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文的夜鶯 / 甘 泉

像潘達柔斯的女兒,綠林中的夜鶯,停棲密密的樹蔭之中,放聲動聽的歌喉,當春暖花開的時候,顫音回繞,頓挫抑揚。

——《奧德賽》第十九卷

達爾文市郊簡氏人格修複診所 下午五點五十分 晴

夕陽從通紅的火燒雲後麵擲出千道霞光,在庫倫灣的海麵上灑下萬點碎金。透過紗簾的縫隙,那光芒晃得我有些睜不開眼。我愣了一秒鍾,眨了眨眼睛,然後轉向我的“病人”,“感覺如何,漢密爾頓先生?”

“病人”搖了搖尾巴,打了個響鼻,明亮而狹小的診室一定讓他(或“它”)感覺有些局促—他是一匹健壯的澳洲良駒,毛色棕紅發亮,額前有一道白斑。唯一讓他看起來與眾不同的,是粘在他頭上的大大小小的電極,和他左眼上方硬幣大小的語言合成器。

“糟透了。頭疼得要死。”他有些煩躁地跺了跺蹄子,語言合成器裏傳出的聲音冷淡而生硬,卻依然能聽出明顯的澳洲口音,“老天,這比公共醫療中心的服務舒服不了多少,可你的要價卻是那裏的三倍。”

“別太挑剔,朋友。”我關掉神經映射裝置的電源,把客戶頭上的電極一個個地拆下來,“對於一匹馬的大腦來說,你的智慧多得有些難以承受了。”

“這算是恭維嗎?”這匹牢騷滿腹的馬懷疑地抬了抬眼皮。我回他一個惡作劇式的微笑,“我說,漢密爾頓先生,當初你為什麽會選擇一匹馬的身體?我的意思是說……憑你的財富,完全可以選擇一個更加接近人類的宿主—鼩鼱,或者狒狒,我聽說海豚也不錯。”

“說得倒容易,醫生。”我的客戶瞪了我一眼,“當時,我正在博茨瓦那—那國家好像是叫這個名字—的國家公園度假。要是知道非洲有急性亞型病毒,我當時死也不會到那裏去。”

“嗯,我記得在大瘟疫後期,許多國家為了挽救崩潰的經濟,都把自然保護區內的狩獵變成了合法的旅遊項目。”我若有所思地說,“那麽,你的獵物裏就沒有一個合適的移植對象?”

“別逗了,我剛出現感染症狀的時候,周圍方圓幾百公裏的草原上隻有野牛、鱷魚和它們身上的寄生蟲。他們把我送到首都哈博羅內時,整個城市裏除了人類,其他的哺乳動物已經所剩無幾了,身邊能找到的隻有我的‘飛火’。”他頓了頓,“當初那個馬行老板把‘飛火’賣給我時,說這匹馬總有一天能救我的命。哈!我怎麽也想不到會是這種方式。”

“這麽說,你是迫不得已才借用了坐騎的身體……”我撫摸著這匹馬柔軟的鬃毛,想象著“它”還是一匹馬時的模樣。這讓寄宿在馬體內的主人很不舒服,“這具身體的年紀應該不小了吧?”我問道,“想過換一個宿主嗎?”

“換一個?這可不容易。”他又打了個響鼻,“做你們這行的應該比我更清楚,政府像母雞孵蛋一樣蹲在宿主更換手術的定額上,像我這樣的‘老鬼’想得到一個名額,就算是花光祖宗三代的積蓄來打通關節,也不見得能如願以償。”

他前後踱了幾步,晃了晃腦袋,不知是為了抖開鬃毛,還是模仿人類搖頭的動作,“哎,也罷。我也活了這麽多年了,與其困在這畜生的身體裏受罪,倒不如一了百了來得痛快。你知道作為一匹馬,去管理一家公司有多麽困難嗎?我的秘書每天都用撞到鬼一樣的眼神盯著我—換了多少個都是這樣。更要命的是,我不能像從前那樣享受生活了—味覺和嗅覺變得亂七八糟,除了草,其他任何東西都咽不下去。”他抬起頭來盯著我,“你知道嗎?我也有過風流的年紀,而且自認為很有鑒賞女人的眼光。可是現在,即使和你這樣賞心悅目的女士同處一室,我也絲毫不覺得興奮—沒有,什麽也沒有,就好像你我完全是兩個物種一般。”

他的話讓我有些不快。我走到窗前,拉開簾子。夕陽已經半落,在海麵上鋪展出一道殷紅,襯出一艘貨輪微小的剪影。我看得出神,不由得幻想起大瘟疫之前這座港口的繁華景象。“漢密爾頓先生,你是本地人吧?”我試圖岔開話題,“這個國家在大瘟疫以前是什麽樣子?”

“你是說,在澳大利亞變成一座巨大的難民營之前?”語言合成器的聲音沒什麽語氣,可我依然能聽出澳洲人那特有的自豪感,“那時,悉尼的國家醫學中心還是一座歌劇院—看看那優美的造型你就能猜到,它當初絕不可能是一座醫院;那時,達爾文是北方最繁華的港口,而堪培拉,則是這個國家的首都。”

“我去過堪培拉,那裏現在除了充滿核輻射的廢墟,沒別的東西。”

“該死的疫區人幹的好事。在那以前,堪培拉人連什麽是‘髒彈’都沒聽說過。”他盯著窗外的海港,烏黑的雙眼裏跳動著夕陽的餘暉,“那時的澳大利亞像是處在世界的邊緣,人們與羊為伴,過著平淡的生活—而現在,它變成了世界的中心,不,是世界僅剩的全部。”

像是有意要把漢密爾頓拉回現實,門鈴響了。接著是一串細碎的鑰匙碰撞的聲音,然後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從門廳一路響到廚房,再響到會客廳,隨即診室的門被推開了,一個小姑娘跑了進來。看到我和一匹高頭大馬並肩站在窗前,她顯然有些尷尬。

“媽,我回來了。”她有些遲疑地說道,“您好……先生?”

“你女兒?”他瞥了我一眼。

我點點頭,“巧玲,在家裏也要像個淑女。”我一臉嚴肅地對女兒說,“這是漢密爾頓先生,媽媽的客人。”

巧玲向我身邊的“紳士”行了個舊式的屈膝禮。我拚命忍住笑,說道:“巧玲,上樓去做功課吧。今天媽媽來不及做飯了,我們訂比薩吃。”

“好啊!我要烤鴯鶓肉的。”巧玲興高采烈地跑了出去,馬尾辮在腦後歡跳。“對了,別忘了給伊啼露喂食。”我在她身後補充道,回答聲從樓梯間傳過來:“知道了—”

“做個單身母親很難吧?”漢密爾頓問道,“很難想象,你丈夫會拋下這麽可愛的女兒不管。”

“我丈夫死於大瘟疫—在巧玲出生之前。”我冷冷地答道。

“哦,對不起……”漢密爾頓尷尬地說,“我很抱歉。”

“沒事,”我搖搖頭,“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陣沉默。

“如果我沒猜錯,‘伊啼露’是你養的鳥吧?”漢密爾頓想要打破僵局,“我來的時候聽到了它的叫聲,非常動聽。是什麽品種的?”

“漢密爾頓先生—?”診所門外傳來一個人聲。

“是我的管家,他來接我回去。”漢密爾頓先生不安地跺了跺蹄子。“抱歉耽誤了你太多時間,醫生。”他衝我禮貌地點了點馬頭,“我的秘書會很快把錢匯到你的賬上。”

“我的榮幸,先生。”我領著我的四蹄朋友跌跌撞撞地穿過客廳,來到門口,“為你的健康著想,我認為你應該每三周做一次人格修複,而不是每月一次。”

“好讓你賺個盆滿缽滿?哈!”走出院子前,他還不忘挖苦一句,隻可惜語言合成器把嘲諷的成分過濾得一幹二淨。

回到客廳裏,我費了好大勁兒才在電話本上找到比薩店的號碼。剛要拿起電話聽筒,幾條文字留言攫住了我的視線……

達爾文市中心公共醫療中心 上午九點三十五分 多雲

從計程車裏出來,公共醫療中心沉重的白色大門突兀地立在眼前,在陰沉沉的天空下,這座原本是市政大廳的維多利亞式建築與周圍環境顯得格格不入。平時,這座建築的門前總是排著長隊—像漢密爾頓那樣的“寄宿者”(大多是來做人格修複治療的)以及他們的人類夥伴。邁爾斯曾經開玩笑說,這裏是地球上動物多樣性最豐富的地方。而今天,除了人群(和獸群)之外多了一隊警車,周圍草坪上的棕櫚樹間拉上了黃色的警戒線,把中心圍了個嚴實。

我剛走近警戒線,就被一個警察攔住了,“請出示證件,女士。”

“沒事的,讓她進來。”一個陌生的聲音從警戒線後麵一片忙亂的身影裏傳出來。那個警察一臉迷惑地拉起黃色膠帶。我滿腹狐疑,躬身進去,徑直走向周圍警察最多的那輛警車。人群簇擁中,我看到了那個把我從夢鄉裏硬生生拽到這兒的“人”—確切地說,是一隻黑猩猩。他坐在警車後備廂上,手裏(如果那能稱作“手”的話)笨拙地握著一隻冒著熱氣的紙杯。他身穿一件滑稽的小號警服,胸前掛著的證件上寫著:詹姆斯·古道爾警長。

“早啊,簡薇女士。”黑猩猩的口音很古怪,“抱歉一大早就大老遠地把你叫來。”我注意到,聲音是從他嘴裏發出來的,而他額頭上並沒有語言合成器。難怪我之前沒反應過來。

“簡直難以置信!古道爾,你用嘴說話的能力快趕上語言合成器了!”我難以掩飾自己的吃驚,“你的進步比我想象的快得多。”

“是嗎?我還指望你會說,我已經超過那個小玩意兒了呢。”古道爾皺起眉頭,這讓他深陷的眼眶看起來更深了,一副大失所望的樣子。不得不承認,他模仿人類表情的能力也是出類拔萃的。天才永遠是天才,這條定律對靈長目動物普遍適用。

“好吧,言歸正傳。這次是什麽事?”

“我們有麻煩了。”他從後備廂上跳下來,轉身朝中心大門走去,一幹警員跟隨著他,“這裏走,我們邊走邊說。”他向我招呼道。

“為什麽每次出事都要請我出山?”我走在古道爾後麵,俯視著他毛發稀少的頭頂,“大到銀行盜竊、入室殺人,小到偷雞摸狗、街頭鬥毆—老天!我是個醫生,不是偵探。”

“因為我們知道,你是達爾文最出色的人格移植專家,沒有‘之一’。”古道爾仰頭看了我一眼,“還有,你和‘寄宿者’打交道的時間最長,最了解他們的想法,因此也最適合解決與他們有關的犯罪問題。事實上,你還從來沒讓我們失望過。”

“得了吧,那幾次純屬運氣。”

“‘而運氣有時能讓失舵的船兒安然入港。’”他的語氣忽然變得嚴肅了,“相信我,這次絕對不是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我打賭你會感興趣。”

一行人在大廳盡頭的一扇灰色小門前停住了。在氣勢恢宏的大廳裏,這扇門顯得很不起眼,門口的地麵上刺眼地用白色粉筆畫出了一個人的輪廓,周圍的牆壁和地磚上都有血跡。

“死者是醫療中心的一名保安。從屍體上的傷痕推斷,殺死他的是一頭大型食肉動物。”古道爾解釋說。

“你認為這頭‘食肉動物’是一個‘寄宿者’?”我蹲下來察看地上的痕跡,“如果是這樣,門口的掃描裝置應該記錄了人格移植芯片的身份識別碼。”

“我親愛的女士,什麽樣的凶手會大搖大擺地從門口進來呢?”古道爾用他毛茸茸的手從一名警員手裏接過一個證物袋,袋中有幾根金色的毛發,“根據從現場各處收集的毛發標本推斷,這頭動物是從一個廢棄的電力係統維修通道鑽進來的,它的目標很明確—那扇小灰門後麵的醫療數據檔案庫。可是由於某種原因,它在殺死大廳裏唯一的一名保安之後沒能打開門鎖,於是又沿原路返回了。很明顯,隻有人類的智慧才能製訂出如此周密的計劃。”

“嗯,聽起來確實令人印象深刻。”

“事件的重點還不在這裏,薇。”他抖了抖手裏的證物袋,“化驗車裏的夥計們剛剛對這個DNA樣本做了分析,發現它和地球上現存的任何一個物種都不匹配。”

“不匹配……是什麽意思?”

“這個東西的DNA和山貓接近,但有幾個完全不能識別的基因標記。我們懷疑它屬於某個已經滅絕的貓科物種。”

“那就是說,一個使用不明貓科動物身體的‘寄宿者’溜進醫療中心,殺了一名保安,然後逃之夭夭了。我沒看出這有什麽特別的。”

“別裝了,薇。傻瓜都看得出來。”古道爾激動起來,口齒變得有些含糊,“這個‘寄宿者’顯然沒有被記錄在案,而且,它的身體隻可能來源於違禁的克隆技術。這說明它來自澳大利亞以外—來自疫區。薇,我們麵對的是一個偷渡者。”

“嗯,聽起來挺有邏輯。一個初來乍到的偷渡客,潛入醫療中心企圖修改檔案庫裏的資料,以便自己能夠在達爾文長期居住。”我笑道,“隻可惜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他怎麽進入達爾文的?坐船?每天進入達爾文港的船隻扳著手指都能數出來,況且海關檢查嚴格得連一隻蚊子都別想蒙混過關。再說,想通過醫療中心的檔案庫修改人格備份資料也不切實際—醫療中心的終端對這些檔案隻擁有讀取權限。”

古道爾搖搖頭,“薇,你會這麽說,是因為你還不了解全局。根據我們掌握的情報,在北部領地存在著一個組織嚴密的偷渡網絡,而這個網絡在達爾文的接頭者,是一個被喚作‘達爾文的夜鶯’的人。目前,我們對這隻‘夜鶯’一無所知—男人還是女人?正常人還是‘寄宿者’?本地人還是來自疫區?這些問題都懸而未決。”

“該不會真是一隻鳥吧?”我假裝嚴肅地說。

“別開玩笑了。你比我更清楚,由於人格移植技術的局限性,隻有哺乳動物才能充當人類的宿主。”

“好吧,咱們有話直說:你是希望我通過跟‘寄宿者’們的關係收集有關這個‘達爾文的夜鶯’的情報。”我站起來,揉了揉酸痛的腰,“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在我接觸過的‘寄宿者’中,沒有一個向我哪怕暗示過這個‘偷渡網絡’的存在,更別提什麽‘達爾文的夜鶯’了。”

古道爾歎了口氣(老天,他連歎氣都學會了),“薇,這是無奈之舉。我們實在被難住了。看在老朋友的分兒上—”

“哎,算了,我試著打聽打聽吧。”我不情願地說,“反正這也不是我第一次救你於水深火熱之中。現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要回診所去了,今天上午還有兩個預約。”我故意低頭看了看表。

“謝謝你,薇。”古道爾模仿微笑的能力明顯還不到家,看起來有一種做作的感覺,“這期間,我們會盡力解開這隻‘貓科動物’的秘密。”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毛茸茸的右爪伸了過來,像是要同我握手,我卻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古道爾尷尬地把右爪縮了回去,“總之,合作愉快!”

他怒視一眼身後忍俊不禁的警員,然後對我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亮的牙齒。

“向來如此。”我也報以微笑。鑒於古道爾再一次把我拉下了水,稍許冒犯也不為過,“順便勸你一句,”我指了指他手中的紙杯,“少喝點咖啡。很難說咖啡因對猴腦有什麽影響。”

達爾文市區“天城”賭場 下午六點 多雲轉晴

晚禮服還是旗袍,這是一個問題。在敞開的衣櫃前呆看了十分鍾之後,我依然沒有拿定主意,而巧玲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媽,好了沒有?五點半了。”她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喬叔叔的車在樓下等著了。”

我打開門,手裏提著兩件衣服,“巧玲,幫媽媽看看,哪件衣服比較合適?”

“這件。”巧玲心不在焉地指了指旗袍,“媽,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嗎?這可是我第一次參加學校的聯歡會。校長說了,低年級學生一定要有家長陪同的……”

“別鬧了巧玲,不是有喬叔叔嗎?”見她有些不高興,我俯身摸了摸她的頭,安慰道,“今晚媽媽實在有事,下次一定陪你去,啊?現在快把伊啼露的鳥籠拿給喬叔叔。”

巧玲氣呼呼地轉過頭,不情願地朝陽台走去。我關上門,坐在梳妝台前,望著鏡中那張已不再年輕的臉孔,和臉上情不自禁的苦笑—衣櫃、梳妝台、化妝品、首飾……我曾經比巧玲更厭煩這些瑣碎的浮華,而現在,這些東西頑固地包圍著我。

它們本不屬於我的生活。

汽車在“天城”賭場門前的草坪邊停住了。周圍的車位已滿,那些富麗堂皇的名車讓喬醫生的小型霍頓車有些相形見絀。我跨出車門,旗袍的束縛讓我的動作有些僵硬。駕駛座上的喬醫生向我揮手道別。

“謝謝你送我。”我說,“巧玲就拜托你照顧了。”我瞥了一眼還在後座上抱著鳥籠生悶氣的巧玲。

“放心吧。我會按時把她送回家的。”喬醫生點點頭。

“還有伊啼露,它不會有事吧?”我看了看籠中那隻萎靡不振的鳥兒,憂心忡忡地問。

“問題不大,我懷疑隻是輕微的感染而已,很容易治好。”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看來你對這隻鳥很有感情啊。”

我笑了笑,關上車門,目送汽車絕塵而去,然後轉身走向賭場草坪。在陰沉了一整天之後,太陽總算忸忸怩怩地從雲層後麵露出臉來,看了大地最後一眼。草坪盡頭是一座簡單的舞台,燈光把整個草坪照得透亮。著名的黃昏音樂會還沒有開始,衣著光鮮的(以及長有名貴皮毛的)來賓們正四處走動,三五成群地交頭接耳。

我整了整衣領,向入口處的保安出示了邀請函,然後踏進了草地。就在我東張西望地尋找熟人的時候,一匹棕紅色的馬走到了我麵前,向我低了低頭(我猜它是在鞠躬)。我愣了一下,隨即注意到它額頭上的白斑,意識到這正是前幾天到診所來過的漢密爾頓先生。

“漢密爾頓先生!好胃口啊。”我開了個玩笑,“看來‘天城’的老板一點也不吝惜這塊草地。”

“呸!這裏的草嚐起來跟塑料似的。”漢密爾頓先生倒是直言不諱,“是什麽風把你給刮來了,簡女士?”

“一個老朋友的邀請,漢密爾頓先生。”一隻袋鼠從旁邊經過,向我點點頭。我不確定是否見過它,也隻好尷尬地報以回禮,“這幾天感覺好些了嗎?”

“好多了,醫生!我的記憶力大為改善,你的技術果然名不虛傳。更讓我高興的是,我認為我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義。你看那邊—”他舉起一隻前蹄,指向草坪對角線的另一頭。在那裏,我看到人群中有一匹純黑色的馬。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是一匹母馬,也許有英格蘭血統。”我說。

“啊,沒錯。老天,她可真是個美人兒。”漢密爾頓興奮地打了個響鼻,“你覺得我有機會嗎?”

“哈!這我可不大確定,先生。”我忍俊不禁,“你完全不知道寄宿在那匹母馬裏的是個什麽樣的女人—如果真是女人的話……”這時候,我看到邁爾斯在人群中向我招手,於是對漢密爾頓說,“不過,如果你真的有興趣,試一試倒也無妨。”

“既然如此,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他又向我“鞠了個躬”,“我要去開始一段新的冒險了。”說完,他一路小跑著離開了。

我朝邁爾斯點了點頭,他極有風度地從原來的小圈子裏退下,然後走過來拉起我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又是老一套,毫無新意。於是我搶白道:“邁爾斯,如果你也說出什麽‘風韻猶存’之類的胡話,我立刻就叫計程車打道回府。”

“哈!‘風韻猶存’?哦,我親愛的女士。”邁爾斯似乎被逗樂了,我頭一次覺得他的笑容很有魅力,“那個詞用在你身上簡直是一種褻瀆,你還很年輕哪。順便問問,剛才那匹馬是你的病人?”

我向草坪對麵瞥了一眼,漢密爾頓正和他的“黑美人”熱烈交談著—未免過於熱烈了一些。我點點頭,“人格修複服務—我的主要業務。動物大腦畢竟不同於人腦,它們會把人類的意識活動視作一種異常而加以糾正,所以,所有的‘寄宿者’都要定期進行抗排異治療。”我清了清嗓子,“說正經的,邁爾斯,為什麽約我在這樣一個場合見麵?太引人注目了。”

“中國有一句古話:‘大隱隱於市。’”他從兜裏掏出個小東西,若無其事地塞到我手裏,憑感覺,我辨認出那是一塊高容量存儲芯片,“完事了。你看,如果我為了這個專程跑到你府上,反而更引人注意。”

我把芯片塞進提包裏,鬆了一口氣,“說實話,咱們用得著搞得這麽神神秘秘的嗎?隻是一些研究數據而已,這是科學家之間正常的學術交流。”

“我們在墨爾本的同事可不這麽想。要是被格哈特醫生發現了,他一準兒會開除我。這些可是新聯合國費盡心思保密的資料。它們要是落在不法之徒的手裏,你知道會有什麽後果?”

“當然,當然。如果人格移植的技術泄露出去,整個澳大利亞的社會秩序就會土崩瓦解,而這個國家已是人類最後的避難所了。”

“我聽墨爾本中心的前輩們說,你當年參加了人格移植技術最初的開發—純粹出於好奇—為什麽你沒有選擇跟格哈特醫生繼續合作下去呢?”

“我說過,純粹是個人原因。我覺得有太多的‘寄宿者’需要我的幫助,醫生的角色更適合我。”我躲開他的視線,“再說,我了解格哈特教授。憑他的能力,就算沒有我,把研究繼續做下去完全不是問題。對了,順便向你打聽個事兒。”我決定岔開話題,“你對‘達爾文的夜鶯’了解多少?”

邁爾斯看起來很吃驚,他壓低了聲音:“你怎麽會知道這個?”

“一個朋友向我打聽過,我毫無線索。”我盡量輕描淡寫地說,“這麽說,你了解這個人的背景?”

邁爾斯麵露難色,“原則上我應該向你保密,不過,事實上沒有任何值得保密的東西。我們對這個神秘人物的了解幾乎是零,隻知道這家夥與北部領地的若幹起偷渡事件有關,新聯合國情報機關還懷疑這家夥涉嫌非法的情報走私活動。”

“這麽說,這是一個唯利是圖的蛇頭?或者是一個同情疫區的極端分子?”

“或者幹脆就是疫區派來的間諜,如果是那樣的話,這家夥很可能是一個‘寄宿者’。”邁爾斯聳了聳肩,“他們在達爾文有一份冗長的嫌疑人列表,但沒有任何實質上的線索。”

“他們不會把我也列到那份黑名單上吧?”

“哈哈!憑這句話,我想他們就該把你的名字加進去。”邁爾斯爽朗的笑聲讓我繃緊的神經稍稍有些放鬆,“你想得太多了,可能整件事從頭到尾不過是某個情報人員心血**的幻想而已。”這時,他像是想起了什麽,“‘來而不往非禮也’,你不介意我也向你打聽個事兒吧?”

“當然不。”我說,“樂意效勞。”

“你對達爾文警署的詹姆斯·古道爾警長有多少了解?”

這回輪到我吃驚了,“這麽說,格哈特把研究組的早期資料都給你看了?”

“我知道,他是你的老朋友,也是第一個實驗品—第一例使用動物身體進行的人格移植手術。這在當時是機密,現在也沒多少人知道。”他咳嗽了一聲,“我感興趣的是,他原來的身體是如何感染病毒的。”

我歎了口氣,“既然你誠心誠意地問了,我也不好意思敷衍你。詹姆斯·古道爾是被陷害的。當時,在亞特蘭大根本就沒有疫情,而古道爾卻在那裏被感染了,我們懷疑是他的調查給他惹來了殺身之禍。”

“他當時在調查什麽?”

“說出來你也不信。”我聳聳肩,“他異想天開地認為大瘟疫是人為造成的,某國的生物實驗室故意釋放了病毒,諸如此類。完全是臆想—眾人皆知,病毒是從某片雨林裏傳出來的—過度砍伐森林的惡果之一。”

“這麽說,他是個‘陰謀論’者?你知道,那些人喜歡沒來由地懷疑大瘟疫其實是人為的。”

“愚蠢的想法。幸運的是,古道爾早就對這個想法棄若敝屣了。”

“在遭人陷害、被迫停止調查之後?聽起來不那麽合乎邏輯。”

“這是什麽意思?陷害他的是個跟他有過節的瘋子,跟他當時的調查毫無關係。”我皺起了眉頭,“等等,你該不會懷疑古道爾就是‘達爾文的夜鶯’吧?哈!這聽起來比‘陰謀論’還要荒唐。要知道,他就是那個向我打聽‘達爾文的夜鶯’的人!”

“放鬆,我沒有作任何暗示。”邁爾斯露出一副很無辜的表情,“要是他真的受到懷疑,也不可能舒舒服服地坐在達爾文警署的第一把交椅上。”

這時,周圍安靜了下來,我環顧四周,發現其他客人正用責備的目光盯著還在高談闊論的我們。我朝舞台上望去,原來樂隊已經就位。邁爾斯牽住我的手,“我想我們說得夠多了,剩下的時間應該用來欣賞音樂,你說呢?”

四周的燈光暗了下來,音樂漸起。與其他體麵斯文的賓客一樣,我也正襟危坐,裝出一副陶醉的表情,可心思卻全然不在音樂上。我不時偷偷瞟一眼身旁的邁爾斯,而他似乎完全沒有察覺。昏暗的燈光中,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似乎柔和了許多。不得不承認,邁爾斯身上有些與普通技術官員格格不入的東西,隻是我說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麽。

與此同時,直覺告訴我,邁爾斯似乎有所隱瞞—有關墨爾本,有關格哈特教授—他沒有把完整的真相告訴我。這著實讓我如坐針氈。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也沒說出關於我的完整的真相。

畢竟,這年頭,沒有人能說出完整的真相。

達爾文舊城區某處 晚上九點三十分 陰

達爾文的天氣並不總令人愉快。據說,這座城市在曆史上曾經被一次夏季風暴完全摧毀。而現在,空氣中的沉悶預示著另一場風暴的來臨。天空中陰雲密布,看不到月亮,遠處鬧市上空的雲層被燈火映得透亮,而在這兒的老城區,周圍幾乎沒有燈光,頭頂的夜空一片漆黑。

現在,按照約定,我站在一條黑暗的小巷裏。這裏一個人也沒有,兩旁的住宅很久以前就廢棄了,周圍靜得出奇。我低頭看了看表,九點半,巧玲應該已經睡了吧?就在我心神不寧的時候,一個聲音打破了沉寂。

“這麽說,‘達爾文的夜鶯’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

我嚇了一跳,四下裏尋找聲音的來源。“上麵。”那聲音提示道。我抬起頭來,隻見路邊一盞低矮的路燈上倒吊著一隻碩大的狐蝠。那盞路燈已經壞了,狐蝠幾乎完全融在黑暗裏,一動不動,像是一隻死氣沉沉的黑色布袋。

“這不像是語言合成器的聲音。你真的在這裏嗎?或是僅僅用的錄音?”我走到燈柱下,仰頭望著那隻醜陋的動物。

“我就在這兒,有血有肉。我們隻不過對語言合成器做了些……小小的改進。”聲音繼續從頭頂上傳來,“你被跟蹤了。這裏不方便說話,跟我來。”

對方的聲音很低,幾乎難以分辨。我還沒反應過來,那隻狐蝠便一躍而起,撲扇著翅膀從我頭頂掠過。我猛地一抬頭,被燈柱撞得眼冒金星。待我回過神來朝身後望去,那家夥已經飛到了巷口。

我在心裏咒罵了一聲,朝巷口追去,高跟鞋在坑坑窪窪的路麵上敲出陣陣鼓點,在空巷中回**。我索性脫掉鞋子提在手裏,赤腳追了出去。那隻狐蝠幾乎是無聲地滑翔著,從一根燈柱到另一根燈柱,從一條巷子到另一條巷子,每次隻在路燈昏暗的光圈裏一掠而過,之後就又消失在黑暗裏。我跟在後麵,半憑視力,半靠直覺,疲於奔命地追趕著。

好不容易,那隻狐蝠掛在了另一盞不亮的路燈上。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上去,氣喘籲籲地扶著路燈停下來。

“我們甩掉他了。”聲音再次從頭頂傳來,“知道跟蹤你的是什麽人嗎?”

我彎下腰來,按住酸痛的腹部,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

“當然。你甚至沒注意到有人在跟蹤你。”那家夥的語言合成器的確很先進,聲音裏溢滿了嘲諷,“‘達爾文的夜鶯’應該雇用一個更謹慎的聯係人。”

“該謹慎的是你們。”我蹲下來揉著被路麵硌痛的雙腳,“用電話留言來傳遞情報?你們的動物腦瓜子是怎麽想的?”

“一點也不奇怪,負責信息操作的家夥是個新手。”狐蝠漫不經心地說,“我早就建議把他換掉。”

說完,狐蝠突然從路燈上跳到了我身上,我險些本能地驚叫出來。見鬼,我以前從來不會害怕這些東西。狐蝠腿上用膠帶綁著一塊微存儲芯片。我小心翼翼地把它解下來,放到提包裏,狐蝠毛茸茸的身體蹭得我心裏有些發怵。

“東西帶來了嗎?”他問道。

“在這裏。”我從提包裏取出邁爾斯前天晚上給我的芯片,用膠帶綁在狐蝠腿上,“你們為什麽堅持親自來取?用網絡直接傳輸不就行了?”

“由於無人管理,疫區的大部分網絡服務器都已經無法運作,剩下的也毀壞得差不多了—多虧新聯合國軍隊的‘定點清除行動’;而澳大利亞的網絡受到的監管更嚴格;至於衛星網絡,那是新聯合國官僚們的財產。所以,隻有用這種老掉牙的辦法才有機會蒙混過關。”

“你身上不會有病毒吧?”我忽然有些擔心,“有些動物能夠攜帶大瘟疫的病原。據我所知,狐蝠攜帶病原的能力比其他任何哺乳動物都強。”

“放心,這一點我們做得比你們還仔細。”狐蝠重新跳到路燈燈柱上,一點點向上爬,“我們暫時還不想毀掉澳大利亞,畢竟,你們手裏還有我們想要的東西。你的老板向我們提供人格移植技術的資料,我們向他提供在這裏被禁止的生物技術,這種平衡還要維持很長一段時間。但最終,這個世界都將屬於我們。”

“難道你們和新聯合國之間就沒有和解的可能性嗎?”我不禁問道。

“和解?笑話!”狐蝠頭也不回地說,“新聯合國是我們一切苦難的源頭。在大瘟疫變得不可收拾的時候,這些自私自利的家夥把自己,連同我們的最後希望—人格移植技術一起鎖在了澳大利亞這個荒島上。現在,他們還要派出軍隊掠奪我們的資源,搶走我們所剩無幾的宿主以延續自己的生命。他們的暴政總有一天要結束。”

“可他們也是為了人類的生存不得已才這樣做。”

“哈!那是他們的說法。”狐蝠的語言合成器精確地表達了他的不屑,“你知道嗎?他們正是當初把大瘟疫釋放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家夥。這些瘋子製造了病毒,試圖用它來改造人類基因組,以提高人類的智力。當然,這個計劃失敗了。病毒不但不能提高人的智力,反而會緩慢地摧毀感染者的大腦皮層,使他們變成白癡,最終死去。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盡管病毒的變異率高得嚇人,卻隻感染人類。因此唯一萬全的治療手段,是趁感染者的思維尚未完全退化之時,就將他的人格轉移到動物的大腦裏去。意識到自己的失敗之後,這幫野心家又脅迫人格移植專家們和他們一起退守到澳大利亞,企圖在這裏建立一個由他們統治的烏托邦。這些懦夫要為今天的一切負責!”

“聽起來有陰謀論的調調,嗯?”

“空口無憑,簡醫生。”狐蝠忽然回過頭來,那雙烏黑的小眼睛盯得我有些發毛(雖然我很確定他什麽也看不見),“在你剛才拿走的芯片上除了通常的‘交易內容’之外,還有一些額外附送的資料。我的上級告訴我,你一定會對它們感興趣的。”

“你們送來的‘貨物’向來是直接交送到‘達爾文的夜鶯’手上,我沒有權利隨便查看。”我冷冷地答道,“就算我看到了那些資料,你憑什麽肯定我會信以為真?”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們,我知道新聯合國的那群人是如何向公眾抹黑我們的—把我們說成恐怖分子、亡命之徒、極端主義者,但是這不重要。”

狐蝠回過頭去,繼續“手腳並用”地向上攀爬,“這一切都不重要,因為我們終將勝利。你知道嗎?他們手裏所掌握的人格移植技術遠比你想象的要先進,它的應用潛力不可估量。以語言合成器為例,”他鬆開一隻爪子,刮了刮額頭上那個紐扣大小的裝置,“這東西比它看起來要複雜得多。很難想象,擁有這種技術的人會不知道怎樣用鳥類和蜥蜴進行人格移植。哦,不,他們隻是不敢使用這些技術而已。那些懦夫害怕這些技術會威脅他們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秩序。

“亨利·梭羅曾夢想過人與自然的重新和解。而今天,一個勇敢的新世界即將誕生!到那一天,新聯合國腐朽的統治將崩塌成一堆瓦礫。他們絕不會想到,他們帶來的瘟疫摧毀了舊的文明,卻給人類帶來了新生!”他說到最後,幾乎是在夢囈般地自言自語。

一陣風吹來,我打了個寒戰—一場風暴即將降臨。我必須盡快離開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鬼地方。

我抬起頭,對那隻已經爬到路燈頂端、正準備起飛的狐蝠說道:“還有一件事—你們上次的計劃是個失敗。醫療中心的警報係統雖然關閉了,可是檔案室的門鎖並沒有打開。”我頓了頓,見他沒什麽反應,於是提高了聲音,“要命的是中心裏竟然剩了一個保安!”

“聲音小一點,我耳朵靈著呢。”狐蝠漫不經心地說,“我們會重新製訂計劃,叫你的老板耐心一些。”

“你們派去取資料的人沒能完成任務,還被迫殺了那個保安。現在他已經暴露在警察的視線裏了。”我對他的冷漠有些惱火,“你們最好想個辦法把他弄到安全的地方去—能離開澳大利亞最好。”

“知道了,我會通知相關人員。”狐蝠說完一躍而起,消失在烏雲密布的夜空裏,他的話音伴隨著翅膀撲扇的聲音飄散在風中。

巴西亞馬孫河岸某處 七年前 大雨

雨沒完沒了地下著,仿佛永遠不會停止。雨點劈裏啪啦地打在頭頂茂密的樹冠上,然後順著枝葉滴滴答答地砸在地上的水坑裏。髒兮兮的泥水溢出了水坑,然後匯成小溪,全部注入亞馬孫河。過度采伐造成的水土流失早已讓河水渾濁不堪,渾黃的激流打著旋兒向下遊奔湧而去。

我頂著防水油布,站在帳篷外麵,憂心忡忡地環視了一下四周。我們的船擱淺在河岸上—在這種天氣裏,隻有傻瓜才會駕舟漂流。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坐等救援,而我不確定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用來等待。

帳篷裏傳來一陣呻吟聲。我轉身把頭探進帳篷,米沙正掙紮著想從睡袋裏鑽出來。我連忙俯身走進帳篷,把米沙塞回到睡袋裏去—同他的名字毫不相稱,這個俄羅斯男人身體瘦弱,而連日的高燒更是讓他虛弱不堪。

“我聽見直升機的聲音……”米沙有氣無力地說,“是救援隊嗎?”

“不是。”我拾起掉在地上的毛巾,在旁邊的水盆裏浸了浸,然後敷在他額頭上,“隻是流水聲而已,河水漲得厲害。”

“嗯,至少我的腦袋有個伴兒了。”都到這種時候了,他也不忘幽默,“韓,告訴我,我離變成白癡還有多久?”

更糟的是,我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也會被感染。這見鬼的病毒無處不在,地上、水裏、食物裏,讓人防不勝防。

重新量過米沙的體溫,我使出渾身解數撫平自己緊皺的眉頭,強做出一個微笑,“你的體溫很穩定,羅曼諾夫‘同誌’。”

“不要叫我‘同誌’,孟什維克分子!”雖然聲音有氣無力,但米沙還是像平時一樣和我互相打趣兒,“對了,這東西是你的嗎?”他掙紮著把手從睡袋裏伸出來,指尖夾著一張照片,臉上是熟悉的壞笑。

我劈手把照片奪了過來。“從你的筆記本裏掉出來的—也許你有必要把它消消毒。”米沙解釋道,“好家夥,竟然把兄弟蒙在鼓裏。說,你和她進展到什麽地步了?”

“訂婚了。”我一麵假裝心不在焉地答道,一麵用酒精棉球擦拭著照片。酒精液滴在納米表麵上聚成一個個圓球,然後慢慢變小,消失。照片上薇兒的笑容顯得格外燦爛,我看得出神,兩個月前奧克蘭研究中心裏的幸福時光仿佛就在昨天。

“嗨,你沒事吧?”米沙用藏在睡袋裏的胳膊輕輕推了我一下。

我搖搖頭,撿起攤在一邊的筆記本,把照片重新夾了進去,然後伸手從旅行包裏摸出兩瓶藥丸。“該吃藥了。”我對米沙說,“讓我們祈禱古老的雞尾酒療法能創造奇跡。”

“哈!我現在可不想死。”像是覺察到我眉間的愁容,米沙對我做了個鬼臉,“我還等著看你這個五穀不識的家夥怎麽劈柴生火呢。”

帳篷四周的水越漲越高,就快要漫進來了。一連兩天,我們被泥水追逐著,連續換了幾個宿營地。米沙的健康每況愈下,雞尾酒療法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現在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了,這讓一切變得更加困難。

放在帳篷外麵的塑料盆已經接滿了雨水。我小心翼翼地把盆子端進帳篷,然後放置在地上,等待水中的泥沙沉澱。我從背包裏翻出最後一張ELISA試紙,扯下一小條,蘸了一點兒盆中的水,然後搭在盆的邊緣。

一分鍾,兩分鍾……三分鍾過去了,試紙依然保持著白色。謝天謝地,至少雨水是安全的。這樣飲用水就有了保障,而幹糧暫時還不會短缺。我鬆了口氣,在米沙的睡袋邊坐了下來,把筆記本攤開在腿上。

二○五九年四月三十日 大雨

我和米沙離開卡亞波人的部落已經有四天了。我永遠忘不了到達的那天看到的景象。他們全死了,死在棚屋裏、水井旁,死在衛星天線邊上—死在絕望的等待中。毫無疑問,這是一種前所未見的急性毒株……盡管米沙還在昏睡,我依然一邊書寫,一邊念出聲來。薇兒告訴過我,不間斷的對話似乎有助於減緩病毒造成的神經退化。我從來就沒信過,但事到如今,隻能病急亂投醫了。

一個合理的解釋是,某種以動物為宿主的溫和性病毒偶然傳染給了人類,然後與人類身上的另一種病毒發生了基因層麵上的交換,從而變得極端致命—臭名昭著的H5N1型流感就是個典型的例子—這也使得瘟疫可以繞過檢疫,跳躍式傳播……

當然,要想驗證這個假設還有待更多的觀察和研究。但考慮到目前亞馬孫地區被列為軍事禁區的情況,這是不大可能的……

我放下筆記本,拖著麻木的雙腿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盡量弓著身子不碰到帳篷頂,忽然腦袋卻一陣眩暈。

“可能是低血糖。”我自言自語道,“這幾天真的沒什麽胃口吃東西。”盡管如此,我還是決定保險起見,找來一張ELISA試紙,然後用一根無菌針頭紮破手指。

接著,我眼睜睜地看著鮮血滴下來,把試紙染成明亮的藍色。

我不知道究竟什麽地方出了問題。也許是水,也許是幹糧,也許……見鬼!也許這個新品種根本就是靠空氣傳播的!

這一切已經不再重要了。事實上,我真正知道的事情也在一點點地減少。我不清楚過了多少天—高燒已經幾乎摧毀了我的時間概念;我也不清楚米沙的情況究竟怎樣了,他躺在我腳邊的睡袋裏毫無動靜,也許是昏迷,也許已經死了;我對大瘟疫起因的猜測也無法進行下去,那些曾如烙印般刻在我腦中的專業知識已經銷熔在病痛的煉獄裏。

我隻知道一件事:我必須不停地說話,哪怕是自言自語!

“你知道嗎,米沙?薇兒和我之所以會在一起,是因為我們都喜歡鳥,喜歡看丹頂鶴從一望無際的沼澤上掠過,喜歡聽夜鶯在傍晚結著露的樹林裏歌唱。薇兒說她一直想知道,從一隻鳥的眼睛裏看世界會是什麽樣……

“……哈!真是個傻問題。也許鳥根本就意識不到這個世界的存在。我們知道,鳥類的大腦沒有新皮質,隻有一種叫‘紋狀體’的結構,鬼知道那個東西能不能產生意識……

“……也許那就是人格移植隻能以哺乳動物為宿主的原因。哈!‘人格移植’?真是個囉唆的名字,我喜歡叫它‘投胎’。中文真是簡潔明了啊……

“……米沙,如果要‘投胎’的話,你會選什麽動物?我覺得熊比較適合你。嗬嗬,開個玩笑,其實我想的是老虎……其實我也不確定我想的是什麽……其實,真的是我在‘想’嗎?或者僅僅是病毒在我腦子裏竊竊私語而已?不,這不重要,不重要了……”

我走近她,撫摸著她的臉,她的淚水沾濕了我的手指,“為什麽哭喪著臉?我不是平安地回來了嗎?”

她咬了咬嘴唇,似乎欲言又止。

“笑一笑。我喜歡看你笑。”我的手指掠過她的嘴唇—它正因悲傷而不住顫抖。

她猛地把懷裏的日記塞到我手裏。“快走!”她推了我一把,“離開這座森林,見到月亮之前不要回頭。”

“為什麽?你不和我一起走嗎?”我有一肚子的問題,可是她把手指放在我的嘴唇上,製止了我,“別多問了,快走。”她扳住我的肩頭,強迫我轉過身去,不知道她哪裏來的力氣。

我猶猶豫豫地向前走了幾步,想要回頭,背後傳來她的聲音:“快走,不要回頭。”接著,我聽到了隱隱的啜泣聲。

我一步步向前走著,近了,近了,在不遠處樹林的盡頭,月光把鋪著落葉的地麵染成一片銀色。可就在這時,我終於抑製不住衝動,回頭向身後望去。

接著,整個世界在我周圍碎裂了。

我醒來的時候,躺在一張白色的**。明媚的陽光從窗口灑落進來,照得我身上暖暖的。窗外傳來幾聲若有若無的鳥鳴。我伸了個懶腰,忽然,記憶如潮水般湧了回來。

“米沙?羅曼諾夫‘同誌’?”我喊道,聲音在陌生的房間裏回響。

“薇兒?”我喊道,帶著一絲試探,早晨帶著露水的空氣繼續沉默著。

一陣恐慌擊中了我,讓我渾身不自在。我撐起軟弱無力的身體,掙紮著走下床,然後走到門前。門邊恰好有一麵穿衣鏡,我轉過身去,想整一整淩亂的衣著。

看到鏡子裏自己的身體,我失聲尖叫出來。

插 曲:沃爾夫岡·格哈特醫生的語音日誌

—發現於奧克蘭WHO研究中心舊址

二○五九年五月十日 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