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四年 元宵

洛陽城仍在一刻不停地陷落。

防風氏的白骨永不鬆懈地牽著它往西走去,而洛陽已經不再是一匹湮沒在夜色裏的馬了。在跋涉過不可計數的山巒與江河之後,洛陽成了一張千瘡百孔的漁網。時間在這張網裏無可阻止地流失,而關於洛陽城的種種傳說和回憶也像光陰之河中的漏網之魚一樣,從洛陽鬆動的房梁上、傾倒的城牆邊遊走了。

若幹年前那場浪漫而璀璨的遷徙,遺落為今日黑暗中的背叛與逃亡。

洛陽城裏再也找不出一個可以說故事的人。洛陽即將陷落,而它早已被自己的城民遺忘了。

因為迦畢試還是沒能在黑魆魆的影子中遇到他昔日的愛人。

我沒有把朱枝交給他。

正月初十下了一場雪。

到十五的時候,雪還沒有化。

我和離阿奴在院子裏紮兔子燈。白紙糊的兔子燈往雪地裏一放,幾乎尋不著了。離阿奴就剪了幾片紅色的油紙,給它們做了眼睛。

我們做了一個特別大的兔子,這是兔婆。另有一些小的,是兔崽。做骨架的竹篾不夠了,就拆掉波波匿用來抓鬼的籠子,再一彎一折,拿紙糊了,又多出幾隻兔崽。那幾隻被突然釋放出來的鬼魂,帶著有些意外的神情,嗡嗡地說了好一陣,賴在原地不走。過了一會兒,他們像狗一樣揚著鼻子在空氣裏嗅著,最後一個接一個地鑽進了兔子燈裏,爬到裝著茶油泡過的白米的小盞子上,把身體浸在米粒間,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是一些無家可歸的鬼。沒有了裝他們的竹篾籠子,他們就自己鑽到了竹篾做的兔子燈裏。

我和離阿奴一邊紮著燈,一邊等“過燈”的隊伍。他們會從東邊的建春門出發,一路都會有人加入進去,隊伍走到我們延年裏的時候,就能是幾百號人了。

我拿手擰著兔婆的耳朵,扯來扯去。等了半天,“過燈”的隊伍還沒到。

後來我竟等得在雪地裏睡著了。

我在睡夢裏聽到離阿奴說“來了來了”,然後看到兩盞扇麵燈打頭,一條長長的“燈龍”進了延年裏。沿路不斷有人擎著荷花燈、芙蓉燈、狗燈、貓燈加入進去。等隊伍出了延年裏經過長秋寺時,和尚們也點著燈加入進來。最後,有上千人都參加了“過燈”。人們似乎習慣於明亮的燈火,而不是長久的黑暗。人們也似乎忘記了洛陽正在陷落這回事,縱情享樂著。經過永寧寺的時候,三個比丘尼的歌聲變成了一陣大風,把“過燈”的隊伍吹散了。我手裏的兔子燈晃了幾晃,裝著米和燈心草的盞子倒了,撲啦一下,米都撒到了我身上。火苗像溫暖的豆子,在我的頭上、脖子裏、手背上、褲腿上滾落。我變成了一根燃燒的燈心草,灼熱難耐的滋味從頭到腳蔓延開……

我突然驚醒了。

院子裏靜靜的,一片白皚皚的雪上,端坐著一圈紅睛的白兔。

白兔的肚裏點著燈,先前還在睡覺的那幾隻鬼被燈芯草燒到,劈劈啪啪地跟著燃了起來。他們隻慘叫了不多一會兒,就都燒成了一縷青色的煙。

我突然覺得難受,坐在雪地裏哭了起來,嘔出許多東西。

離阿奴從院子外麵跑回來,他對我說:今天城裏漆黑一片,沒有人紮燈。

“誰讓你點這些燈了?”我氣鼓鼓地說。

他看著我,沒有說話。

“都熄了!”我爬起來,拿腳去踹那些燈。

離阿奴默默地跟著拿腳去踹燈。

等所有的兔子燈都暗下去,變成跟雪地一樣的顏色,我開始把它們一個個都翻過來,朝裏麵喊:“波波匿!波波匿!”

離阿奴沒有再幫我。

他站在雪地裏,臉上帶著疑惑的表情,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在發現朱枝和波波匿就是同一個人的那天夜晚,我把波波匿裝進了她親手做的一隻竹篾籠子裏。

原來“抓鬼婆婆”就是鬼;而她窮盡一生要抓的鬼,就是她自己。

波波匿和迦畢試究竟有怎樣的恩怨,我想這個故事一定與波波匿口中那個朱枝與迦畢試的故事大不相同。

可是不管他們之間有什麽樣的故事,我都不能把朱枝交給迦畢試。

波波匿和離阿奴是這昏暗無光的洛陽城裏我寶貴的親人。如果把朱枝交給迦畢試,我就要失去波波匿;而當陽光照進洛陽,我也將失去離阿奴。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朱枝囚禁起來,永遠不讓迦畢試找到她。

離阿奴不知道,朱枝就關在一隻兔子燈裏。

米是鬼魂的禁符,她隻能伏在那盞浸了茶油的米上。那些燈心草,不能點。

等我在一隻兔子燈裏找到波波匿時,她已經被熏成了黑乎乎的一團。我提起燈,走到院中的水缸邊,把燈整個兒按進去。再拎上來時,波波匿已經被洗滌過,變成了朱枝的樣子。身上的黑灰掉幹淨之後,露出她深紅色的裙子,像一尾被撈起來的金魚。

“波波匿!”我叫她。

她睜開眼睛,詭秘地微笑了一下。

“禪師,你為什麽不肯放了我呢?”

“因為我不能把朱枝交給迦畢試!”

“洛陽的秘密,並不是我和迦畢試之間的秘密,”她緩緩地說,“洛陽早就已經停止遷徙了。”

“不可能,”我說,“我聽得到迦畢試的心在防風氏的胸腔裏跳著;我的眼睛裏總是無盡的黑暗。如果洛陽早就已經不動了,太陽會照進這裏的。”

“你聽到迦畢試的心在防風氏的胸腔裏跳著,那沒錯。隻是你聽到的另一個心跳聲……並不是你自己的。”

“那是誰的?”

“是別人的。禪師,你在大業四年的時候就死了。”

“不可能!你撒謊!”

“禪師,洛陽城隻是你的一場夢。隻是你有的夢長,有的夢短。短的,像元宵的夢,十四年前的洛陽燃了起來,或是今年‘過燈節’上燈籠燃了起來,並沒有什麽不同;長的,像迦畢試的夢,一直要在黑魆魆的影子裏遇到另一個人,卻總是遇不到。”

“洛陽的遷徙也是夢嗎?”

“是的。這是你最長的一場夢。”

“你又在編故事了。我是鬼,你們是什麽?”

“你夢裏的洛陽城就是一個鬼城。禪師,你想想,為什麽會這樣?洛陽為什麽總是黑夜,洛陽的鬼魂為什麽總也抓不完?因為你在這裏遇到的所有‘人’,都是鬼。所有你以為是鬼魂的,其實都是人。南陽公主和宇文士及都還活著,他們並沒有變成鬼。而我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我是迦畢試左臂上的那隻朱紅色的鳥兒。”

“你編出這樣的話,為的就是讓我放了你。騙不了我!”

“禪師,有一個人不在你的夢裏。他可以證明我的話。”

“誰?”

“雲休方丈。”

雲休方丈有一張白淨年輕的臉,一雙素淨柔弱的手。單看這些,是斷不會料到他和我有多麽複雜的因緣的。

然而我對波波匿的話將信將疑,終於還是帶著那盞兔子燈去了長秋寺。

僧人們正在佛堂裏唱著《伽藍讚》。我走過種著桂樹、朱槿、香茅、優曇花和暴馬丁香的五味園,再又去園子裏一一察看了地瓜、芝麻、蓮藕和石香菜。我還使勁掐了一把石香菜的莖,裏麵立刻流出明綠色的汁液來。這怎麽可能是夢呢?有這樣細致入微、活靈活現的夢嗎?

甚至經過那六牙白象的時候,我都特別仔細地撫摸了它。它冰涼、堅硬,不像是可以夢出來的。

進了雲休方丈的禪房,他像所有比他年紀大出許多的得道高僧一樣,早就知道了我的到來。

他平生第一次用和藹的眼光端詳著我,然後半是自言自語地開口道:

“禪師,這是你的執念,還是我的呢?”

然後,從雲休方丈的口中,我了解到了一段波瀾不驚的傳奇—聽起來如同發生在陌生人身上,卻又的的確確與我有關。

隋朝的長公主南陽與西域來的胡商迦畢試相愛了。大業四年,長公主下嫁宇文士及,同年生下一名女嬰。女嬰出生的時候,脖子上纏著臍帶,連哭都沒有哭一聲就離世了。宇文士及怕公主傷心,也怕得罪了皇帝,連夜從民間抱來一名男嬰。當夜負責接生的產婆和宮女後來在一場宮廷瘟疫中全部死去。

那個女嬰,其實就是公主和迦畢試的孩子。她並不是難產死的,而是被人下了咒術。下咒術的,正是迦畢試左臂上文的那隻鳥兒。原來那隻鳥兒可以化作人形,是一個黑發白膚的女子,自喚朱枝。朱枝也愛上了迦畢試。可是她那顆鳥兒的心髒是如此之小,而嫉妒又是如此之大。朱枝咒死女嬰之後,陷入了死嬰的夢裏。在夢裏,洛陽變成一座黑暗的城市,總是無法被陽光照射。而朱枝也成了一個白發黑膚的老婦,叫作波波匿。在這個嬰孩的夢裏,所有的因果報應竟然得到了精確的安排。波波匿背負著一個生生世世的難題,那就是她必須抓到朱枝。

我大氣也不敢出地聽完了雲休方丈的話。

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把手裏的兔子燈揉成了一團紙。我低頭看著這團雪白的紙,想起兔子燈都是中間有一個大的兔婆,兩邊各有一隻小兔崽的。雲休方丈說的都是真的嗎?為什麽聽起來那麽離奇?原來我不願放手的親人,並非親人;而我一直視而不見的人,卻又是生我的人。

這都是真的嗎?

如果是真的,那我十四年來的生活,波波匿教給我的一切,都是謊言了?

我舉起食指,鼓足勇氣戳進自己的眼睛。

再拿出來看時,食指上果然沾著墨汁。

我真的,隻是一個死去了十四年的鬼嗎?

白骨拉動的洛陽城,真的隻是一個離奇而冰涼的夢嗎?

趕在陷落之前,南陽公主遇見了宇文士及,朱枝變成的波波匿遇見了迦畢試,離阿奴遇見了我。而我已經死了……

每個人,都找到屬於自己的真相了嗎?

夜涼如水。石香菜的味道又幽幽地散開來,好像很多年前的那一天。

朱枝從揉成一團的兔子燈裏飛了起來,好似一顆赤紅的彈珠。她在空中長出了翅膀和鳶尾,在禪房中盤旋了數圈之後,飛入雲休方丈的左臂。我吃驚地發現他的左臂上竟然文著不空成就佛和他的坐騎迦樓羅,跟迦畢試左臂上的一模一樣。

而雲休方丈敞開的僧袍裏,露出一條蜈蚣一樣的黑色疤痕。

在這個非凡的夜晚,世界碎裂成了千萬塊呈現於我麵前。夜色中遷徙不止的洛陽城,到底是因為朱枝太愛迦畢試,還是迦畢試太愛南陽公主?是他們刻骨的愛驅動了防風氏的白骨,抑或一切真的隻是我的一場長夢?還是如同朱枝到了我夢裏就變成了波波匿,雲休方丈到了我夢裏就變成了迦畢試。而到底是誰挖出了自己的心髒去驅動防風氏的白骨,雲休方丈還是迦畢試?

如果是迦畢試,那就如同波波匿和雲休方丈告訴我的,這一切隻是我的一個夢。

而如果是雲休方丈,那麽迦畢試就完全是一個幻影。那雲休方丈在遁入佛門之前,需要多麽刻骨的愛,才會掏出自己血淋淋的心髒?又該有多大的執念,才會去驅動白骨拉走洛陽城呢?如果洛陽城是真的在遷徙中住進了我們這許多鬼魂,那麽當雲休方丈放下他的執念的時候,陽光就會照進這裏,那時對於鬼魂們來說,才是洛陽真正的陷落。

這個世界的真相如此之多,誰又真的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