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怪物

站在法瑪斯麵前的是一隻兩米高的怪物。理性告訴他,這個有六條細腿的“東西”應該就是薛裴,但理性並不總能起實際效果尤其是在它沒辦法解釋一切的時候。

蜘蛛樣的怪物慢慢扭過上半身—上帝保佑,法瑪斯絕對沒有看走眼,這鬼東西真的是薛裴!她的衣物依舊完整,樣貌仍可辨認,隻是左臂—如果那是左臂的話,一直垂到地麵,前端分叉像極了一堆柔軟的細長樹根。原先粉嫩如蓮藕似的肌膚,完全被黑色的網格狀“蛇皮”所取代,五根手指更是變成了幾支小巧的銀色鋼爪,粘在每條觸角的尖端。

至於她的雙腿,此時已經自根部分裂開來,變成六條彎曲的黑色支架,穩穩地把身體托在上方,這些支架有著剃刀般銳利的外緣,一瞬間就割破了牛仔褲,將其扯得四分五裂,腰帶下隱約能看到白色的襯裙,原先約莫能蓋住大腿,現在則被像雨傘般撐了起來。

最讓法瑪斯驚訝的是,這些明顯非人類的身體結構不同於普通的機械,它們是活的—法瑪斯說不上來這種感覺,有些類似生物體上的有機組織,隻是遠遠地看著,就覺得它們溫溫軟軟,好像還在微微蠕動。

“我現在去抓那隻‘公主’,”薛裴的聲音卻沒有任何變化,“樹上的紅臉和樹下的紅臉是兩種動物,你待在空地上,千萬不要跟著進來,否則必死無疑。”

法瑪斯雖然不是很理解,但也隻得接連點頭表示同意。他又看了一下手裏的槍,遞到薛裴麵前:“這個還你,應該用得著。”

“我的身體,便是神之劍,”薛裴低下頭,向法瑪斯投去一個淺淺的微笑,“而你更需要它,不是嗎?”

六肢離地,輕輕躍起,薛裴就像一隻振翅起飛的螳螂,眨眼間便鑽進了樹叢,她這一個簡單動作所表現出的力量和敏捷,超越法瑪斯言語所能形容的極限—那是介於存在和超現實之間的某種東西,某種連最天馬行空的想象也難以接受的東西。

“酷!”

望著薛裴的身影,法瑪斯不由自主地歎了一聲。

薛裴就沒這麽好的心情了,她很冷靜,但是自尊受到傷害卻是不可辯駁的事實。她絕少有像今天這般有失顏麵的經曆—被一個自己當成獵物和研究對象的東西逼上絕境,以至於不得不冒著生命危險用上全力。

但薛裴不知道的是,此刻她的對手也抱著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心情。

“公主”沒有同伴可供傾訴,它也並不需要。它靜靜地趴在樹上,雕像般紋絲不動,觀察著這個冒冒失失闖進密林的獵物。

它有些猶豫了,它注意到獵物的模樣有些異常,實際上它甚至不敢肯定這個六條腿的東西就是自己的獵物。它從沒有見過類似的東西,也無從判斷對方的能力有多強。它本應退縮,找個恰當的時機,離開戰場—這才符合紅臉的生活習性。它鼻頭輕動嗅了一口林間混著泥土清香的空氣。

沒錯,就是這個氣味,就是這個人……難以磨滅的憤怒又一次遍布全身,它齜牙咧嘴,再次確定了力戰到死的信念。它從沒有失敗過,從沒有對誰屈服,從沒有被一個人類傷害至此。

這是一場屬於怪物與怪物之間的戰鬥,一場公平的戰役。

薛裴並不十分擅長操作這樣的身體,所以她行走的動作有些怪異,甚至可以說是東倒西歪。但畢竟現在她有六條腿,再崎嶇的林間小道也不可能讓她慢下半分。她甩動左臂,藤條式的觸手緊緊鉤住樹冠,她稍一用力,便輕鬆躍至樹梢,幾條腿支在不同的樹枝上,乍看上去還真像一隻張牙舞爪的蜘蛛。

她環顧四野,目光所及之處,全部為漫天的樹海所覆蓋,在晚風的吹拂下,如波濤般上下起伏。

“原來這便是綠海……”薛裴冷冷地自語道,“果然實至名歸。

突然,猛獸的影子在不遠處的樹叢間一閃而過,還未及確認便不見了蹤影。薛裴知道,那是“公主”在尋找位置。在紅臉的狩獵理論中,位置就是一切,在沒有進入合適的陣位之前,它們絕對不會出手發起攻擊。

薛裴縮回手腳,輕輕墜落在地麵,腳踏灌木,頭頂星空,在茂密的樹叢間緩緩向前。由於“格蘭特線”的作用,她不可能占得先機,既然如此,倒不如把位置留給對方,在防禦中尋求克敵的時機。

薛裴緩慢地向前踱著步子,六肢交替,一邊留意周圍的風吹草動,一邊調整著呼吸和心率,片刻也不敢大意。

毫無疑問,就和以前在東京叢林與紅臉群遭遇時一樣,這又是一次前途未卜的冒險。不光是那隻“白色公主”值得忌憚,自己的身體還能堅持多久也需要仔細計算,納米機器人也好,構造體也好,這些不屬於人類的部件,自然也無法依靠人類的循環係統來供養,而電池這種東西,無論放在何處,也無論有多大威力,畢竟是會用完的消耗品。

“出來吧,好女孩……”薛裴有些焦急地念叨起來,“不要浪費時間,我在這兒呢,我在等著你呢……”

話音初落,“公主”的利爪便照著她的後腦勺拍下來,早有防備的薛裴微傾上身,恰好避開,爪鋒掃過側臉,斬下幾縷秀發。薛裴撐開左手,抽身重擊,“公主”一下沒判斷好距離,被打中顏麵,雖沒有在骨甲上留下半點傷痕,卻讓它略微失去平衡,連退了兩步才勉強站定。

薛裴一條腿接一條腿地抬起落下,慢悠悠地轉過身,與“公主”相距五米對峙。

連續的失手,讓“公主”徹底放棄了偷襲的打算,它決定孤注一擲,鉚足了勁兒向前衝鋒,排山倒海般飛躍著撲來。

“隻是動物而已……”薛裴心想,“也就會這一千零一招了。”

她抬起了六條腿中的兩條迎擊,在接觸到“公主”前肢的刹那,這兩條腿的尖端突然扭曲變形,像兩支老虎鉗般,緊緊鉗製住了對方。同時,她那高高舉起的左臂,化為一支威猛可怖的長槍,自上而下,劈臉砸去,重重打在“公主”骨甲的正中央。

沒有退縮,“公主”昂著頭繼續向前頂,薛裴招架不住,被往後推了好幾米,一直撞到樹上才停下。

“嗬!”她怒目圓瞪,大喝一聲,“畜生!勁兒還不小啊!”

薛裴一咬牙,長槍尖端伸出兩根指狀物,直刺向“公主”的眼窩,這一招果然起了作用,“公主”連忙收起咄咄逼人的架勢,後跳著拉開距離。

這個人類不好對付!“公主”驚奇地發現,這個站在麵前的怪東西,不光是外表異於常人,在能力方麵也有獨到之處。力量超群不說,反應也絲毫不遜於自己,即使從背後發動的突襲也無法奏效。

該怎麽辦?要如何下手?看著步步逼近的薛裴,“公主”本能地選擇了規避,它轉身一躍,趴在樹上,與薛裴默默對視,思量對策。

速度,這是它自認為唯一有優勢的項目,但薛裴隻是一個動作便打破了它的計劃—在它完全沒有反應的一刹那,薛裴身上的“長槍”突然開了叉兒,變成分散的五條觸手,像拋出的絞索般緊緊套住了它的前肢和頭顱。

薛裴後退著拉動左臂,想把“公主”從樹上拽下來,“公主則用後腿盤住樹枝,死死撐著不動。僵持之下,“公主”張開嘴巴撕咬起纏繞在身上的枷鎖,可是無論它如何掙紮,也無法將其扯斷。就在此時薛裴突然鬆開手,“公主”陡然失去平衡,踉蹌了幾下還不待站定,薛裴便揮起已經化成流星錘模樣的左拳,掄中它的側腹,將其從樹上擊落。“公主”在空中翻了好幾個滾兒,掉在地上時剛好脊背著地。它剛要翻身,卻被薛裴的兩支前足按住了雙掌。

薛裴再次將左臂變成一支螺旋狀的長槍,高高舉過頭頂:

“安心上路!”

伴著這句勝利的宣告,長槍對準“公主”沒有骨甲保護的後腦直刺而去,強烈的殺氣透過“格蘭特線”,穿過脊椎,進入它的意識。它立即明白,這場戰鬥、或者說自己的性命,已經到了最後關頭。

它還不能死,它還有不能死去的理由,它的怨恨還沒有得到化解,它的憤怒還沒有得到發泄,它的仇,還沒有報盡。

於是,它調動全身的細胞,用上了仿佛是一生的力氣,瞬間便掙脫了薛裴的束縛,麵門迎著長槍向前猛撲。槍頭無法貫穿骨甲,在撞擊的巨響過後,立即散裂成無數縷細條。

薛裴被這突如其來的反擊打了個措手不及,三百多公斤的怪物壓著自己撲倒在地。一張腥臭大嘴在她鼻尖前掃動,雪白的獠牙反著月光,離雙目隻有幾寸之遙,但也就是這區區幾寸,卻成為“公主”無法逾越的距離—薛裴的左臂就像八爪魚般扣住了它的腦袋,死死頂著前額、下巴與顴骨,幾乎罩住了整張血盆大口。

“公主”想要甩動腦袋卻沒有成功,於是揮動前爪拍向身下的獵物,薛裴再也騰不出手來,隻得把六條腿也一起用上,這些細細的“蜘蛛腿”突然變得柔軟異常,鉗製住各個關節,像枯樹盤根般把“公主”的整個前半身都抱了起來。

賭上了性命的雙方,緊緊貼在一起角力,整整兩分鍾過去了依舊不分勝負。薛裴的左臂中央,觸手交匯的地方,慢慢“長出”了一隻“小手”,這手隻有兩根拇指那麽大,但對薛裴來說已經足夠了,她竭盡全力,試圖讓這隻“小手”伸進“公主”張開的嘴中,她的目標是喉管,是既沒有骨頭也沒有堅韌外甲保護的喉管,隻要切斷了那裏,再威猛的野獸也隻有死路一條。

還差一點,還差一點點,薛裴咬牙切齒,滿麵漲紅,卻還是差了那麽一點點。即便是最先進的納米構造體也無法違背質量守恒定律,薛裴的左臂已經擴張到了極限,任何部位哪怕想“長大”一厘米,也必須從其他地方剝離,而這將打破她與“公主”之間的力量平衡,那張近在咫尺的大嘴會毫不留情地結束自己的生命。

此刻,脊背上傳來陣陣的鬆弱感,薛裴知道自己已經接近極限,隨著電池的過度消耗,她的全身上下都會進入該死的“節電模式”,到時別說是戰鬥,恐怕連站立都成問題。

死期將至。

她露出淡淡的、坦然的微笑,仿佛早已預料到這個時刻的降臨。

“好吧,晨,”薛裴默默念道,“看來我得先走一步了—”

她說著,然後安詳地合上了雙眼:“原諒我……”

在近在自己眼前、卻也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她聽到一聲槍響,然後又是另一聲。

剛剛還仿佛不可解脫的重壓,忽然便無影無蹤。“公主”倒下了,不帶半點掙紮,化為癱倒在她身側的一堆爛肉,子彈顯然是直接從它的右眼鑽進了大腦,避開了近乎無敵的骨甲和顱骨。通常這種程度的精準射擊隻存在於傳說之中,但如果紅臉被束縛在地上,動彈不得,那麽即使是一個廢物也有可能在極近的距離完成這決定命運的一槍。

剛好,站在薛裴麵前的,就是這樣一個“廢物”。

“你……你沒事吧?”

薛裴靜靜地盯著法瑪斯,呆住了足足二十秒。雖然談不上是“含情脈脈”,但至少,她覺得法瑪斯拿著手槍的姿勢還挺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