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死人

老實說,我並不害怕死人。因為你知道死人什麽也不會做,卻完全無法想象活人會幹些什麽。

在我還是個搖籃裏的嬰兒的時候,蘇就常常拿著死人的東西逗我,一隻折斷的手指或者一塊腫脹的耳朵,上麵總是掛著一些金光閃閃的裝飾品,我一邊揮舞著手在空氣裏亂抓,一邊發出急不可耐的尖叫,直到蘇把這些手指、耳朵或者別的什麽塞進我肥胖的手裏。我用一個嬰兒可能有的最快的速度把那些金光閃閃的東西捋下來,趁蘇不注意的時候放進嘴巴。

是的,有些東西是注定的。我注定會出生在屍體化妝師的家庭;注定會因為一場可怕的事故而擁有一個本不該屬於我的姓氏;注定不會像蘇一樣,一點也不。我會像個男孩那樣長大,而她是個女人。

我的祖父喜歡把我放在他工作室西北角的一張吊**。

他在工作的間隙會抬起頭來,無限慈愛地看我一眼,然後接著躬下身去為死者塗抹油彩。

最初,我並不明白祖父和蘇到底在做什麽。等我稍微長大一點,就總是衝著他們笑。

對於他們當著我的麵所做的任何行為,比如,用溫熱的蠟來重塑一張被風暴毀掉的臉,或者用尖角的工具在死者麵部雕刻出一條生前被人們所記得的皺紋—以便他死後依然被人們所認得—我都會發出嬰兒那含混不清的笑聲。

等我再長大一點,我明白了我為什麽會笑,因為我從骨子裏喜歡那份工作。

這棟老房子的地下室裏堆放著大量的用具,其中最多的就是蠟,這和外鄉人所使用的蠟幣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東西。他們的蠟幣堅固、豔麗、昂貴,而我們的蠟柔軟、晦暗、低廉。這些蠟總是呈現出一種微微濕潤的樣子,讓人覺得既惡心又興奮。

給蠟加溫並不用太高的溫度,祖傳的做法往往是把蠟塊放進一口銅鍋裏,再把鍋架到火上烤化。做這些的時候需要炭火,而不是別的任何一種火,你得保證蠟總是在溫熱的狀態。

不能蒸發。

不能燃燒。

不能沸騰。

隻能溫暖而柔軟,好像一鍋煮爛的肥肉。這種工作完全不同於馬修家族的工作,因為他們需要的是一瞬間的爆發而不是持久的熱量。

這也決定了我們是兩個命運不同的人—我以後會成為風之皮爾城唯一的屍體化妝師,而馬修則會成為一個放煙花的。

所有的一切在我們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

從這一點上來看,死人和活人倒是完全平等的。人的去向並不是由自己決定—對於死人,他的親屬為他選擇墓地;對於活人,他的一生已經被風之皮爾城精確而悠久的傳統安排得滿滿當當。

這是一種微妙的平衡,連我都看得出來。

所以,我將來所要做的工作,其實在我出生前就已經被一雙冥冥之中的手安排好了。

我唯一的不滿是,為什麽要有蘇這個姐姐?如果沒有她,我已經開始為死去的人捏著蠟做的嘴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