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故事

薛裴拖著有些麻木的身子,靠在樹幹上休息,在稍微鎮定了一些之後,她望了望身旁的“公主”,心有餘悸地歎了一口氣。

“謝了,法瑪斯。”薛裴衝站在紅臉屍體邊的男人笑了笑,“薛裴欠你一條命……我收回之前對你的評價,你是個好樣的純爺們兒。”

“嗨!我可是個A級甲等飛行員!”法瑪斯拍拍胸口,“要能給我台飛行器,我能打下整個太陽係!”

“好吧,我的王牌……”薛裴輕輕抖了一下左臂,卻發現沒法將它收回原狀,“我記得監察軍是按戰績評定飛行員的,你也不例外吧?”

“當然,”法瑪斯露出難得一見的得意神情,“我的銀槍獎章還是一個灰袍子親自給我戴上的呢!”

薛裴發現自己的左臂已經完全癱瘓—像一堆倒在地上的爛麵條,她一邊上下端詳撫摸,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灰袍子?你指‘使徒’?”

“對,沒錯,持律者議會的使徒,具體是哪個我忘了,反正他們都戴著麵具,我一個也認不出來……喂,我說……”法瑪斯有些不解地看著薛裴,“你需要我幫什麽忙嗎?”

“銀槍獎章,那可是不小的榮譽呢,”薛裴當然知道他什麽忙也幫不上,“來,帥哥,跟我說說吧,”她索性丟開左臂,用右手撐住身體,背靠著樹道,“你的光輝事跡。”

“呃……”法瑪斯指著她像章魚須般散在地上的“腿”,“你……你這樣沒關係吧?”

“沒事,隻是一時能量供應不足而已,”薛裴擺擺右手,“過一小會兒就能恢複原狀……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法瑪斯慢慢走到薛裴的身邊,半跪在地,上下打量了她幾秒:“老實說,我是第一次見到你這樣的……人。”

“那你可真是個幸運兒,”薛裴咯咯地笑了起來,“見過我這副模樣的人,這世上寥寥無幾啊。”她突然收起笑容,“我不得不拜托你對此保密,因為這涉及太多卡奧斯城的專利項目和壟斷科技哪怕隻是一個照片公布出去,都會引起你想象不到的麻煩。”

“嘿!”法瑪斯用大拇指朝自己比了比,“你是在同一個曾經為卡奧斯城出生入死的老兵說話,你難道在懷疑我的忠誠嗎?”

看著他那認真的樣子,薛裴不禁又笑出了聲:“好好,我相信你……對了,你說你參加過邊緣淨化行動?”

“對,是第三次邊緣淨化行動,”法瑪斯把手槍放到地上,與薛裴並肩而坐,擺出一個頗為放鬆的姿勢,“其實也沒什麽好講啦當時我奉命擔任一小隊聖騎士團的空中支援,在狂風暴雨中打光了所有彈藥,也不知究竟摧毀了什麽目標,或者救下了多少頭聖騎士,總之是返航後就得了獎,沒過多久就退役了。”

薛裴忽然感到一陣心酸,頗有些苦澀地自言自語道:“你果然是個幸運兒呢……”

“啊?你是說得獎的事?”法瑪斯聳聳肩,“沒錯,我也覺得那是運氣。直到今天我也搞不清楚議會為什麽非要頒獎給我……”

薛裴所指的,當然不是這個。

“你知道嗎,法瑪斯,”她露出些許惆悵,“我也曾經在一個暴風雨夜裏戰鬥過,而且也是在天上。”

“呃?在天上戰鬥?也是狩獵嗎?是死神蝙蝠還是打鵪鶉?”

“比那要可怕多了……”薛裴停頓了好幾秒,“而且我也不像你那麽幸運,我不僅沒有得到任何勳章,還賠上了性命。”

晚風輕輕拂過,帶來一陣溫柔的沙沙聲,而沉默卻在兩人之間築起一道無聲的堡壘—到此為止了,法瑪斯知道,於情於理自己都不應該再追問下去,每個人都有他的秘密,有些涉及自尊有些事關名譽,有些則關乎生死。透過薛裴嬌好的容顏,法瑪斯隱約看到了淡淡的憂傷,以及在那層憂傷之下,隱蔽得很好、卻也難以磨滅的孤單。

“你的美貌讓人過目不忘,”法瑪斯認真地點點頭,“但我相信你的故事一定更加耀眼。”

“你用這話在酒吧裏騙騙未成年少女還可以,”薛裴笑道,“在我這裏可沒有糖豆給你吃哦。”

“絕對是真心話,”法瑪斯捂住胸口,“況且我也從不喝酒。”

“是嗎?”薛裴用右手摸摸自己的左肩,“你管這也叫美貌?”

法瑪斯突然按住她的手背,緊緊貼在那裹著“蛇皮”的肩上,然後深吸一口氣,“薛,我這輩子,都沒見過如此登峰造極的優雅與美麗,”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每句話都鏗鏘有力,顯得異常莊重神聖,“現在,我相信你的話了,它是‘神之劍’,你的身體,就是‘神之劍’。”

法瑪斯嘴真的很甜—或者應該說哄女孩子確有一套。即便明知道這些不過是奉承話,薛裴還是覺得十分受用,甚至還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隻有被神握著的兵器,才配叫作‘神之劍’,”她避開對方的眼神,“這東西的學名是‘納米級生物機械人與即時控製型記憶合金聯合結構’,也就是新聞裏提過的‘納米構造體’。”

“啊……”無論是全稱還是縮寫,法瑪斯對此都聞所未聞,“納米……構造體?”

薛裴指著左臂尖端像鷹爪般的“指甲”說道:“這些固態的部件,就是即時控製型記憶合金,平時它們組成了手臂的骨骼,在關鍵時刻……”她有意頓了一下,“會變成尖銳的利刃或堅固的鈍器,雖然體積不大,但用於肉搏已經綽綽有餘。當然,與紅臉的近戰能力相比,這東西還差得太遠。”

“我看得出來……”

“而這些,”薛裴用手背自上而下地輕輕撫過左臂上黑色的部分,“全部都是納米機器人。它是卡奧斯城生物納米技術的結晶,是當今世上最尖端的科技之一。通過一個簡單的神經信號傳導我就能夠任意改變它們的結構與形狀……”她停了一下,指著看起來像是手肘的部位,沒過幾秒,那裏蠕動了幾下,伸出一隻黑色的“小手”,“從理論上來說,我可以讓我的左手和雙腿變成任何想要的樣子,但在用久了之後,有些形狀特別順手,我就把它們的組合記了下來。”

“你不會是指……”法瑪斯支支吾吾地道,“你現在的這個樣子吧?”

“哈,完全正確,你不覺得這些長腿在叢林戰裏很有效嗎?哎喲!”薛裴皺了皺眉,像是用力在掙脫什麽似的,痛苦地扭動了兩下身體,繼而“嗯”了一聲道,“真糟糕,肢端完全僵住了,看來我揮霍的電力太多了啊……”

薛裴的腿與手臂間歇性地顫抖著,向內側一點一點收縮,還伴著古怪的哧溜聲。這有些像傳說中蛇女蛻皮的情景,讓法瑪斯禁不住渾身泛起雞皮疙瘩,本能地向後退了退。

“電?哪裏有電?”

“單靠說的話,確實很難解釋清楚,”薛裴抿著嘴,頗有些羞澀地指了指自己**的後背,“答案就在這裏,我允許你摸一下。”

法瑪斯猶豫了半秒,有些緊張地伸出兩根手指,輕輕點在薛裴脊背的正中央。大理石般光滑白潔的皮膚上,竟傳來熾熱如火的觸感,讓法瑪斯著實吃了一驚。

“有點燙手對吧?”

“是啊……這是?”

“他們管我叫‘無垢之人’,”薛裴平靜地道,“因為我沒有汗腺體內所有的熱量都是由皮下組織裏的冷卻係統處理。”

指尖順著脊椎慢慢地往下滑,法瑪斯立即感覺到了異樣,仿佛觸電了似的猛地縮回手。

皮膚下麵間隔著的方格狀凸起物—那絕不是“骨頭”,如果非要形容,法瑪斯覺得那種觸感應該屬於某種鏈型的工業製品。

“那就是電池,”薛裴微微笑道,“有個學名哦,叫‘能量脊椎’,大多是用在仿生學的機械產品上。我的這個經過了改良,還算基本符合原來脊柱的形狀……看到下麵那個圓形的物體了嗎?”

“呃……你說是這個?”法瑪斯輕輕用手指點了點薛裴背上硬幣似的東西。

“那就是插頭的開關了。為了保證活動自如,平常每六天我就得充一次電,內部使用脈衝充電器,二百二十伏穩壓電源的話,大概隻要八個小時就能充滿。”薛裴頓了頓,“在缺乏食物的時候,這些電就會自動轉化成維持生物活動的能量,通過專用線路輸送到體內的各個器官,所以其實我每天隻要補充一點糖分、維生素和水就可以了,吃飯隻是為了應付饑餓感而已。”

“我的老天爺……”法瑪斯喉頭輕動,“你真的嚇到我了。”

“哦,為什麽?”薛裴笑道,“就因為我現在告訴了你我是什麽嗎?”

“不,”法瑪斯搖搖頭,“是因為我現在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什麽了……”

對薛裴來說,這同樣是一個相當困擾的問題,倒不是因為隱私,而是因為連她自己也沒法很好地給出答案。

一個怪物—難道不是這樣嗎?薛裴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怪物,就算是最了解她的朋友,也無法回避這個事實,“不老的薛裴”“無垢之人”,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種種綽號,無不在彰顯她的與眾不同。即使從來沒有聽過那些傳說的人—比如法瑪斯,隻消朝薛裴的身體看上一眼、摸上一下,也會立即明白這個女人與普通人類之間的天差地別。

很少有人了解到其中的原委,而知曉薛裴過去的人,更是鳳毛麟角—

也許,連一個也沒剩下了。

“那並不重要,”薛裴從短暫的沉思中蘇醒,笑吟吟地對法瑪斯說道,“一個人是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認為自己是什麽對吧?”

法瑪斯一臉茫然,他當然沒有發覺,薛裴的這句話其實是說給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