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凱旋

物理學早已證明,釋放的力量越強,所需的代價越大。但人們往往忘記了,在開始付出代價之後,還得在事後收拾爛攤子核彈便是個典型的例子,在巨大的犧牲與悲痛之後,苟活下來的幸運兒還要麵對一片地獄般的廢墟,三十年前的“一星期聖戰對此做了完美論證。

現在,薛裴也遇到了這樣一個爛攤子。

作為尖端科技的結晶,她完全可以隨時隨地轉化成“戰鬥形態”,但實際上卻隻有在萬不得已、並且周圍沒什麽人的時候,薛裴才會考慮使用此種手段。一來自然是怕“嚇著別人”,而更重要的原因則是在戰鬥結束後不得不麵對一個大麻煩。

“我見過一種高檔絲襪,”法瑪斯用力點著頭,一臉認真,“也是這樣的……呃……這樣的黑色,叫什麽牌子來著?是德梅爾?”

薛裴看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在調侃,於是又前前後後地瞧了瞧自己的腿。

由於“變身”前脫了夾克,薛裴左臂的尷尬模樣還能有衣衫遮蔽,而短裙下的一雙**可就沒這麽好的運氣了—形狀雖然已經恢複原先的修長與健美,但白皙粉嫩的皮膚卻完全被黑色的網格狀蛇皮所取代,它根本就不像是人類身體的一部分,反倒是像某種藝術雕塑上使用的材料,在明晃晃的月色下,反射著金屬的光澤。

“皮膚和皮下組織沒法複原,”薛裴有些遺憾地撇了撇嘴,“必須得回廠裏更換了,這可得花上一大筆錢呢。”

“你每次‘那樣兒’都會毀掉一條褲子外加一層皮嗎?”

薛裴斜了他一眼:“情況允許時,我會先脫褲子再考慮你說的‘那樣兒’。”

“哦!”法瑪斯恍然大悟似的道,“難怪你穿著晚禮服那樣的露背襯裙,既可以隨時充電,又不用怕‘那樣兒’時走光,對吧?”

“嗯嗯,”薛裴苦笑著應道,“不然你以為我是暴露狂嗎?出來打獵還穿得像時裝模特兒?—何況天還有點冷。”

“我倒是無所謂……”法瑪斯撓撓頭,“如果你願意穿我的……”

“抱歉,”薛裴連忙擺擺手,“謝謝你的好意,我寧可**。”

“倒也是,反正你也不會感冒。”

“嘿!是誰告訴你我不會感冒的?”

黑暗森林深處的寂靜,被兩人的談笑所打破。這久違的聲音,幾乎已經被此處的生靈所遺忘,它們生活在恐懼與仇恨之下的時間已經太長太長。而現在,殺戮的元凶—至少薛裴認為的“元凶”,正被她提在手裏,這顆舉世無雙的白毛腦袋不隻是榮耀的象征,更能讓她成為當之無愧的第一獵手,讓“薛裴”這個名字家喻戶曉。

她突然有些想要感謝起白葉來。對一個獵人來說,最悲哀的莫過於找不到合適的獵物,而如果不是接受了白葉的委托,薛裴恐怕再過二十年也沒法見到這樣一隻稀有而強悍的對手。更為重要的是,她鏟除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禍害”,一個沾滿人類鮮血危及一方安寧的“怪物”。

她是一個“解放者”—這是多麽讓人欣慰的感覺啊,即使付出了“一條褲子”“一張皮”的代價,薛裴依舊覺得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值的交易了。

現在她所要做的,就是以一個救世主的姿態回到巴布裏托爾回到那個冥頑不靈的倔老頭村長麵前,炫耀似的把手裏的戰利品丟在地上,然後驕傲地對著全村男女道上一句:

“你們已經安全了!”

當看到遠處木牆上哨兵的臉色時,薛裴覺得事情已經開始進入了自己預想的節奏。

她高高舉起“公主”的頭,還未流盡的血水染紅了白色的毛發,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上,即便已經死去,怪物那威嚴可怖的模樣依舊令人膽寒—雙眼泛著淡淡熒光,一張大嘴微張,露出尖牙利齒,就像正在捕獵時的模樣。

哨兵慌慌張張地退下後,薛裴與法瑪斯等了差不多五分鍾閘門才緩緩開啟。

不出意料,包括烏蘭村長和雪梨在內的幾乎大半個村子的居民都聚在了門口。他們一言不發,臉上既見不到喜悅,也沒有多少驚奇,如果非要形容……薛裴覺得這些村民的表情,更像是“恐懼”。

她收起剛剛的輕鬆,懷著一絲忐忑走到村長麵前。

在微妙的氣氛下,兩人相視了十好幾秒,才由烏蘭首先開口:“我猜,您一定覺得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吧?”

薛裴看了眼“公主”的腦袋,然後鬆開左手,將它很隨意地丟在腳邊。“也沒什麽,”她撩了撩額發,“我的老本行而已,不費什麽力氣就搞定了。”

“您恐怕不知道自己給巴布裏托爾帶來了怎樣的厄運,獵手。”

薛裴陰著臉,完全沒想到局勢會逆轉得如此之快。

“我可不這麽認為,烏蘭先生,”薛裴冷冷地回敬道,“您恐怕不知道我給您帶來的這隻畜生意味著什麽吧?”

“我知道,它是‘幻獸’,”老人指了指地上的頭顱,“已經騷擾了村子很久,殺了我們至少三個人。”

“你根本就不明白,”薛裴感覺受到了侮辱似的,“這畜生是隻‘公主’!是隻‘公主’你懂嗎?它是一個族群的首領!我殺死了它,整個族群就會失去領導,你們這裏以後再也不會見到紅臉,連根毛都見不著!”

烏蘭顯得異常平靜。

“你犯了個大錯,小姑娘,”烏蘭不緊不慢地道,“你和那些自以為是的獵人一樣,正在對其實並不了解的事物妄下結論。”

“不了解?”薛裴強忍住怒火,“不了解?村長大人,我覺得僅僅就紅臉這件事而言,在巴布裏托爾沒人比我更有資格談了解或者不了解。”

“她闖了大禍!”一個素不相識的村民突然叫了起來,“我們要遭殃了!”

這一聲呼喊就好像是投入平靜湖水裏的石子,激起層層漣漪,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都開始跟著叫罵,你一句我一句,夾雜著聽得懂聽不懂的方言與髒話:

“把她趕出去!”

“這個婊子!我們都會因為她送命!”

幾個年紀稍大的女人還哭了起來,儼然一副見到殺父仇人的模樣。

村長不動聲色地道:“你也注意到了,我們並不在乎你對紅臉了解到什麽程度,我們隻關注結果,現在結果就是,你殺了一隻‘神獸’。為此,我們渺小的村莊將不可避免地遭到大自然的報應。”他頓了頓,“相信我,它們會來報複,會狠狠地報複我們。”

“等等,你說什麽?”薛裴突然覺得想笑,“看你的年紀,應當看過戰前的世界對吧?”她朝村外猛地一揮臂,“那麽你管這也叫大自然?你管三十年前還是大草原的這裏也叫‘自然’?你管那些憑空出現、一年能進化兩次的怪物也叫‘自然’?你難道不覺得你的‘自然’也太不自然了嗎?”

“那麽,薛小姐,以你對‘那些怪物’的了解—”村長故意加重了語氣,“你能告訴我它們是從哪裏來的嗎?”

這真是個無從回答的問題,直到今天也沒有哪個生物學家能挺身而出,把紅臉出現的緣由講個一清二楚。到處都是猜測,到處都是理論,到處都是專家,可到最後連半個有說服力的答案都沒有。

“我不是什麽學者,”烏蘭繼續道,“我也沒有您這樣的狩獵經驗,但我知道的是,那些被你們叫作紅臉的動物,就生活在我們腳下的大森林裏。它們是自然的一部分,它們就是自然本身,它們吃水果,吃生肉,它們比我們更接近自然,而且更了解自然更有資格享有自然的恩惠。”他歎了一口氣,麵露哀色,“……和以往一樣,它們會回來報複,會偷襲,會殺人,會讓我們不得安寧……而且這次的報複會比以前更殘酷。”

“不,這次和以往大不一樣。”薛裴冷冷地道,“以前的菜鳥獵人—我不管他們從哪裏來或者帶著什麽家夥,隻是殺了幾個小嘍囉而已,”她指指自己的胸口,“而我!我!薛裴,殺死的是一個族群的領袖,你還不明白嗎?紅臉是社會性的動物,隻要它們的頭死了,它們就完蛋了。”

“是嘛……”老人苦笑著搖搖頭,“我太熟悉這種口氣了,以前每個獵人都像你一樣自負,對我們信誓旦旦,說可以為我們帶來安全,可結果呢?”他突然變得有些激動,用力杵了杵手裏的木拐杖,“他們為巴布裏托爾帶來的隻有死亡與恐懼!”

“恐懼?是啊,就是恐懼!就是恐懼讓你們喪失了起碼的理性與判斷力!”薛裴吼道,“你們害怕被怪物襲擊,害怕被怪物報複,甚至害怕那些幫助你們殺死怪物的獵人,真正的怪物並不在村外徘徊……”

她頓了頓,用手指著烏蘭的胸口:“而在這裏,在心裏!恐懼,才是你們這個村子的怪物,是它讓你們放棄了抵抗,放棄了作為萬物之靈的起碼的尊嚴。”

“放肆!”一個哨兵舉起了手裏的獵槍,“你怎麽敢這樣無禮!”

四周的人群中又響起嘈雜的叫罵聲,村民推推搡搡,將薛裴團團圍在中間,眼看就要發生“意外”。

“等等,”一直在旁邊沉默觀望的雪梨突然伸手護住薛裴,“她說的有道理!”

人群瞬間就安靜了下來,眼裏雖然帶著疑惑,但他們都齊刷刷地盯著雪梨,薛裴隱約覺得眼前的美國女人遠比“醫生”這個身份要複雜—而且可能要複雜得多。

“難以置信……”烏蘭蒼老的臉上露出些許失望與哀傷,“雪梨……你竟然在維護一個外人……”

“我也是個外人,”雪梨麵向村長,輕聲道,“烏蘭先生,在這件事上,我必須承認薛裴的話更有道理……”她頓了頓,“我在美國就讀過她的故事,她是個真正的高手,絕不像之前的那些獵人,她很專業,而且……而且……我覺得她說得對,”雪梨鼓足了勇氣似的,提高嗓門道,“我們不應該被危險給嚇倒,不能因為恐懼而蒙蔽了雙眼!”

烏蘭死死盯著雪梨,沉默不語,過了好半天,才輕輕歎了一聲,轉身離開。其他村民好像也受到了這種微妙情緒的感染,一邊怏怏地嘀咕著,一邊四散開來,朝各自的住地退去。

幾個哨兵放下閘門,又回到了木柵牆邊。他們嘴邊燃起的煙發出細細微光,在夜幕下仿佛有了生命,忽明忽暗地閃爍起來。

現在,村口這邊就隻剩下兩女一男,三人麵麵相覷,都有些尷尬的樣子。

“謝了,醫生,”薛裴拍拍雪梨的胳膊,“一天下來,總算是遇到個講道理的。”

“光我講道理可沒有用啊,”雪梨笑道,“莫大嬸的旅館你們是去不了了,準備在哪兒過夜呢?你們兩個。”

薛裴與法瑪斯對視了一眼,聳了聳肩道:“無所謂,我風餐露宿習慣了。”

雪梨捏了捏薛裴身上髒兮兮、破破爛爛、前後都有“開口”的夾克:“一場大戰,啊?”

“算是吧,不過想拍成電影還是短了點兒。”

“有受傷嗎?我……”很自然的,雪梨注意到薛裴不同尋常的腿,以及肚子上奇怪的傷口,“天哪!你這是怎麽回事?”

“別擔心,”薛裴擺擺手道,“這叫‘激烈狩獵綜合征’,老毛病而已……對了,阿隆回來了嗎?”

“阿隆?”雪梨茫然地搖搖頭,“我不清楚啊。”

薛裴心頭一緊,情不自禁地摸了下耳垂下的十字墜飾。

“怎麽了?他……”雪梨麵色蒼白,“他沒跟你們一起嗎?”

“我不希望有任何意外發生,但是,”薛裴語塞了幾秒,“紅臉開始襲擊之後,我們就再沒看到過他了。”

“我的天啊……”雪梨摘下眼鏡,輕輕捶了捶自己的額頭,“阿隆是這個村子的哨兵隊長,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可絕對是一場災難啊。”

“我很抱歉發生這種事……”

“算了,這怎麽能怪你呢?”雪梨頗勉強地笑著,“其他的等會兒再說,先換件衣服吧,你這樣子確實有些嚇人。”

薛裴單手叉腰朝兩邊看了看,歎了口氣,“我想現在這個村子的裁縫店也不會對我開放了吧?”

“不必擔心,”雪梨又把眼鏡戴了回去,“我知道有個人一定會接納你們……”像是自我肯定似的,醫生點了點頭,“她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