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十四年 佛誕

佛誕從四月初一就開始了,一直要到四月十四才完。

其實佛是在四月初八這天誕生的,後人因錯過了看佛怎麽從母親右肋下鑽出來,於是立了佛降生像。在佛誕的日子裏,僧侶們要抬著金佛巡遊洛陽,從一個寺廟轉到另一個寺廟。往常,洛陽的皇帝老兒和百姓都一起到宣陽門點著火把,迎接燦爛的佛像。以花鋪成的道路使得洛陽城緩緩地沉入一種舒適而腐爛的氣味裏。

今年的佛誕有些不同以往。因為皇帝老兒去江都了。他走的時候騎著一匹漆黑的馬,帶了一些同樣騎黑馬的衛士。他們從東陽門躍下的時候就仿佛是從洛陽這匹大馬身上滾落的幾粒馬虱子。

波波匿決定在四月初七這天抓住朱枝。

這天終於到了。佛降生像從城南的景明寺裏被抬了出來,一路經過護軍府、司徒府、太尉府和左右尉府,最後到了宮門—雖然宮裏已經沒有了皇帝。在快到司徒府時,永寧寺的三個比丘尼突然歌聲大作,夜空中掉下無數白色的絹花來。有不少人都說佛像那微閉的眼睛似乎張開了。

宮門外,迎接佛像的隊伍嗡嗡地唱起了經。我在他們之中看到長秋寺的雲休方丈也在。和尚們自己帶著木魚、堂鼓、墜胡和小鈸,鼓樂聲使得洛陽的黑夜仿佛一塊紗似的要掉到我們頭上來。突然,遠遠的一條街上亮起了無數燈火。

百戲要開始了!

我擠進人群裏,看那熱鬧的遊行隊伍。裏頭有麒麟、鳳凰、仙人、長虯、白象、白虎、辟邪、鹿馬。他們走到哪裏,人群就擁到哪裏。突然,人群又統統朝著另一個方向跑去。那裏的高台被火把點亮,來自西域的藝人開始耍起了吞刀、吐火、走索。屋簷下的燈籠都亮了起來。賣貨郎沿街擺開了貨攤。

這是洛陽才有的燈火夜市。

這是洛陽才有的繁華盛景。

洛陽是如此奇異的化身—它是一匹湮沒在夜色裏的馬,一個割開土地血肉的犁,一張散發著焦味的嘴,一座即將陷落的城,一隻看不到回響的瞳,一陣嘎吱作響的風,一場瘋狂至極的愛,一粒閃爍著螢火的蟲。

在沒有止境的暗夜裏,它耗盡全力發出最後一點微光。我突然明白了洛陽城的鬼魂為什麽永遠抓不完,是那微弱的螢火讓腐朽的感情都絢爛得化作了飛舞的魂魄。

然而大業十四年四月初七這天的我並沒有想到那麽多。我被一個賣麵具的貨攤所吸引,站在跟前久久不願離去。貨攤上掛在高處的麵具我根本夠不著,而單是擺在最低處的這些就已經十分漂亮了!其中一張麵具是一隻兩角的辟邪,流光溢彩,惟妙惟肖。我伸出手來,可手指剛碰到麵具,它就掉了下來。

麵具背後露出一張好看的臉。

我清楚地記得這張臉。就在一個月前,長秋寺頗有些涼意的春夜裏,我曾盯著這張臉看了很久。

離阿奴,我記得他的母親是這麽喚他的。

他的身上已經沒有了上次見他時的那種流轉的白光。他已經變成了一個真正的鬼。

離阿奴伸出手在我眼前比畫了一下,笑了:“你能看見我?”

“嗯,”我說,“你現在是鬼了。”

可我並不確切地知道把一個和我一般高矮的鬼放進竹編的籠子裏的方法。

“你願意跟著我走嗎?”我隻好問他。

他點點頭。

莊桃樹從牆上躍下來的時候,看上去就像一隻蒼黃的紙鳶。

離阿奴說,當時他的母親並不知道,他的祖父已經死在了遙遠的南方。

離阿奴、他的母親南陽公主、父親宇文士及三人,被宇文士及起兵叛亂的哥哥宇文化及派來的家丁莊桃樹活捉在自家的院子裏。

被帶走的那一刻,離阿奴甚至有一絲興奮。

然而不久,當他們作為俘虜被帶到山東聊城,一個名叫竇建德的人對他們說,自己必須殺光所有姓“宇文”的人。因為姓“宇文”的人殺了皇帝老兒楊廣。

離阿奴被殺了。他的母親南陽公主隻流了一滴眼淚。

然而對我而言,洛陽的宮城裏住沒住皇帝,是件無關緊要的事情。對於和尚、商人、百姓、官員和衛士們而言,似乎也是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真正要緊的是亙古不變的曆法和節日,遷徙不止的白骨和都城。

我摸到口袋裏還有幾文錢,於是帶著離阿奴去吃燒餅和糖人。

我們又聽了念梵唱經,看了吞刀吐火,離阿奴很高興。

“對你沒有好處的事,你做嗎?”我問他。

他嘴裏嚼著油桃,搖搖頭。

“我求你做呢?”我又問。

他想了一下,點點頭。

“幫我抓個女鬼吧。”我說。

如果真的抓到了朱枝,迦畢試就會死心,洛陽就會見光,所有的鬼魂都會消失不見。那個時候,離阿奴也會消失不見。所以讓離阿奴幫我抓朱枝,我心裏很愧疚。這就是我那麽大方地請他吃東西的原因。

而離阿奴隻是看著我,毫不猶豫地猛點著他那漂亮的腦袋。

百戲的演出讓洛陽的中心更明亮,而四周卻也更黑。波波匿一路追著朱枝的氣味到了長秋寺。

我和離阿奴蹲在她設的陷阱旁,眼睛一眨也不敢眨。二更天的時候,青石板的巷道漸漸變成了紅色。

因為走來了一個穿紅衣的女人。

“那就是朱枝。”我對離阿奴說。

我們看不清她的臉,她的頭發散得到處都是。

隻要她走過了第三棵柏樹,我和離阿奴同時使勁拉起手裏的線頭,朱枝就會被關進波波匿事先設下的竹篾籠子裏。

一步,兩步,三步……

扯線。

朱枝發出尖厲的叫聲。她像一顆珠子那樣彈了起來,高高地飛過我們頭頂,落在了長秋寺的院牆上。

她不停地叫著,叫聲淒厲刺耳,我趕緊伸出兩手來捂住耳朵。

離阿奴已經追了上去。

等我反應過來,氣喘籲籲地跟上去時,朱枝已經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們靠著院牆停了下來。

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腦海裏是朱枝飛起來的樣子。風吹著她深紅的裙角,它們在夜幕中鼓起和飄動的姿態是那麽醒目,就好像她隻是一縷花蕊,而層層的花瓣正從她身上蘇醒。

過了一會兒,地上映出了一個狹長的影子。

我抬頭,看見波波匿。

“抓著她了嗎?”我問。

她沒有應聲,遞過來一屜竹篾籠子。我舉起來,借著燈籠的微光端詳:裏麵空空如也,隻沾了些夜露。

“又跑了?”

波波匿默默地點了點頭。她突然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我趕緊解開一直焐在懷裏的蒸糕,遞到她跟前。她聞到裏麵石香菜的氣味,總算有了好臉色。

波波匿咬了幾口蒸糕,同我一道往延年裏的家走。

每次抓不到朱枝,波波匿就會一連暴躁好些天,我卻隱隱有點快樂。或者其實我並不是真心實意要抓住朱枝的。不然為什麽我們抓了這麽多年,卻從來沒有抓到過她呢?

走到一半時她停了下來,對著空無一人的街道說:“出來吧,別躲了。”

離阿奴從黑影裏現出身形來。

就這樣,我和離阿奴一左一右地跟著波波匿,像祖孫三人那樣,走回了延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