而巴布裏托爾的人全都隱瞞了這件事,他們隻是告訴我,在早上巡邏的時候發現了四個人的屍體,絲毫沒有提起他們曾到過村子裏的事實。”

法瑪斯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但是……為什麽?隻是為了撇清關係的話,用不著隱瞞什麽吧?畢竟殺死這些人的是紅臉,是天災人禍。”

雖然薛裴說不清其中緣由,但本能地覺得事出蹊蹺。

“我之前懷疑他們為什麽能那麽快地找到屍體,現在看來,這一點都不奇怪。”她略作思索道,“如果遇害者本來就去過巴布裏托爾,那麽在他們離開村子之後,阿隆的巡邏隊自然會去尋……薛裴突然閉上了嘴巴,用右拳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一個邏輯錯誤。

“車隊被當地的匪徒襲擊,然後流落到方圓幾百裏內唯一的村莊,村外還有凶猛的吃人野獸,在這種情況下,法瑪斯……”薛裴抬起頭,略作停頓,“換作是你,你會連夜離開村子嗎?”

法瑪斯“呃”了幾秒,然後有些猶豫地搖了搖頭:“應該……不會吧?”

“這還用想嗎?”薛裴拍了一下他的腦門:“當然不會!除非他們是被趕出來的。”

“可如果是被趕出來,那為什麽村裏的民兵又會出去找他們呢?”

“找的不是他們,法瑪斯,找的是‘屍體’。”

法瑪斯大驚失色:“你的意思是說,村裏的人事先知道他們會死?”

“這也不太可能,”薛裴搖搖頭,“像你這樣的白癡都能在綠海裏安然過夜,他們四個人沒理由百分之百被紅臉襲擊。”

“喂!什麽叫‘你這樣的白癡’?”

“別吵,”薛裴不耐煩地揮揮右手,“我感覺我就快要摸著門道了。”

“什麽摸著門道……你根本就是瞎猜嘛!”法瑪斯指著她手上的腕鏈笑道,“我就是誇了一下這個手工藝品,你便擴展出這麽多異想天開的情節來。”

薛裴愣了一下,確實,剛才那些烏七八糟的所謂“推理”,說到底都是沒有根據的猜測,但引起這些猜測、唯一可以真正被拿出來當作疑點的,就隻有右腕上的這個小小的手工藝品。她連忙將它擼下,就著手電筒的光端詳,法瑪斯也像是好奇似的,蹲在旁邊傻看。

沒有任何異樣—在仔細檢查過每一顆木珠之後,薛裴有些失望地撓了撓頭,無論從哪個角度去觀察,這串腕鏈都顯得非常普通。於是,她的目光落在了最後一處未被檢查的地方—那個據說裝著驅趕蚊蟲藥丸的小小香包上。

隻是用兩根手指輕輕一夾,香包便破開了一個口子,一顆乳白色的小球從裏麵滾了出來,掉在地上。薛裴小心翼翼地把這個塑料珠子模樣的東西拾了起來,放到鼻尖旁,輕輕一嗅—

她猛地從樹樁上跳了起來,恍然大悟且沒有絲毫喜悅,反而難陷入以名狀的憤怒與仇恨。

“我要回一趟巴布裏托爾。”她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可能會有一點危險,你願意跟來嗎?”

“回去?”法瑪斯瞪大了眼睛,“回那裏做什麽?”

薛裴扭頭望了望他,然後平靜地吐出兩個字:

“狩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