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子夜

雖然是一臉睡不醒的樣子,紗娜比初見時顯然熱情許多。這個女孩對薛裴的到來興奮異常,穿著單衣就跑了出來,在與醫生交頭接耳幾句之後,她拽住薛裴的手腕,什麽話也沒說,便硬把她拉進屋內。

雪梨並沒有跟著進來,而是從外麵將門帶好。紗娜小心地燃起一盞油燈,剛好把木屋照亮。薛裴注意到桌麵上散著些工具和木屑,還有幾根未完工的珠串。“一個勤奮的農家少女,”薛裴心想,“長得也不賴,可惜了,生在這樣的窮鄉僻壤……”

紗娜端著油燈,將兩人領進另一個房間。這個房間不大,除了一張正對著窗口的大床外什麽也沒有,床褥已經很舊了,但整理得極為整潔。

紗娜一言不發,又走出房間,不多時便捧了一套疊好的衣袍送到薛裴麵前。

“這是我媽媽留下的衣服,”女孩露出靦腆的笑顏,“你換上試試吧……”她瞄了一眼站在旁邊的法瑪斯,“抱歉,我父親的衣服可能不合你身呢。”

“啊,我沒事,”法瑪斯連忙搖搖手,扯了扯身上飛行夾克的領子,“我的衣服也沒什麽問題。”

“家裏沒有爐灶,”紗娜皺著眉頭,“所以也沒法準備熱水我……”

“紗娜,”薛裴走到女孩麵前,把手輕輕搭在她的腦袋上,微微笑道,“謝謝,已經足夠了。”

少女臉上突然泛起熟悉的紅暈,接連向後退了兩步:“那……那我先出去了,晚安。”

說完,她便擱下油燈,匆匆退出房間,又順手帶上門,把薛裴和法瑪斯留在裏麵。

燈光搖曳,玻璃罩內的火團越來越小,似乎再有幾分鍾就要熄滅,薛裴與法瑪斯無言地對視著,這時才發現有些“不便”橫亙在兩人之間。

法瑪斯有些尷尬地撓著頭道:“我想這丫頭是誤解我們倆之間的關係了。”

薛裴捧起紗娜送來的衣物,輕輕抖開—那是一套粗布製成的連衣套裙,灰白色的底子,黑色的鑲邊,在袖口和裙角還打著褶子,做工雖然粗陋,但也別有一種簡約的美。

薛裴把套裙抱在胸口,斜了眼法瑪斯道:“你轉過去。”

“哦,當然,”男人一陣臉熱,連忙反身麵壁,“當然當然。”

脫下夾克,薛裴把口袋裏的所有彈藥裝備和小道具都倒了出來,輕輕放在地上。她先是低頭檢查了一下肚子上的傷口—原本有杯口那麽大的窟窿,現在已經被黑色的蛇皮所覆蓋,看上去雖然有些觸目驚心,但至少不用擔心縫針之類的後續問題;肚子裏麵仍舊有些不適,這反而讓薛裴有些欣慰—起碼她還能有內髒的痛感。

一次大修是免不了了,她心想,可要花不少錢哪。

“薛,”法瑪斯突然問道,“你說你在卡奧斯城工作?”

“對,”薛裴一邊說著,一邊解開襯裙的係帶,“有什麽問題嗎?”

“是公民了?”

“擁有卡奧斯城的公民權”和“在卡奧斯城工作”確實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通常這是一個事關隱私的話題,至於向陌生人詢問就顯得更加失禮了。

“哈!”薛裴幹笑了一聲,把身上的衣衫全部褪下,“你查戶口嗎?”

“不不不,我隻是想問你住在哪兒?”

“喂喂喂,你犯規了哦,”薛裴笑道,“照規矩應該先問我的電話號碼和電子郵箱地址才對吧?”

“不不,你誤會我了,我……呃,”法瑪斯看到牆上薛裴窈窕的影子,一時語塞,“我……我,我隻是在想,若不是你,我可能,不!肯定已經被紅臉給吃掉了,所以怎麽說也應該對你表示感謝,比如送送禮物什麽的……”

“別客氣,”薛裴一邊穿起套裙,一邊說道,“你也救了我的命,我們扯平了。”

紗娜母親的衣服非常合身,就好像是為薛裴量身定做一般,隻是從領口散發出的淡淡黴味告訴她,這件套裙已經有些日子沒人碰過了。薛裴拍拍裙擺,又扯了扯衣角和袖子,原地轉了半圈。

“好了,你現在可以轉過來了。”

“哇哦,”法瑪斯上下打量了薛裴一番,“……差點認不出來了啊。”

薛裴頗得意地叉起腰,擺了個造型:“覺得怎麽樣?好看嗎?”

“土了點兒,不過說不準過兩年會流行起來了。”

“我說我,沒講這衣服。”

客觀地說,比起牛仔褲和夾克的組合,薛裴還是更適合“有女人味”的裝束,哪怕隻是現在這身普通至極的農婦打扮,也比之前更顯風韻。

“嗯……”法瑪斯托住下巴,煞有介事地說道,“我給你打九十五分。”

“你一定在想,”薛裴撩了撩頭發道,“‘看啊,這美貌沒什麽了不起,都是假的,都是人造的’,是吧?”

“不不不!我可沒這樣說啊!”

“你應該這樣說的,”薛裴狡猾地笑道,“因為我原來的模樣比現在可好看多了!”

“是嗎?”法瑪斯也跟著笑了起來,“那我還真的就不信了呢!

“可惜我那時沒有留下相片,被毀掉的容顏,也沒有辦法完全還原,不過這樣也好……”薛裴嘴角雖然掛著笑,但神色明顯有些難過,“起碼在照鏡子的時候,不會讓我多愁善感。”

“……那一定是很不愉快的記憶吧?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好了。”法瑪斯頓了頓,“你看,每個人都有他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們應該……”

“大錯特錯了啊,法瑪斯,大錯特錯。”薛裴搖了搖手指,“我有一個非常甜美的過去,隻是在那個‘過去’的結尾,上演了悲劇而已……”她看著似懂非懂的法瑪斯,聳了聳肩道,“不談這些時候不早了,先休息吧。”

兩人同時沉默了幾秒。

“我……”法瑪斯瞄了眼床道,“我睡牆腳就行。”

“怎麽?”薛裴笑道,“怕我非禮你嗎?”

“不不,我沒有那個意思,隻是我……”

此時,薛裴已經鑽進了被窩,不動聲色地盯著對方。

就這樣在原地傻站了半分鍾之後,法瑪斯搖了搖頭:“如果我哥們兒知道我在綠海裏和你這樣的美人睡在一張**的話,一定會驚訝得合不攏嘴。”

薛裴點點頭,笑道:“如果他們知道那個美人名叫薛裴的話,八成會更驚訝。”

法瑪斯本打算脫下飛行夾克,但略作思量,還是放棄了。他掀開被角,躺在了薛裴身邊。

“你男朋友不會吃醋吧?”

“現在你才考慮這個問題?”薛裴反問道。

法瑪斯一愣:“不是吧,你男朋友什麽樣?”

薛裴笑而不語。

“唉,算了,”法瑪斯雙手墊住後腦勺,靠在枕頭上,“現在後悔也晚了……也是個中國人嗎?”

“他是一個……”薛裴望著天花板,“嗯”了一陣,“我們換個話題吧,我不太擅長說這些。”

“那跟我談談紅臉吧,”法瑪斯別過頭,露出一副饒有興趣的模樣,“你和它們打了很多年的交道吧?”

薛裴掐指一算,從見到第一頭紅臉到現在,已經差不多過去二十五年了。

“它們是非常優雅、美麗的生物……”薛裴輕歎一聲,“可惜生錯了時代,在人類統治的世界裏,沒有它們的容身之所……你知道它們的學名嗎?紅臉的學名?”

法瑪斯想了幾秒,搖搖頭。

“‘巨型西班牙骨獾’,”薛裴繼續道,“動物學家們試圖給它們做詳細分類,但直到現在也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無法肯定它們從哪裏來,也無法找到它們在基因譜係上存在的證據。”

薛裴又回想起在東京叢林裏遭遇紅臉的情景—

“一開始,我覺得它們不過是普通的野獸,隻在人類活動的勢力範圍之外肆虐—最多也就是和那些變異過的虎豹豺狼在一個等級。可是我錯了,我越是接近它們,越是發現它們是如此特別……”薛裴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掛上了笑意,“它們的適應力驚人,能夠吞下幾乎所有可以放進嘴巴的東西,甚至靠啃噬樹皮也能維持生命。隻要它們願意,就能在地球的任何一個角落紮根寒冷、炎熱、潮濕、幹燥,沒有任何一種氣候可以阻擋它們的腳步直到它們遇到了人類,遇到了手裏拿著武器的人類……”

“唔,”法瑪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它們畢竟隻是動物……”

“對,至少一開始大家是這樣認為。”薛裴道,“紅臉一度被科學界認為是接近滅絕的物種,有些極端的動物保護組織還試圖說服獵人工會放棄對它們的無限製獵殺……但是,情況變化得很快紅臉身上的鎧甲在短短幾年內迅速進化,變成了生物界已知最堅固的骨質,足以擋下獵槍的射擊,你能想象嗎?”薛裴皺起了眉頭,“一種壽命超過十年的大型哺乳動物,竟然可以在一兩代之內完成進化,而且是有目的、極具實用性的進化。即便是最前衛的基因隨機漂移論學者也沒法解釋此種現象。這些被稱為紅臉的怪物,徹底顛覆了傳統的生物進化理論,成為一種無法被預測的威脅,於是謠言四起,在網上還出現了‘二十年內人類將被紅臉取代’的小說……你知道我是怎麽看的嗎?”

薛裴茫然地盯著天花板,停頓了幾秒:“……我覺得無論再怎麽進化,它們最多也隻是怪物,而絕不會成為世界的主宰—人類有決心,有勇氣,有信念,有愛,紅臉沒有這些,它們沒有能夠被叫作‘靈魂’的東西,因此隻能按照本能行事,吃、喝、繁殖然後死去……”

正打算繼續,輕輕的鼾聲從枕邊傳來,薛裴此時才發現,法瑪斯竟已經睡著了。

“還沒說晚安呢……”薛裴微笑著搖搖頭,“就這德行可沒法泡到女孩子哦。”

地上的油燈終於燃盡,房間很快便陷入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