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包圍

薛裴又夢見了幾十年前的那個夜晚。

翱翔、格鬥、墜落,然後跌入深淵,一片火海。烈焰吞噬著她的每一寸肌膚,整個身體都仿佛被燒盡,劇痛和恐懼撕裂了眼前的一切,侵蝕殘存的意識,將她慢慢拉入永恒的沉淵—

一點一點,一點一點……

直到某個陰沉模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子月……子月……”

那是在呼喚誰?如此陌生卻又如此親切,這個動人的名字,它究竟屬於誰?

“子月……子月……”

想起了什麽—是的,忽然之間,薛裴想起了什麽!

那難道不正是自己的名字嗎?

她猛地睜開了眼睛,從扭曲的夢境中驚醒,四下裏什麽也看不見,隻有壓抑凝重的黑暗撲麵而來。

床的另一邊,法瑪斯睡得正香,他當然不可能知道薛裴的本名,但剛才分明是有什麽人在……

等等。

薛裴起身,側耳傾聽。

“呲!呲!”

屋外似是有什麽東西在隱隱低鳴,但那絕不會是人類的聲音。帶著一絲忐忑,薛裴小心地揭開被角,輕輕走下床,摸索著推開木窗。

“呲呲!呲呲!”

不寒而栗!

她太熟悉了,這個聲音—那是紅臉聯絡同伴時的信號,是災厄降臨的警告,是血戰拉開帷幕的號角,是哭泣與哀號的前奏。

薛裴連忙抓起架在床邊的傘兵槍,稍稍理了一下身上的套裙便跳出窗戶,衝到戶外。

群星閃耀,夜空如湖水般清澈安靜,一輪明月就像掛在頭頂的探燈,將蒼茫的大地照得透亮。隻是現在,薛裴對再美的景色也無心留戀—剛才那聲音很近,好像就在木屋旁邊,但薛裴急匆匆出門繞了一整圈也沒有找到任何線索,倒是撞見了兩個提著獵槍的哨兵。

看他們緊張的神色,似乎也是察覺到了什麽風吹草動。

“你們聽到了嗎?”

雖然互不相識,但獵人所共有的直覺讓三人不需要太多語言也能夠互相理解。

“是啊,”一個哨兵點點頭道,“就在附近。”

“在村裏。”另一人補充道,“剛剛還能聽見的。”

確實,鳴叫聲在薛裴出屋後就沒再響起,她甚至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幻聽,但眼前的兩個哨兵,至少證明了她剛開始的判斷並沒有錯。

“你順著路去左邊!”薛裴伸手命令道,“你去前邊搜,圍牆上邊有人嗎?”

“有的,有人站崗。”

“很好,盡量占領製高點,確保自己身後有一條十五米長的退路……喂,還站著幹什麽?快去啊!”

薛裴仿佛又回到了卡奧斯城“惡魔獵手”的隊伍之中,駕輕就熟地下達著命令,而這兩個哨兵雖然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被她的態度與氣魄所感染,不由自主地聽從。

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薛裴輕輕捏了捏十字耳飾,閉上眼做了一個深呼吸。

就在她準備邁開步子的時候,背後突然響起少女柔弱的聲音:“外麵怎麽了?”

薛裴轉過身,看到睡眼惺忪的紗娜,她散著頭發,穿著單薄的內衣,站在屋口,雙臂懷抱,在淒厲的夜風中顯得如此楚楚可憐。

一瞬間,薛裴仿佛看到了年少時的自己。

“沒什麽……”薛裴摸了摸女孩的額頭,輕聲細語道,“回屋睡吧,無論外麵發生什麽,在我過來找你前,都別出門,好嗎?”

冥冥之中,薛裴預感這將是一次非常漫長的分別—今夜將會有一場惡戰,真正的惡戰。

剛把紗娜哄回木屋,一個哨兵的尖叫便從圍牆邊傳來:

“快看!那邊!我的天!那是什麽!”

整個村莊上空都被這恐怖的哀號所籠罩,讓每個聽者都不禁覺得毛骨悚然。

薛裴鉚足力氣,沒幾步就衝到圍牆腳下,雖然穿著有些粗笨的長裙,但她輕輕一躍便跳上兩三米高的腳手架,順著哨兵手指的方向望過去。

她呆住了,眼前的景象讓薛裴一時失語。

在麥田的邊緣,趴著三隻棕色的紅臉,雖然稱不上是龐然大物,但依薛裴的經驗,那絕對是三隻族領級別的雄性紅臉。它們虎背熊腰,體長足有三米,雪白的骨甲反射著幽幽月光,僅僅是趴著不動,這些怪物就讓人覺得膽寒不已。

是勇士,而且是三頭勇士—雖然難以置信,但薛裴還是設法讓自己從最初的震驚中恢複了過來。

“這場麵不是每天都能見到,”她微笑著對身邊的哨兵道,“你可有個好故事說給你兒子聽了。”

話音未落,三隻紅臉同時仰喉,發出齊聲嘶鳴。仿佛厲鬼般的聲音回**在四周,樹林裏更是傳來無數回應,薛裴立即意識到至少有一個族群的紅臉已將巴布裏托爾團團圍住。

她本能地舉起武器,瞄準中間的那頭勇士。它距離圍牆兩三百米,且不論八毫米口徑的子彈是否能有效擊穿對方的骨甲光是手裏這支連膛線都磨爛的傘兵槍能不能打中它都是個問題。

怎麽會這樣?薛裴越來越不能理解眼下的狀況:就在幾個小時前她才殺死了一隻白毛“公主”,一隻即便在最大的族群裏也可以傲視天下的領袖,而現在,又有三隻族領級的紅臉出現在麵前。

這隻有兩種可能,薛裴心想:第一,這些怪物同屬於一個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族群,大到足以為此寫上一整篇論文,進而改寫現在關於紅臉社會性行為的基本理論;第二,它們來自多個不同族群,由於某個機緣—比如“公主”的死,而暫時統一在一起。

一個可怕的假設!這些今晚還被薛裴視為“動物”的生靈,竟然團結了起來,組成了一支規模空前的血肉之軍,圍攻起人類的永久性居住地。

“我們要幹什麽?”身邊哨兵的提問打斷了薛裴的思緒,她瞧了他一眼,這人端著雙筒獵槍,正不住地瑟瑟發抖,顯然是被眼前的陣勢給嚇傻了。

“站好你的崗,”薛裴平靜地道,“拯救世界不關你的事。”

就這樣對峙了二三分鍾,又有幾位哨兵翻上了牆頭,與薛裴並肩而立,組成一道防線。三隻勇士仿佛注意到了對麵人數上的變化,終於有了行動—它們陸續站了起來,雙腿直立,前肢微傾,露出銀光閃閃的利爪。

它們的體形比薛裴剛開始估計的還要大,仿佛中古騎士頭盔般的厚實骨甲覆著整個麵門,連眼睛所在的部分都被擠成了一條細縫,至於胸口的骨甲,更是沉重得好像就要掉下來一樣。在慢慢靠近了之後,薛裴發現這三頭紅臉的身體正麵竟完全被灰白色的骨甲所覆蓋,甚至連最薄弱的腹部都被很好地保護了起來。

那不是普通的勇士!

“烈勇士?”薛裴見過很多值得驚訝的場麵,但她今夜還是覺得自己真正開了眼界,“三隻烈勇士?為什麽?”她茫然地微微搖著頭,“怎麽可能呢?”

無論是詢問資深獵人還是生物學家,他們都會告訴你遇到烈勇士後該采取的對策:撒開腿跑。如果你的速度夠快,興許能撿回一命。隻有極品的傻瓜才會試圖與這些怪物中的怪物麵對麵,因為它們不隻代表了自己的恐怖力量—更意味著一個三十頭以上的大型族群在周圍虎視眈眈。

大地開始戰栗,當這些烈勇士拔腿狂奔的時候,恐怖的聲響由遠及近,仿佛一整個騎兵團在向這邊衝鋒。薛裴太了解它們的這種撒手鐧—在東京叢林,她曾被一頭烈勇士迎麵撞中—那簡直是粉身碎骨的回憶,若不是自己“骨骼驚奇”,百分之兩百已經被埋在某個不知名的小山丘上了。

“開火!”薛裴舉起槍大聲命令道,“打他們的眼睛!”

她明知道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命令,卻別無他法。

三隻烈勇士低著頭,弓著背,像百米衝刺中的短跑選手般邁著大步。它們迎著稀疏的彈線迅速逼近,勢不可當,所經之處,無不塵土飛揚,草屑橫飛。偶爾有幾發子彈擊中它們身上的骨甲,隻發出響亮的“鐺鐺”聲,絲毫沒有減緩這些怪物前進的腳步。

它們是直接衝著牆來的!

在薛裴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一切已經太遲了。烈勇士們在最後二十米突然發力,像三道閃電,眨眼間便衝到眼前,它們拔地飛躍,重重地撞在木牆上,搖撼著整個牆麵,腳手架上的哨兵依靠蹲伏才勉強保持住體位。

牆體開始鬆動,在那緊密相連的原木之上出現了明顯的裂紋中間那頭烈勇士似乎是姿勢出了點問題,頭先觸牆,把自己給撞暈了,半跪半靠在牆邊,不知是死是活。另外兩頭則搖晃了兩下返身跑出幾步,慢慢轉過身,看樣子是準備再撞一次,彈頭在它們身上擦出朵朵金花,它們卻絲毫不為所動,就好像射來的不是混著火藥味的鋼鐵,而是柔柔細雪。

能讓身為族領的烈勇士這麽衝動,以至於孤注一擲、不顧後果地發動襲擊—這是多大的怨恨啊?薛裴從沒有見過被激怒到如此地步的紅臉,更想象不出到底是什麽東西激怒了它們。

但有一件事她非常明確—

如果這三頭烈勇士不選擇退卻,它們隻有死路一條。身為職業怪物獵人的薛裴,根本就沒有考慮“有沒有可能同時殺死三隻烈勇士”這樣的問題,她考慮的是身後的村莊,是滿滿一個村莊的無辜村民。

彈藥、體力、電池都已經所剩無幾,看似堅固的防禦圍牆即將被擊潰,她手頭上也沒有任何可以對付烈勇士的重型武器—麵對這前所未有的困境,薛裴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抬頭望了眼璀璨的星空:

“好一個慷慨赴義的夜晚呢……”

她自嘲似的苦笑一聲,旋即輕盈地越過圍牆邊沿,跳了下去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暈厥的那隻紅臉背後,還不等起身,她便將槍口指向腳下,扣動扳機。

子彈避開了厚重的正麵骨甲,從後脖處灌入,直接命中腦部這頭烈勇士抽搐了一下,連聲哼哼都沒有就不再動彈了。

在哨兵驚訝的注視下,帶著一臉心不甘情不願的表情,薛裴緩緩起身,向左右歪了歪脖子。“還有兩隻哦……”她淡淡地自言自語道,“一起上還是單挑?”

其中一頭烈勇士改變了注意的方向,慢悠悠地轉向薛裴,而它的同伴依舊死死盯著木牆,絲毫不為眼前的女獵手所動。

沒有任何征兆,兩頭壯碩的紅臉同時發起衝鋒!雖然目標各不相同,但它們的姿勢卻驚人相似—“肩膀!肩膀!”薛裴不住地提醒自己注意對手上半身的細微動作,這些烈勇士在擊中獵物前的刹那,會突然把肩膀頂在身前,用肩頭上菱形的角狀骨甲給目標造成巨大傷害。通常情況下,筋骨皮肉會被完全撕裂,即便對方是一頭烈勇士,也很難在這樣的一擊下全身而退。薛裴明白,以自己的體質,正麵抵抗無疑死路一條,就算隻是擦著碰著也可能遭受重創。

一聲低嚎!已經衝到跟前的那頭烈勇士突然扭動左臂,低垂額頭,用肩頭巨大的骨甲指向薛裴!這看似千鈞一發的瞬間卻早已在獵人的意料之中。

“到底隻是動物而已!”薛裴按照預先計劃好的動作,原地起跳,躍起四五米高,剛好避開了埋頭猛衝的烈勇士,然後準確地落在它背後,雙腿分立,踏在兩塊外露的肩胛骨之間。

壓槍抵射!

紅臉猛地扭動腰肢,子彈擦過天靈蓋上的骨甲,直直地打進地裏,它揮舞著巨爪想要把背上的異物抓住,薛裴忙側身躲閃,順著脊骨上的凸起滑到地麵,就地翻滾一圈後半蹲著抬槍射擊。

沒有一發子彈穿過皮毛,深入體膚,而是全部被它背部密實的骨甲擋在身外。這頭烈勇士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般,慢悠悠、非常遲鈍地轉過頭,在薛裴正打算瞄準眼睛射擊的刹那,它突然“嗷嗚”一聲揮臂猛擊,速度之快有如驚雷,若不是薛裴本能地後仰倒地,腦袋肯定被當場拍碎了。

也許是視線受到麵部骨甲的阻礙,紅臉並沒有看到身下的薛裴,直到槍聲在腹部響起的時候,劇痛才讓它反應了過來。它顯然是被激怒了,哀號著雙掌拍地,薛裴一個鯉魚打挺兒,從怪物的**鑽了出去,返身頂著它柔軟的屁股扣下了扳機。

彈藥耗盡!

薛裴稍一愣神,便橫槍猛刺,將黑色刺刀生生紮入紅臉的後腰。怪物疼得長嚎了一聲,它彎起了脊背,拱起了胸口,昂起了頭,雙臂朝後一陣胡亂抓撓。

機會!—薛裴看準了這個時機,鬆開步槍,左腳踏地,右腳踩著槍托,一躍而起,在翻過烈勇士頭頂的刹那,轉身把手裏的獵刀刺進它外露的喉管。這個體操般的複雜動作讓薛裴失去了平衡,頭朝下跌倒在地。她連滾帶爬地起身,躲開紅臉垂死前的最後幾下掙紮。

她知道眼前的怪物雖然還在喘氣、還在張牙舞爪、還在緩緩挪動著腳步,但已經失去了威脅,再過半分鍾,它就會變得非常安靜—並且永遠不再醒來。

“拿下賽點!”薛裴自言自語著轉過身,對跪在地上的它失去了興趣,尋找起最後一頭烈勇士的身影—短暫但激烈的戰鬥讓她完全無法顧及周遭的環境,更別說分散精力去關注一個隻對牆感興趣的對手了。

誰料,它近在咫尺。

斷裂的木料散落了一地,牆上的口子令人觸目驚心,大到足夠通過一輛小型貨車—那家夥顯然是直接撞穿了它,衝進村中。

稍微過了幾秒,槍聲、吼聲、人類的驚叫聲便在木牆後麵此起彼伏,薛裴看了看空****的雙手,又抬頭望了望木牆上歇斯底裏的哨兵—和他們手裏的雙筒獵槍,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傳說要成真了啊,薛裴,”她一邊微笑著自言自語,一邊邁開步子,縱身躍過木牆上的破洞,“赤手空拳打勇士……還是一次三隻。”

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橫在小村中央,就在水井旁邊—哨兵或是村民,這不是重點,倒下的無論是誰,都是與這場屠殺本無關係的旁觀者,換句話說,都是薛裴失算之下的無辜犧牲品。

她從沒有像現在這般焦急—幾乎失去理智,她循著聲響穿過大半個村莊,隻是想著趕快找到那頭烈勇士,卻根本沒有考慮過要如何打敗它。

不知是在逃避薛裴,還是在追逐什麽目標,最後的這頭紅臉在村裏胡亂地打著轉兒,漫無目的,也沒有刻意摧毀每一個見到的房屋和人類,除了兩三個倒黴的擋路哨兵,其他人都隻是躲在家裏大呼小叫,暫時沒有生命危險的樣子。薛裴沒有時間安撫每一個受驚的村民,甚至沒有時間嗬斥那些出來看“熱鬧”的傻瓜,她屏住呼吸,貓著腰,像鬼魅般在村舍之間穿行,越來越接近今晚、也許是這輩子最難應付的一隻獵物。

突然,她聽到了槍聲,而且是非常熟悉的槍聲—那正是自己的手槍!是自己丟給法瑪斯的那把連型號都報不出來的山寨手槍!

“法瑪斯!”薛裴大叫著衝出陰影,暴露在月光之下,左手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一柄大斧的模樣,兩邊的利刃撕破套裙的袖口,發出烏黑的寒光。

果然是他。

一個滿臉窩囊相的長發小白臉,正拿著手槍,朝一隻足夠殲滅整個村莊的烈勇士—雖然隻是後背,奮力地射擊。

顧不上感慨,薛裴兩三步就跳到他身邊,用力拍了拍法瑪斯的背:“你瘋了啊?出來送死嗎?”

法瑪斯回過頭,顫巍巍地苦笑道:“我其實隻是想上廁所……”

“紗娜呢?她還待在屋裏嗎?”

法瑪斯的臉色突然就變得非常難看,像是用了很大力氣似的慢慢地指著前方那隻正半蹲在地上的烈勇士:“我希望不是……”

一堆廢墟。

在它的腳下,散著一大片瓦礫,盡是些看上去像斷裂原木模樣的東西,而在紅臉麵前搖搖欲墜的,也是專屬於木質建築結構的殘垣斷壁。

整個村子裏隻有一間真正的“木屋”—紗娜的家。

“不……”薛裴大喊了一聲,“不要啊……”

烈勇士仿佛感覺到了某種充滿怨恨的敵意,慢慢地側過臉繼而轉過整個身體。它鬆開巨爪,無數小小的杏黃色木珠從爪心墜落,散在木屋的廢墟之上。

薛裴張著嘴巴,卻發不出聲音。她看了一眼自己右腕上的念珠,又瞧了瞧紅臉,難以名狀的憤怒在胸口激**,無法言表的悲傷讓視線都有些模糊—這種久違的痛苦讓薛裴再也按捺不住。

她捏緊了雙拳,像野獸般號叫著,頭腦一片空白,身體不由自主地就衝了上去。烈勇士不退不縮,迎著薛裴襲來的方向迅速奔跑,像一輛大卡車般衝向她。

腳尖輕點,薛裴在距離紅臉還有四五米的位置高高躍起,在半空中閃身避開紅臉的揮擊,利用旋轉的力量甩出左手,劃出一道黑色的長鞭,抽向對方的脖根。

直接命中!灰色毛皮上出現一道深深的割痕,一溜鮮血滲了出來,染紅了胸口的骨甲上沿。

它左右搖晃了兩下,並不是因為疼痛,而是想要尋找薛裴的位置。

而薛裴早已落在它的身後,將左手化為一把尖銳的長槍。她對準它背上骨甲上的細小間隙,用盡全力刺了進去。槍頭紮進了皮膚,深深嵌在紅臉緊繃的肌肉之中。這隻烈勇士顯然久經戰陣,既沒吼叫也不害怕,而是用最簡單快捷的動作發動反擊—轉身揮掌。

薛裴抽回的左手還來不及變成盾形,隻是胡亂地縮成了一團便被拿來格擋。

雄性紅臉的力量大約是雌性的一點五倍—薛裴在被轟飛的刹那才想起這個常識,她離地兩三米高,重重地撞在一座小屋的木門上,把本來就不甚堅固的門板撞了個稀爛,在屋子裏滾了兩圈,摔在牆上才停了下來。

憤怒讓她完全忽視了衝擊所帶來的眩暈感和疼痛,薛裴幾乎是在半秒之內又重新跳起,衝出屋子,與烈勇士直麵。

她幾乎完全喪失了理智,隻是憑借本能及經驗,與月色下的龐然大物搏殺。

烈勇士渾身披甲,暴露在外的皮膚不到百分之二十,對於熟練的獵手來說,獵物隻要在關鍵部位有一個缺口,便足以結束戰鬥。但這頭紅臉顯然明白應該如何保護自己,它的動作雖然比之前的“公主”要遲鈍笨拙許多,卻很小心地變換著角度,總是以最堅固的骨甲麵對薛裴,即使對方處於視野的死角,也本能地調整姿勢,盡量把背後和身體兩側的弱點隱藏起來。

在開頭的幾輪強攻未能得手之後,薛裴漸漸平靜下來,調整了一下呼吸,稍作思索。

突然,刺耳的槍聲在四下響起,密集的彈雨自身邊呼嘯而過,打在烈勇士的後背及腿上。這不是獵槍能發出的聲響—薛裴扭頭一瞥,三個男性村民正端著突擊步槍朝這邊射擊。

子彈無法穿透烈勇士的骨甲,但確實讓紅臉疲於防備。它捂著麵門向村口的方向緩步移動,同時還“嗚嗚”地低鳴著,像是準備逃跑的樣子。

不能放過它—絕對不能放過它!

“槍!”薛裴衝端著步槍的村民喝道,“步槍!給我一把!”

兩個村民都無動於衷,甚至可以說是在用與看待紅臉無異的警惕目光瞧著她。薛裴看了一眼自己長槍般的左手,也就不再多說什麽了。

紅臉開始加速,四肢著地,一個轉向就埋身進低矮的村屋之中。看來它還不打算走,起碼不打算現在就走。

它到底在尋找什麽?帶著這個疑惑,薛裴縱身跳上一間倉庫的屋頂,登高望遠,剛好看到烈勇士拱起的背—它繞了個圈子又回到紗娜所在的木屋前方。薛裴在屋簷間縱身飛躍,沒兩步就趕上了它。

長槍化為重錘,薛裴掄圓了左臂砸向烈勇士的腦袋,在“咚的一聲巨響之後,那怪物終於像是被打得眼冒金星,四肢都有些失去平衡的樣子。在落地的刹那,薛裴的左手又變成一柄大斧用盡全身力氣,朝烈勇士後腳跟上的肌腱處斬去。

可惜,微微偏了一點兒,刃口重重地砍在它小腿的骨甲上瞬間便扭曲變形,向內凹進一大塊。薛裴驚訝地意識到,身體的能耗剛剛到達極限,納米構造體再也不能支撐起足夠強度的穩定形態了。

無法活動—薛裴定在原地,大半個身體像凍住了似的,尤其是左手,完全沒了知覺,連動根手指都做不到。失去電力的支撐雙腿也立即癱軟下來,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隻有右臂還在支撐著身體,才不至於像攤爛肉似的躺下。

能量脊椎上最後一節備用電源開始預熱,它隻能維持最基本的行走和奔跑,而且還不是馬上就能正常投入運轉。

很明顯,薛裴等不到再站起來的那個時刻了—

烈勇士感覺到了腳踝處遭到的重擊,四肢交替著緩緩轉身,它與這個女人認真地對視了幾秒,然後抬起左前肢,利爪出掌,舉過頭頂。

薛裴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這種雜糅著遺憾和悔恨的失敗讓她心有不甘,卻沒有任何辦法從麵前的困局中解脫。

“好吧……”跪在地上的驕傲獵手昂起頭—這恐怕是她現在唯一能做到的動作,惡狠狠地笑道,“等化了鬼,我再找你算賬。”

奇怪的是,這隻烈勇士慢慢地把爪子放了下來。它挺起胸膛,用兩條後肢支撐身體,左右環顧了兩下。清晰而淒厲的嚎叫撕破夜空,在村莊上空縈繞,和之前聽到的紛繁雜亂的紅臉吼聲不同,這個嗓音顯然是由單獨的個體發出的。

像是為了應和同伴,烈勇士也仰頭長嚎,一遠一近兩個聲音混在一起,結合成一曲震人肺腑的交響。村民的槍聲打斷了這頭怪物的陶醉,不知為何,它突然就變得戰意全無,撅起屁股,拔起腿,用紅臉典型的撤退姿態往來時的方向逃跑,也不管追趕它的人手裏拿著步槍還是火把,隻是一個勁兒地往前衝,沒一會兒就鑽過圍牆上的破洞,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之中。

喧囂漸漸淡去,四周隻剩下若隱若現的抽泣和哀鳴,暫時脫離了紅臉的威迫,心有餘悸的村民們,立即把注意力轉移到另一隻“怪物”身上。他們慢慢地向薛裴所在的位置聚攏,把跪在地上喘息的女孩圍在中間,但不知是出於畏懼還是別的什麽原因,沒有一個人敢靠近到五米之內。

沒有抱怨,也沒有咒罵,但薛裴從這些村民的眼神中看到了刻骨銘心的敵意。她無可爭辯,烏蘭的預言成了現實—而且報應來得飛快,破滅的風暴席卷了整個村莊,留下了滿地屍骸和片片瓦礫。

“紗娜!”薛裴突然想起了這個名字,這個剛剛讓她幾乎失去理智的名字。

她掙紮著,一點一點地站了起來。備用電源的警告在腦海裏不住地回響:“電量不足,任何激烈動作都可能導致自動關閉”,但薛裴沒有理會,她搖搖晃晃地朝正前方木屋的廢墟一步一挪。法瑪斯雖然跟在身後,卻遲遲不敢向前—出於直覺,他覺得此時的薛裴根本無從接近。

在屋前等著她的,是癱坐在地上、死死攥著眼鏡的雪梨。薛裴知道醫生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也知道她那張茫然而哀傷的臉意味著什麽。

“紗娜呢?”已經預料到結局的薛裴,還是冷冷地開了口“她還……”

醫生把頭別到一邊,沉默不語。在巴布裏托爾,雪梨經曆過許許多多生離死別,但這一次,她沒能把苦澀的淚藏在心間,任由它一滴一滴滑落。

薛裴深深地歎了口氣。

就在幾分鍾前,她超越了自身極限,用已經疲憊不堪的身體與三頭烈勇士級紅臉鏖戰,做到了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怪物獵人可以做到的事。她剛剛用自己的雙手、雙腳,以及身體的每一寸肌膚證明了一個事實—她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獵手,當之無愧。

但她一點也不高興。

強烈的挫敗感讓薛裴幾乎喘不過氣來,她覺得自己這輩子—以薛裴為名的這輩子,從沒有經曆過如此慘痛的失敗。這不僅僅是沒能保護無辜者的自責,更是對自己判斷力和經驗的質疑。

為什麽?這些紅臉,這些野獸,這些智力隻相當於兩歲半嬰兒的……畜生,會懂得報複?會采取如此極端、連性命都豁上的行動?它們難道也有感情?也會明白什麽是恨?如果是,那又是什麽引起了這不可化解、非要你死我活的恨呢?

是“公主”嗎?

不會的,絕對不可能!—與其說是出於理性的思考,此時的薛裴更不願承認是自己的過失造成了眼前的慘劇,不願相信因為自己的一番好意,而給如此之多的無辜生靈帶來滅頂之災。

不知何時,烏蘭村長已經站到了她身邊。在他臉上看不到半點悲傷,平靜得令人費解—那模樣就像早已料到了世界末日的先知,淡定而安詳。

“看啊,獵人,”他說出的每一個字,此時都宛若刺刀般銳利尖刻,“這難道就是你說的‘安全’?”

周遭的村民雖然沒有說話,但他們的表情已然是無言的詛咒。薛裴感覺到自己正被難以名狀的仇恨與憤怒所包圍—在這個破敗的小村子裏,在這個綠海深處最後的人類聚集地裏,已經沒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她隻有離開,承認失敗,然後永遠永遠不再回來,再也不接觸和綠海有關的一切,把巴布裏托爾的記憶化作無數傷痛中的一個小小片段,掩埋在靈魂深處。

在一片殘骸之中,薛裴看到了自己的背包,她默默地彎下腰,伸手去抓背包的肩帶,卻在無意中看到了紗娜的手—被壓在一大片木板的下方,動也不動。幾乎是出於本能,她趕忙上前去抓住那隻伸出的小手,卻馬上就為自己的衝動而感到萬分後悔—

那隻手早已脫離了軀幹,僅僅是輕輕一拎,就被抬了起來,薛裴剛一鬆開手,它又“撲通”一聲掉在了地上。

她捂住嘴,忍住想要嘔吐的衝動,朝後接連退了兩步。

強裝出來的自信與倔強轟然倒塌,薛裴再也抑製不住胸中的悔憤,像野獸般仰天長嘯,而陪伴著她的,隻有一整個村莊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