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決鬥

法瑪斯自認為是一個理性的人,所以他很快就從最初的震驚中恢複了過來,甚至開始裝模作樣地思考起剛才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我知道了。”結論是顯而易見的,“你這隻手是假肢!”

“喏!”薛裴笑道,“可真是哥白尼式的偉大發現呢!”

“斷掉了對吧?我是說……”法瑪斯連忙改口,“是殘疾對吧?我以前有個同事也是,車禍之後右臂截肢了,為了繼續飛F91,於是花錢給自己裝了一條同步機械臂,從此就再沒人和他掰手腕了。但是……”他仔細盯著薛裴的手,好像察覺到了什麽,“他的臂膀像鋼鐵一樣堅硬冰冷……”

法瑪斯突然做了一個有些失禮的動作—捏住薛裴殘缺的左手,那溫暖柔軟的觸感透過指尖傳進心底,讓他更加肯定剛剛的判斷。

“你口中說的‘秘密’,一定是指這隻手的材料吧?”

薛裴著實愣了一下—雖然隻是很短的一瞬間,她沒想到看上去愣頭傻腦的法瑪斯思維竟是如此敏銳。

“算是有這方麵的原因吧,”她輕輕抽回左手,“我的確是……有些殘疾,所以不得不安裝……”

等等—薛裴突然想到,法瑪斯隻是無意間、碰巧看到自己的“秘密”而已,自己不僅沒有義務,也沒有必要向他解釋其中的奧妙。

“……不得不安裝一隻假手,”她的語氣又變得冷淡起來,“裏麵用了一些比較尖端的材質,所以生產廠商希望在投入量產前保密,明白了吧?”

法瑪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薛裴把剛剛“拔”下來的“中指”用嘴叼住,從夾克的內膽裏摸出一支眼藥水瓶似的塑料小瓶,擠出一堆黏稠的白色膏狀物小心地塗在左手的傷口表麵。

“單分子納米結構激活劑?”法瑪斯有些驚訝地道,“是派爾蒙托公司的產品?”

薛裴頗驚訝地看了一眼手裏的小瓶子,上麵別說標簽,連一個字也沒有。

“在空軍基地時見過。這玩意兒可不是在網上預定就能買到的,”法瑪斯像是回憶起了什麽,“我記得那是為軍用納米機器人提供養分和能量的濃縮生物溶液,也是像這樣白白的,呃……”他一時語塞,“……一大攤形容不出來的東西。”

白色的膏狀物很快便流入左手的傷口縫隙,薛裴把小瓶又塞回衣袋,掏出張繡著花邊的手帕,把粘在手上的多餘溶液擦去而後用力甩了甩左手。在法瑪斯的注視下,她把叼著的手指取下輕輕按在它原來應該在的地方—令人驚奇的一幕就這樣發生了在手指的底端就要接觸到傷口的時候,傷口裏麵的黑色蛇皮竟突然蠕動了起來,從裏麵伸出無數頭發絲般細長的觸須,輕輕托住薛裴“送來”的那根中指,像某種烏賊捕捉獵物那樣,把手指的底端慢慢“拽”進了傷口。一陣輕顫之後,手指似乎恢複了活力薛裴握了幾下拳,翻來覆去端詳了幾秒。

“喏!”薛裴長出一口氣,“這次總算是沒接錯。”

“唔!”法瑪斯趕忙捂住嘴,壓住想要嘔吐的衝動,“我的……我的天,我的天哪!”他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半步,“我寧可沒有手,也不願意裝上這玩意兒!”

薛裴有些不樂意地說道:“等你當真沒有手的時候,再來說這話吧。”她彎下腰,從地上拾起傘兵槍,“走吧,這裏沒什麽好留戀的了,我們回巴布裏托爾喝點什麽吧,我有些渴了。”

“回哪裏?現在?”法瑪斯看了看四周道,“還少一個人吧?那個叫阿什麽的……”

“阿隆。”

“對,阿隆,我們不等他一起嗎?”

“法瑪斯先生,”薛裴微笑著說道,“我們來做一個簡單的推理題,阿隆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幾分鍾前吧,”法瑪斯稍做心算,“大概五分鍾。”

“這裏是綠海,”薛裴用手指指地麵,“以人類的腳力,五分鍾絕對跑不出一公裏,可能連五百米都跑不到。”

“哦!”法瑪斯醍醐灌頂般的點點頭,“那他應該能聽到槍聲。”

“而且在聽到第一聲槍響的時候就該往回趕,也就是說……”薛裴轉過身,向兩邊伸平胳膊,“現在他應該站在我們麵前,用關切的語氣問上一句‘你們沒事吧?’或者上來打個招呼,最差的情況,他也應該像個無頭蒼蠅一樣,一邊大喊著我們的名字,一邊東張西望,但你聽見了什麽嗎?”

四下靜得出奇,隻有些蟲鳴似的微弱怪響在時斷時續。

“你是說,”法瑪斯臉色煞白地說道,“紅臉已經把他給……”

“不……”薛裴頓了一下,搖搖頭,“不一定。”

冷靜下來之後,剛剛完成狩獵的愉悅感轉瞬便煙消雲散—倒下的三隻雌性紅臉不僅沒有提供任何答案,反而讓原本就已經非常混亂的問題更加撲朔迷離。

對,還不能走,還需要更多的線索—薛裴這樣告訴自己,於是她半跪在地,輕輕翻過剛才壓在她身上的紅臉屍體。她按照喉管、胸口、腹腔的順序輕輕擠壓屍體,最後把目光停在它大腿外側的片狀骨甲上。

“發育得非常好啊……”薛裴托著下巴,似是自語,“也沒有挨餓,”她抬起頭,頗有些惋惜地歎了口氣,“為什麽要如此前仆後繼呢?”

“看來村民沒有說謊,”法瑪斯彎下腰道,“之前過往的旅人也都應該是這麽死的吧。”

“在晚上被半打兒紅臉襲擊嗎?”薛裴蹙眉反問道,“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沒事喜歡在綠海裏過夜?”

法瑪斯一臉的委屈:“我可是被歹徒襲擊,無奈之下才在綠海裏過夜的……”

雖然隻是無意,但這可真是驚醒夢中人的一句話!

薛裴突然站了起來:“等等,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無奈才在綠海過夜,你以為我真想啊?”

“不,在那之前!”薛裴用力捏了一下左手的拳頭,不知是激動還是哪裏不太舒服,“你說你被歹徒襲擊?”

“呃……是啊,”法瑪斯疑惑地道,“你不是也被襲擊了嗎?”

“對,所以才會暴露在綠海的夜色之下。”薛裴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於是這一切之間就建立了聯係,而聯係又會帶來揭開謎團的鑰匙……”

“你的意思是,歹徒襲擊與紅臉出現有聯係?”

“被歹徒襲擊,才會不得不在綠海過夜,所以才會被紅臉撲殺,也就是說……”薛裴頓了頓,“與其認為是村民與紅臉勾結不如說是歹徒與紅臉有染。”

“不可能吧?”法瑪斯一邊搖頭,一邊說道,“難不成是有人飼養紅臉?”

“無論是與不是,在此之外,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問題:‘為什麽’。”薛裴臉上露出不多見的困惑之情,“有什麽理由要殺害那些無辜的路人?又為什麽不直接射殺,一定要借紅臉之手……”

她突然愣住了,像尊石像般矗立在原地,表情凝滯。

“怎麽?”法瑪斯忙問道,“你又想到什麽了嗎?”

薛裴抬手示意他保持安靜,兩人麵麵相覷了幾秒,弄得法瑪斯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發現了嗎?”薛裴悄聲道,“蟲鳴停止了……”

的確,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四周安靜得有如萬物死絕,耳畔響起的,隻剩下晚風輕撫樹梢時發出的陣陣沉吟。

薛裴從腰間拔出一把銀白色的手槍,遞到法瑪斯麵前。

“拿著,聽好,”她依舊細聲細語,好像在提防著什麽人偷聽似的,“我跑的時候,你也要跑,跟在我身邊,至少保證在我的視野裏,明白嗎?”

法瑪斯顫巍巍地接過手槍,緊張地連舌頭都打結了:“到……到底,怎……怎麽了?還有什麽東西在周圍嗎?”

薛裴當然知道那是什麽,而且還知道它有多危險,她一邊小心觀察著四周,一邊像是漫不經心地道:“族領級別的紅臉,常常在身體兩側長有一種放電器官,雖然不能用來做武器,但可以幫助它探測周圍生物的距離和方向……”

“聽上去有點像鯊魚身上的洛侖茲壺腹?”

“哦?”薛裴頗驚訝地說道,“你連洛侖茲壺腹都知道?”

“我好歹也每個星期都看探索頻道。”

“在紅臉身上,那東西叫‘格蘭特線’,它釋放的生物電場會影響許多敏感的小動物—比如昆蟲,所以我很確定,就在我們附近有一隻族領級的紅臉—而且它正準備發起攻擊。”

“不是吧?”法瑪斯握著手槍的手莫名地抖了起來,“你……你說清楚,什……什麽叫……族領級別?”

“至少也是勇士,如果是雄性的話……”薛裴的警覺並沒有帶來任何關於對手方位的線索—它是個小心翼翼、並且非常擅於潛伏的家夥,“……我感覺應該是雌性,那就起碼是一隻守衛。我不能確定它的位置,所以……”

就在這話音未落的一瞬間,薛裴好像看到了什麽。在她正前方黑暗的樹叢之間,好像有一對若隱若現的眼睛與她四目相對她不能確定那究竟是幻覺或是月色在什麽東西上的倒影,那東西一動不動,宛若兩枚巨大的貓眼石,閃爍著陣陣寒光。

在對視了四五秒之後,這對神秘的“寶石”突然黯淡了一瞬間旋即又恢複了剛才的光亮。

薛裴倒吸一口涼氣,立即端起傘兵槍,還未完全瞄準,便是三發點射過去。

子彈在枝丫和草叢間急馳,激起一串“噌噌”的輕響。黑暗中一個東西突然閃出身形,折向另一側的樹叢,一下就跳離了薛裴的視野,鑽入茂密葉牆的遮蔽之下。

“那是什麽!”法瑪斯也看到了怪物的身影,接連退了兩步驚恐地問道,“剛才那鬼東西是什麽啊?”

那是一個大家夥,薛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倒不是因為對方的體形,她在東京叢林遇到過起碼一打兒身高超過四米的勇士。

“是一隻‘公主’……”薛裴艱難地潤了潤嗓子,慢慢放下槍口“……一隻白色的‘公主’。”

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今天這般的恐懼了,薛裴的雙手都開始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起來。

“什麽‘公主’?”法瑪斯的表情倒沒有多大變化,“哪裏有白色?”

“‘公主’……”薛裴露出有些苦澀的微笑,“那是目前最高級別雌性紅臉的代號,最早是在一年前的哥倫比亞被怪物獵人考克斯發現並報告,通常被認為是三十到五十隻規模族群的領袖。至於白色嘛……”薛裴目光呆滯地盯著前方,輕輕歎了口氣,“說來話長,估計你也不會想聽。”

這種時候,打擊士氣的話自然還是不說為妙,但薛裴騙不了自己。初生時的紅臉,正如它們名稱的字麵意思那般,長著鮮紅的絨毛,在逐漸成長之後,便會隨著環境換上或是黑色或是深棕的體毛,但即便是在寒冷的極圈,也從沒有一種進化出白色毛發的紅臉。

隻有一個“特例”除外—那些罹患白化病的可憐家夥,無法長出能夠在黑暗中潛行的皮毛,也不能擁有象征著紅臉特征的豔麗紅發,自出生起,就被同類排斥。在絕大多數紅臉族群中,這些白毛都活不過成年—而且老實說,它們患上白化病的概率本身就不算大。

如果它們中能有幸運兒在無邊的痛苦與壓力之下發育為“成獸”,其意誌力、體力和凶猛程度都是超乎尋常的強大。而為了掩蓋自己雪白的身體,這些幸存者也大多掌握了非常獨特且拒絕團隊合作的捕獵技巧。

簡單地說,薛裴的經驗在這裏一無所用,這隻白色的紅臉將用她連聽都沒聽說過的方式投入戰鬥,用她想都沒有想過的招數發起攻擊、進行防禦。

“而且還是隻‘公主’……”薛裴深吸了一口氣,“她還是隻白色的‘公主’……”她略作思索,連忙抬手指向右側,“法瑪斯!站到開闊地去!不要靠近任何一棵樹!”

她現在沒有辦法保護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所以至少要讓他們遠離危險—這也算是狩獵的策略之一。法瑪斯不敢有半刻的怠慢,三兩步就跑到草地中央,他抬頭看了看掛在蒼穹上的一彎明月,覺得自己簡直是暴露在外的靶子。

“這不是個好主意!薛!”他衝離自己大約十米遠的薛裴喊道“你剛才還叫我跟著你呢!”

薛裴早已全神貫注,壓根沒有聽見法瑪斯的呼喊,她平緩地呼吸,把自己的身體調整到最佳狀態。根據以往對紅臉的了解這些生物在伏擊失敗之後通常會逃跑,即便是決心一戰,也絕對不會選擇原來的方向。而薛裴故意麵朝前方,不曾轉向,正是為了誘使對手在完全潛伏之前盡快出手,以期望它會露出足夠大的破綻,大到一擊就足以結束戰鬥的破綻。

但是薛裴這次失算了。

那隻“公主”從剛剛消失的地方徑直躍了出來,在明麗的月光下,仿若一道白色的弧形閃電,修長而優雅,迅捷而致命。

驚訝在薛裴腦海裏隻停留了一刹那,在這個刹那消失的同時她的傘兵槍已經抬到了可以擊中“公主”的高度。

於是,三發點射—

幾乎是近在咫尺的三發點射,子彈貼著“公主”麵部的骨甲向兩邊彈開,拖著熾熱的彈線,飛散進樹叢。

薛裴側身避過正麵的撲咬,橫起槍口上的刺刀,在“公主”的右前腿上割出一道小小的傷口。然而,僅僅是這刀刃之上的瞬間接觸,薛裴便被對方衝鋒時的巨大動能帶倒,在地上一個後滾翻後才勉強半跪著起身。

一條詭異的肉鞭突然從“公主”身側展開,在它還沒有完全落地之前便向身後的薛裴抽去,剛剛恢複平衡的薛裴閃躲不及—甚至可以說是根本就沒有看到這突如其來的襲擊,被正好擊中,那肉鞭在空中發出一聲脆響,在皮夾克上打出一道從右肩延伸到左腰的大口子。

薛裴咬緊牙關向前撲倒,接連兩個前滾翻拉開距離,與側身而立的“公主”再次四目相對。

“傾斜骨甲……”薛裴冷冷地自語道,“原來窮鄉僻壤也能發現傾斜骨甲,獵人工會說不準會為此獎勵我二十個積分。”

“公主”似乎對自己沒能殺掉對手而有些吃驚,它原地轉了小半圈,靜靜地麵對著薛裴,一動不動。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薛裴才剛好能借著月光看清這隻“公主”的樣貌—這是一頭多麽美麗、健碩的野獸啊!即使自認為再沒什麽動物能讓自己驚訝的薛裴,也看得有些失神。它通體雪白,在月色下展露出晶瑩剔透的光芒,整齊圓潤的骨甲均勻地散布在麵門、脊背和四肢外側,讓它看上去就像是中國神話裏的麒麟,渾身上下無不散發著咄咄逼人的威嚴與高貴。

等等,那是什麽……薛裴稍稍一愣,視線停在“公主”身體兩側的奇異物上,她從沒見過類似的東西,它們看起來就像是某種觸角,左右各有一條,很是對稱,長度大概不到兩米,頭部還長著小小的肉瘤。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似的,即使主人靜立不動,兩條觸角也高高地挺著,把尖端對準薛裴。

她努力回想以前讀過的文獻,試圖從中找到些可供參考的蛛絲馬跡:考克斯報告裏提到過某些雌性紅臉的“格蘭特線”特別發達,甚至會在體表形成凸起。薛裴又仔細確認了一遍眼前兩條觸角的形狀和大小,覺得這凸起的程度未免也太誇張了。

“是全新的進化呢……”薛裴有些激動地自言自語道,“這可是五十個積分啊!”

仿佛有了動力一般,薛裴精神大振,她端起傘兵槍,打開槍口下方的激光校準線,慢慢地移到“公主”左前腿的膝關節上這個部位一般沒有骨甲保護,即便有也應該非常脆弱。“公主”依舊保持不動,隻有觸角在微微變換著角度。

指尖輕動,一枚劣化鈾穿甲彈脫膛而出,它的速度比普通的子彈快一點五倍,就算能看見彈道,在這個世界上,也絕不存在一種可以避開它的生物。

但是這隻“公主”避開了,它在薛裴扣動扳機的同時,向左側輕躍,恰好避過了彈道。薛裴不經思慮,即刻調整槍口掃射“公主”卻仿佛事先知道她的射擊角度,一路跑跳,繞著薛裴轉了一百二十度,竟沒有被傷到一分半毫。

不僅長著鋼筋鐵骨,還擁有不可思議的迅捷與反應,薛裴在打完一梭子彈之後,暗暗覺得情勢不妙。就在她握住彈匣,準備換彈的瞬間,怪物一聲低吼,撲將上來,不足五米的距離,它隻用了一秒便衝到了跟前。

薛裴大驚失色,本能地揮槍直刺,刺刀紮在“公主”額頭的正中央,那感覺就好像刺進了一堵鋼筋混凝土牆壁般,她的手臂都被震得發抖,上半身都幾乎要失去平衡。

“公主”反掌猛擊,正中薛裴毫無防備的小腹,這足以撕心裂肺的重擊令她連人帶槍滾翻在地,摔出好幾米遠。不知所措的法瑪斯見狀連忙舉起手槍射擊—不管怎麽說,他好歹也曾經在空軍服役,一顆子彈打在“公主”右肩的骨甲上,迸出一瞬耀眼的火花。

“公主”隻是微微斜了一下眼,對法瑪斯似乎連一點點的興趣都沒有,但也僅僅是這不經意的一瞥,流露出的殺氣也讓法瑪斯恐懼不已。

它慢慢走向蜷縮在地的薛裴,這可憐的年輕女孩似乎是死了側身躺著一動不動。它早已對此習以為常—這些可憐的生物,如此的好戰卻又如此不堪一擊,每次都隻是在舉手投足間便輕而易舉地分出了生死。

“公主”瞄了一眼摔在地上的傘兵槍,那東西離開了使用者,便有如石頭般毫無威脅,而現在它的主人就躺在自己麵前,了無生氣。

就在怪物把頭湊近過來的瞬間,薛裴突然起身,早已攥在手裏的獵刀一記斜斬,卻正好被對方用嘴咬住—這絕對是薛裴從沒遇到過的景象,足以讓最資深的獵人也大驚失色。“公主”猛地扭動額頭,將刀硬生生地奪下,薛裴沒有半點猶豫,揮起左拳,用盡全力反手砸中它鼻梁位置上的骨甲,一聲低沉的悶響傳了出來。

“公主”嘶吼著連退了幾步,它抬起頭,不曾料到眼前這嬌小的女人竟有如此恐怖的力氣—它決定先行回避,閃身跳進一旁的樹叢。如若是平日,紅臉撤退後就不會再出現了,但今天已經出現的種種跡象告訴薛裴,這家夥肯定還會回來,而且會更加小心、更加凶惡。

薛裴從地上撿起步槍,半步半步地慢慢退到法瑪斯身邊,伸手壓住他的肩膀,示意對方蹲下。

“你沒事吧?”法瑪斯緊張地道,“我看你被拍倒了。”

薛裴低頭看了一下腹部,衣衫完整,並沒有明顯外傷。如果剛才紅臉是用正手打的這一下,那現在必然是血肉模糊的一大片了。

“放心,”薛裴頗勉強地笑了笑,“我沒那麽容易死。”

“那鬼東西好猛,到底是啥怪物?”

“是‘公主’沒錯,但……”薛裴頓了頓,“是一種很特別的‘公主’,可能是新品種也說不定。”

“我明明看到你射中了它,為什麽沒打死?”

“它進化出了非常了不起的傾斜型外骨甲,連劣化鈾彈都能扛住。”薛裴苦笑一聲,“人類的科技在進步,紅臉也沒歇著呢。”

“我聽說遲早有一天這些怪物會進化出能夠毀滅人類的力量,看來不是沒有可能啊。”

薛裴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聽到這句話了。老實說,對於她這樣的獵人,這句話聽上去不僅無稽,甚至還有些傷尊嚴的味道。

“沒有可以擋住子彈的發膚,沒有可以撕裂筋骨的爪牙,也沒有可以快過閃電的腿腳,”薛裴冷冷地講道,“人類統治世界,依仗的不是力量。怪物再威猛,也隻是狩獵者房間裏的榮耀而已。”

周圍的樹叢裏傳來陣陣聲響,那怪物好像在漫無目的地狂奔—繞著背靠著背的兩人狂奔,隻是這惱人的聲響好像是被故意弄出來似的。

“我很讚同你的說法,薛小姐……”法瑪斯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但……但現在人類的命運似乎和我們的命運並不掛鉤啊……”

他說得沒錯,在這月色籠罩下的綠海深處,一隻凶猛暴戾的白色怪物就徘徊在身旁,而最糟糕的是,槍械對它似乎完全沒有作用。

調整呼吸—薛裴對自己說,這個時候需要格外冷靜。她會被紅臉擊敗然後被吃掉嗎?不,當然不會。她勝券在握,並且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她遇到過的險境無可計數,但直到現在,她還是堅定地相信—

“最難對付的怪物,永遠是人,總有一天……”她微微笑道“法瑪斯,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這個道理。”

薛裴做了一個法瑪斯沒有理解的動作:把傘兵槍輕輕拋在腳邊,然後褪去上身的皮夾克。

她穿著一件看上去與身份十分不相稱的“襯衣”,確切地說是一件黑色的露背吊帶衫,白皙的香肩和秀背在月光下分外耀眼剛才“公主”的肉鞭似乎並沒有給薛裴造成任何傷害,隻是在兩塊肩胛骨的中央,即脊柱的位置上嵌上了一個硬幣大小的圓形異物—法瑪斯猜想,這可能就是薛裴穿“露背裝”的原因吧?

黑暗中的喧囂終於停止了,一切又歸於寂靜。就在那看似靜止的陰影某處,一頭猛獸已經屏住了呼吸,準備發起突襲。

背對著法瑪斯的薛裴朝身旁指了指:“離我遠點兒,法瑪斯,它要過來了。”

“它?它在哪兒?”

“不要轉頭!法瑪斯!”薛裴厲聲道,“它就在我們背後!你回頭看的話它就又要跑了!”

“背後?你確定?你怎麽會知道?”

“我說了,法瑪斯,它再威猛,也隻是頭怪物而已。”薛裴輕聲道,“如果紅臉要伏擊獵物,它們肯定會采取正麵誘敵、背後出擊的戰術。它既然是隻紅臉,就逃不過這條由千千萬萬個人類獵手用生命總結出來的自然法則。”

雖然周身雪白,雖然長著模樣驚人的“格蘭特線”,但它的確隻是一頭紅臉,正如薛裴所預料的那樣,它瞄準獵物的背後,用盡全力發起衝鋒!無與倫比的速度與力量讓它就像一輛失控的重型卡車,通常獵物在轉身之前就已經被它撲倒,然後被咬破喉管,或者撕開胸膛,從世界上徹底消失。

但這隻獵物似乎早有準備。麵對擺開架勢、迎麵揮舞而來的直拳,躍在半空的“公主”已經無法改變方向,它隻有壓低腦袋,用麵頰中央的骨甲抵擋—通常這樣做就已經足夠了,至少在這個世界裏,沒有什麽生物能在與紅臉骨甲的正麵對抗中占到上風。

對它來說,這絕對是前所未遇、驚天動地的一撞,薛裴像隻靈巧的蝰蛇,斜著腦袋,側過身體,剛好避開爪牙的幹擾,將左手直拳狠狠地送在了它的麵門中央。

它停住了。

在一聲仿佛兩塊鋼筋混凝土相撞的低音過後,它的身體在半空中停住了,而後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它不敢相信剛才發生的事它不敢相信體重超過三百公斤,體長近三米的自己,用盡全力的一次撲擊,竟然沒能讓獵物—一個人類,後退半步。

它當然不懂動能、勢能之類的物理學定義,它也無法理解文學意義上“不可能”三個字的內涵,但它確實是猶豫了,這種感覺從沒有在它身上出現過,伴著由眉心擴散到整個腦袋的眩暈,這隻“公主”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了恐懼。它的呼吸開始淩亂它的動作失去章法,它已經有些不知所措,隻是憑著動物的本能伸展左前肢撲擊過去。

薛裴輕盈地後跳閃過,隨即抬腳前踩,正好壓住了“公主”方才落下的腳趾。怪物發出憤怒的嘶叫,用力地想要抬起上身,卻無奈踝關節被死死別住,動彈不得。它揮起另一隻前肢,重重地砸向薛裴踩著它的那條右腿,它這次當真使出了吃奶的勁兒,這一掌劈下去,足以拍開野狼的腦殼—

她紋絲不動。

就好像打在一根鋼筋編成的水泥管上,“公主”的猛擊並沒有造成任何傷害,薛裴甚至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到即使是怪物都會感到有些膽寒的眼神。

結束的時候到了—這個怪物曾經讓薛裴產生過“是不是要逃跑”的念頭,是的,她需要用一次完美的技術性打擊來贏回自尊—就用她那隻本不屬於人類的左臂。

她左腳後撤,身體前傾,右手輕輕按住“公主”的額頭,擺出一個讓法瑪斯非常費解的姿勢,它隱約覺得這是某種武術的起手式,又好像從沒有在其他地方見過。

世上有很多種號稱“不傷發膚、力及腎脾”的武術,比如薛裴現在使用的太極拳,但它們大多難以掌握,這並不是因為習武者的學藝不精,薛裴知道並且深有體會—這是因為對人類來說,這些武術所需求的爆發力已經超過了極限。而現在的她則像一把中世紀的開膛錘,再堅固的鎧甲也無法阻止那力量由表及裏,深入骨髓。

毫無疑問,這鉚足了勁兒的一記反叩將會直接結束戰鬥。但拳鋒劃過,卻沒有能夠打中“公主”的腦門,它輕輕擺了一下頭,導致這一拳打偏了兩寸,剛好落在右側眼眶的上沿。堅硬到可以防禦突擊步槍射擊的骨甲,竟然被打出一個裂紋,衝擊力化為一陣細密的震**波,傳遍整個身體,“公主”頓時感到頭暈目眩,幾乎都無法站穩了。

它的右眼瞎了,像熟透了然後被打爛的西紅柿一樣,變成了一團肉泥,鮮血順著眼窩流下,把半張臉孔都染成猩紅。

痛苦與憤怒化作撕心裂肺的咆哮,它沒有後退,強烈的恐懼反而讓它決意拚死一搏。

薛裴不知道為什麽“公主”會側過身,但這毫無疑問是一個好機會,隻需要再一拳,那沒有骨甲覆蓋的腰腹必將會皮開肉綻,連腎髒都能夠打出來,於是她又一次後撤蓄勢,將雜糅著科技與意誌的力量全部集中於左掌—她勝券在握。

隻是一瞬間,局勢逆轉,肉鞭刺穿了薛裴的腹腔,甚至連眨眼的機會都沒有留給她,足足三秒之後,疼痛的感覺才刺到心頭。一股苦澀的濁血順著喉管上溯,在薛裴開口的瞬間噴湧而出,濺在“公主”雪白的身體上。

薛裴強忍住肚子裏翻江倒海般的劇痛,用左手猛地抓住正緩緩抽出來的肉鞭,一腳蹬在“公主”的側腹,竟將整條觸角連根扯斷,拽在手中。

“你死定了!狗崽子!”薛裴把肉鞭重重地摔在地上,麵露猙容,“我要把你的頭掛在牆上!就和西伯利亞棕熊放在一起!”

她顧不得肚子上的傷口,轉身撿起地上的Q9P傘兵槍,從腰間拔出一支貼著紅色標簽的彈匣,用力頂上槍膛。

“這是你應得的!”薛裴一邊拉著槍栓,一邊怒吼道,“十二美元一發!”

“公主”預感到迫在眉睫的危險,一步後跳拉開距離,用殘存的左眼盯著薛裴,發出不知是何意義的低吼。

薛裴微微彎下腰,右手持槍頂在胸口,左手緊緊壓住準線粗略地瞄了一眼,重重扣下扳機。槍聲像驚雷般在懷裏炸響,彈痕劃破空氣,在黑暗中繪出道道血紅色的光芒。“公主”的規避動作顯然比剛開始遲鈍了不少,一顆子彈擦過頭部上沿,在骨甲上打出一道筆直的裂口。它有些慌了,轉身猛跑,在紅色彈雨的洗禮下一躍跳進了樹叢。

薛裴對著“公主”消失的方向持續射擊,直到把一梭子子彈全部打完,在可怕的後坐力影響之下,淩亂的彈道就好像沒有經過任何瞄準,一窩蜂似的鑽進叢林,打得枝葉劈啪作響,一棵碗口粗的大樹被幾發子彈擊中,轟然向側麵倒下。

薛裴鬆開冒煙兒的傘兵槍,右手握著槍把的部位已經是紅通通一片。

“太輕了……”她頗惱怒地自語道,“傘兵槍果然是給女人用的玩具。”

硝煙散盡,薛裴發現槍管裏的膛線都已經被磨掉—這東西已經沒用了,她把槍隨手丟在草地上,仰頭望向夜空,攤開雙臂。

“要掛在客廳中間,一定要掛在客廳中間!”她閉上眼睛,一邊比畫著,一邊自語,像是有些歇斯底裏,“對,還要用紅木的底座,這樣一來,工會的那群傻鳥一進房間就會被嚇到……啊完美!”

“薛!”法瑪斯跑到薛裴麵前,一副氣喘籲籲的樣子—實際上他根本什麽也沒做,“你……你……”他的目光停在薛裴腹部的傷口上,那是一個嚇人的、兩邊對穿的大洞,“你沒事吧?”

薛裴睜開眼睛:“除了自尊外,傷得都不算嚴重,你呢?”

法瑪斯連皮都沒擦傷,自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回答:“那怪物呢?你說的那隻‘公主’呢?這次是跑了吧?”

和上次消失時不同,整片樹林都在寂靜中一動不動,怪物則徹底沒了蹤影,也可能是真的已經逃走了。

“她還在,”薛裴冷冷地道,“我可以和你賭二十塊……她還在呢。”

法瑪斯注意到地上的肉鞭,剛剛就是這個東西貫穿了薛裴的身體—它竟然還在動!

薛裴注意到了法瑪斯的目光。“外麵是肌肉,裏麵是結締組織和神經束,沒有骨骼,”她指著那根怪東西說道,“你也許不相信,但這確實就是‘格蘭特線’,隻不過尺寸有點超標而已……”

“‘格蘭特線’?你不是說那是用來探測生物電場的電感器官嗎?”

喲!薛裴心想,他還知道“電感”這個詞!

“是啊,我也不知道她會把這麽重要的器官當武器使,所以才會被擺了一道……”薛裴用腳尖輕輕捅了一下肉鞭,“還不隻如此,根據我的判斷,這條‘格蘭特線’能感應到生物體內非常微弱的電流變化,所以可以預知對方每次攻擊的發起時機。”

“還有這種事?”法瑪斯驚得合不攏嘴,“那它豈不是無敵了?”

“以我二十年狩獵紅臉的資曆來判斷,我要說‘是的’……”薛裴點點頭,“剛才我連高速彈都用上了,也沒能把它殺掉,普通的武器恐怕傷不到它。”

“沒想到綠海裏還有這種怪物……”

“嗯,看她的樣子,既不像是餓著了,也不像是在‘保家衛國’,按理說作為一個族領,她此時應該老老實實地待在領地裏帶孩子才對……”薛裴頓了頓,“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發生在巴布裏托爾附近的殺人事件,全部與這隻‘公主’有關,隻要除掉她,就等於消滅了問題的根源。”

“除掉她?”法瑪斯看了看自己正握著的小手槍,“可是你剛剛還在說,子彈傷不到它。”

“唉……是啊……”薛裴茫然地望著前方,歎了口氣,“區區一隻怪物,就會讓我們如此無助,這便是人類的極限了……”她轉過頭,對法瑪斯道,“在這裏等著,無論發生任何事,都不要跟來。”

法瑪斯一臉驚恐:“你……你要做什麽?”

薛裴沒有回答,她左臂低垂,口中念念有詞,用右手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接下來發生的事則足以讓法瑪斯做上好幾年的噩夢,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話,一句非常適合形容眼前景象的話—

“與怪物作戰的人,要留意自己是否也變成了怪物。”

對於這句出自尼采之口的至理名言,今夜的法瑪斯有了相當直觀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