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三年 冬至

武德三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我站在長秋寺的蓮池旁,手捧在臉前哈氣。不遠處有個跟我差不多年紀、麵目模糊的小沙彌一邊趴在岸上敲著池麵的薄冰,一邊嘴裏嘟噥著:“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開八九雁來……”

新皇帝選了長安做都城。那是一座在若幹年前我們曾路過的城市。洛陽從長安的身上碾過,向著日落的方向奔去。東都變成了西都,西都變成了東都。而在我們身後,名叫李淵的新皇帝端坐在嶄新的龍榻上,他的子民在傾倒的殘垣間修築起一座全新的帝都,長安就如同當年的洛陽一樣,接受著世界的朝拜。

洛陽並沒有陷落,人們卻已漸漸將它忘記了。

我的五官和四肢日益敏銳起來。我能在黑暗中穿針引線,在青獸一樣的屋脊之間跳躍,在比丘尼的歌聲中聽見洛陽城裏最私密的呢喃。直到有一天,在習以為常的迦畢試的心跳之外,我突然聽到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心跳。這種陌生的心跳就像貓走過屋簷或是雨滴落庭院。最後我終於搞清楚,那是我自己的心跳聲。

我也終於明白原來命運並不是一條路,而是一條河。它會推著你走向某處,不管你願意不願意。

在一個晦暗的黎明,波波匿突然厭倦了她這輩子唯一著迷的事情。“禪師,”她用一種不緊不慢的口氣對我說,“你去抓朱枝吧。抓住她之後,就去找迦畢試。”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就好像突然被人看穿了一樣。我已經可以抓住朱枝,但每次都故意放走她。我甚至不再關心洛陽什麽時候陷落,因為我害怕陽光照到洛陽城裏時,離阿奴就永遠消失了。

然而波波匿的話對我來說是無法抗拒的。孤獨像臍帶一樣連著我們,我已經把波波匿當成了世上唯一的親人。

冬至這天,朱枝把自己關在永康裏的一間客房。

她從裏麵把房門閂上,獨自在房裏誦起了《大悲咒》和《小十咒》。

我正在門外發愣,樓梯上傳來噔噔的腳步聲。剛藏好,就聽到來人已經走到了門口。

接著響了三下叩門聲。

門內誦經的聲音停了一下,馬上又唱了起來。

來的人聲音急切地說,自己是宇文士及。

宇文士及為什麽會來找朱枝?我百思不得其解。

而那房門一直沒有開。

他站在門口兀自說了許多話。他的愧疚,他的無奈,他的思念,他的不知情,他的身不由己。最後,他問她:我們還能做夫妻嗎?

她回答:我與你仇深似海,這輩子恐怕沒這個緣分了。

宇文士及又說了很久。朱枝仍舊不開門。

宇文士及說的那些話,就是石頭聽了也會開出一朵花兒來,門裏的人卻說:非要見上最後一麵,我隻能打開門一劍殺死你。

最後,宇文士及鼓起了他這輩子全部的勇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客棧。

他的腳步聲是那麽的孤獨,一下一下地敲打著過道……

這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門裏的那個女人不是朱枝。

朱枝一定是從房門進去,又從窗戶溜走了。她能在月光裏像珠子那樣彈得老高,像鳥兒那樣展開裙袂,華美地飛翔。

原本在房裏的人,應該是南陽公主。

朱枝為什麽會設下這個圈套,引我去抓南陽公主?

我躍上屋頂,那裏果然已經空無一人了。

澄黃的月亮下,洛陽城那連綿的重簷、藻井、卷棚、廡殿都在微微顫動。連成一片的屋頂隨著西陽門外那副白骨的呼吸而輕微地起伏著,如同洛陽是一個擠滿了獸的畜欄。朱枝經過的地方會留下紅色的印記,現在,這抹紅色正淡淡地延伸向西門禦道。

我說過我會在洛陽城青獸一樣的屋脊之間跳躍。現在,我就正在魚鱗一樣滑膩的瓦片上跑著。每一次落腳,都能感到腳下的青獸在拱起脊背來接住我,於是我能彈得很高,落到更遠的地方去。跑得快時,青獸都變成了巨大的鯉魚。它們從洛陽城焦灼的土地中躍出,朝著長秋寺的方向遊去。

在替波波匿抓鬼的月夜裏,離阿奴教會了我在屋頂奔跑。

一開始,他須得牽牢我,不然我就會從屋頂上掉下去。後來,當我自己已經可以從東陽門的宜壽裏一路跑到宣陽門的衣冠裏,再按照佛誕日遊行的路線,經過永寧寺,獨自躍上宮城裏那些華麗的廡殿時,就換成我牽著他了。

波波匿並沒有向我提起過把離阿奴裝進竹篾籠子的方法。他大部分時候並不像一隻鬼,隻是有一次,我用食指戳他的眼睛,才發現那裏並沒有什麽眼球和眼白,而是一汪墨汁。

有時候我也會想,為什麽一定要抓住朱枝呢?為什麽一定要讓洛陽城停下來?為什麽一定要等到太陽照到洛陽城呢?這都是波波匿盼望的。但是離阿奴一定不願意在陷落於日光的洛陽城裏變成水汽。而其他人呢?洛陽城其他的人和鬼魂呢?他們會想要抓住朱枝嗎?為什麽這麽多年過去了,沒有人抓住過朱枝?他們不知道朱枝與洛陽城之間那種隱秘的關聯嗎?而從不開口的迦畢試,他最大的秘密或許正是他的沉默吧。波波匿故意編了一個漫長的謊言,裏麵隻有一個永遠抓不到的女鬼和一個永遠不開口的啞巴,這樣,就沒有人揭穿她了。

隻有想到這裏,翻湧的好奇心才會讓我不顧一切地想要抓住朱枝。而除此之外,似乎再沒有比離阿奴的一舉一動更吸引我注意的事了。

我跑了不多一會兒就追上了朱枝。長秋寺的院牆、樹木和馱著釋迦牟尼佛的六牙白象,都已經變得赤紅。

而這條血舌一樣的路的盡頭,是雲休方丈的禪房。

我進到禪房裏的時候,朱枝正在梳頭。

她的頭發就像一泓墨色的泉水,流瀉在房間的四處。

雲休方丈鋥亮的腦袋浮在這汪泉水之中,若隱若現。

我的手心裏全是汗。朱枝就在我的麵前。波波匿和我各自追尋的謎底,就活生生地在禪房裏站著,等待揭開。

禪房裏有一種熟悉的味道隨著朱枝的頭發彌散。我突然發現,雲休方丈用來放竹尺的案上,放著一缽新摘的石香菜。

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把這氣味攪得有些奇怪。在這熟悉又奇怪的氣味裏,我伸出手來,觸摸到了從未想到過的那個結局:

朱枝的頭發一寸一寸地斷裂了。它們在靜夜裏發出蠶啃噬桑葉的沙沙聲,紛紛揚揚地落到了地上。最後,朱枝的頭上隻剩下了一簇亂蓬蓬的白發。而雲休方丈剛才被她的黑發遮住的身體這才露了出來。他正盤著腿坐著,緊閉著雙眼。

我正想叫醒他,這時,朱枝的衣服也一寸一寸地掉落了。那層層疊疊的深紅色裙袂像被無形的刀所剪裁,從她身上絮絮地剝離。最後,朱枝的身上隻剩下了一套髒兮兮的灰衣。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就像三年前我第一次看著她珠子那樣彈落到長秋寺的院牆上一樣。

而緊接著,朱枝的臉竟然也開始脫落了。我還沒有看清她的模樣,她的臉皮就變得幹燥而翻卷,一陣風吹來,就像拂塵掃過佛案,那層貼在臉上的皮膚就消失不見了。最後,朱枝的麵上隻剩下了一張皺巴巴的老臉。波波匿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