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三十五個

有人在喚我的名字。

若那是天使的聲音,不得不說“他”實在有些太老了。我雖然不信神,但起碼還有點想象力,在我心目中,天使應當是穿著白色短裙的美麗少女,有著甜美動人的聲線和溫柔可愛的臉龐。

而不是像拉法尼亞那樣—沙啞低沉的嗓音,粗獷性感的麵孔。

他不等我站起身,便抓住我的衣領,猛地把我向後拖扯了好幾米才停下。我疑惑不解地回過頭,剛好看到帕拉斯那疲憊、滿是塵土的臉,她衝我笑笑,什麽也沒有說。

百靈依舊躺在我最後把她放下的地方,一動不動,雪白的種子團飄落在她身上,仿佛蓋上了一層毛茸茸的薄毯。

“我必須向你道歉,白葉。”拉法尼亞一臉嚴肅,“我犯了一個極其嚴重的錯誤。”

他這樣一說,讓我更摸不著頭腦:“錯誤?”

“是的,一個大錯誤,好在發現及時……”

帕拉斯突然插話道:“是在我的提醒下。”

“對對,”拉法尼亞不耐煩地聳聳肩,“是在你的提醒下,要我說‘謝謝’嗎?”他頓了頓,把手裏的左輪手槍來回轉了兩圈,“也好,帕拉斯,就由你來給他解釋吧。”

“我不清楚要從何說起,哥,”帕拉斯看著我,語速很快,“原理對你來說可能稍微深奧了一點兒。所以我決定直接告訴你結論:微調劑在血液中擴散有其優先級別,在研發新款微調產品的時候,生產廠商會假設患者體內有更早型號的同類微調劑,於是設計了被稱為‘升級’的子程序,用來壓製甚至清除原先殘留的微調劑細胞,為新產品騰出空間。這種現象被稱為‘覆蓋’,存在於有‘代差’的微調劑之間。”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完全不明白她要說什麽。

“‘阿努比斯’,也就是那種讓人變成僵屍或者使徒的鬼東西,”帕拉斯繼續道,“本身是一種相當於‘始祖’的微調劑原型,也就是說,它與所有其他人工生產的微調劑之間都有‘代差’,像‘海姆達爾’那樣的新產品會對其進行‘覆蓋’。雖然這不能阻止‘阿努比斯’的複製,但從理論上說,可以大大減緩它擴散到全身的速度。”她與拉法尼亞交換了一下眼神,“因此,剛才拉法尼亞看到的血液稠度下降,其實是由提供代償能力的‘海姆達爾’引起的,腦部神經係統供氧量不足後,它便開始大麵積死亡,造成了一種垂死的假象。”

“我……我還是不明白……”

“你解釋得太過專業了,帕拉斯。”拉法尼亞道,“白,簡單來說,我犯的錯誤就是,認定百靈身上的‘阿努比斯’沒有起作用。但實際上在‘海姆達爾’開始大規模死亡的時候,恰恰是‘阿努比斯’繁殖的機會。”

他猛地抖開手槍的轉輪,從口袋裏摸出兩顆閃著金光的子彈:

“這是含有‘清道夫’的崩潰彈,如果你的女朋友要取我們性命,我們就隻有指望它了。”

子彈在我麵前晃了兩晃,便被塞進轉輪的彈槽中。

“你是說她……”我不敢相信地朝百靈伸出手指,“……沒有死?”

“你理解得很快,白先生。”拉法尼亞合上轉輪,在袖子上滾了一圈,“但可惜這次沒有抓住重點。你的百靈確實是死了,再過五分鍾,那個軀殼就會以卡奧斯城持律者議會成員的身份站起來—以第三十五個使徒的身份站起來。”

我癱坐在地上,甚至開始懷疑,現在所見的一切會不會又是幻覺。

“沒有五分鍾,”帕拉斯搖搖頭,“我看到微調劑的濃度正在升高,速度很快,而且已經開始侵入腦前葉……哎喲,”她露出淡淡的笑,“脊椎已經變色了喲。”

“不行!”我掙紮著想要站起來,“我們得做點什麽,幫幫她。”

拉法尼亞用力摁住我的肩膀,把我控製在地上,“你坐好!”他威嚴的聲音,根本容不得半點辯駁,“現在能幫百靈的,隻有我手裏的槍。如果她在天有靈,如果她能看到自己成為使徒後醜惡的模樣,她也一定會對我們現在的抉擇,堅信不疑。”

他伸直左臂,橫過左輪手槍,瞄準躺在地上的百靈。

“不!”我呼喊著剛要掙紮,手腕卻被帕拉斯緊緊鉗住,她微笑著,俯身輕聲耳語道:

“出於善意,我必須提醒你,他裝了兩顆子彈。”

一片雪藺草種子團被風吹到拉法尼亞的臉上,他鬆開抓住我肩膀的右手,輕輕地將它撥開。帕拉斯剛才的話讓我不敢有所反抗,隻能呆呆地坐著。

“白,本來我們可以先動手,再把你喚醒……”他揉捏著手心裏的種子團,就好像在玩著一塊棉花的孩子,“但在考慮再三之後,我還是希望你能看到這一幕,能夠理解我們不得不消滅這具軀殼的理由,否則我總覺得好像欠了你什麽東西似的……而我這個人最討厭欠別人東西。”

我不敢肯定是不是眼花了,但仰麵躺在五米開外的百靈,分明動了一下。

“‘阿努比斯’修複了植物神經,”帕拉斯一步向前,“……我看不清楚……但我得說,我從沒見過這種微調劑的型號,”她揉了揉左眼,“很特別的生物電波型……等等……”

百靈的胸口上下起伏著,半個身體也在微微抽搐,這真是難以置信的場麵—雖然我早就聽說過屍體被“阿努比斯”複活的故事,但親眼所見時,還是讓人震驚不已。

“是僵屍,”拉法尼亞扔掉了手裏的種子團,也走了上去,“還是使徒?”

“不,”帕拉斯很緩慢地搖了搖頭,“……不是僵屍……我看到腦波了,很遺憾,不是僵屍。”她轉過身,“沒什麽好說的了—那是第三十五個使徒,拉法尼亞,做你該做的事吧。”

就在這個瞬間,就在拉法尼亞舉槍欲射的這個瞬間,百靈睜開了雙目,依舊是那種沒有光彩的、明顯是什麽也看不見的眼神,她側過臉,朝我這邊側過臉。

“白……葉?”聲音很輕很小,但它穿過了呼嘯著的風,鑽進我的心底,“是你在那兒嗎?”

不隻是我,帕拉斯和拉法尼亞都愣了一下。他們麵麵相覷,臉上寫著不亞於我的訝異。

槍口下的百靈慢慢爬了起來,一開始動作還有些遲鈍和乏力,甚至連翻身都做不到,但她恢複得很快,站定的時候,已經和常人的模樣沒什麽差別。

“白葉,”她茫然地向前方伸出胳膊,“是你嗎?”

我鼓足最後一點力氣,一個箭步跑了上去,接過她的手,“是我,”繼而將她的整個身體摟進懷裏,“我在這兒,一直在這兒。”

百靈的身軀依舊嬌小柔嫩,體溫也很正常,甚至連吐息的感覺都和平時一樣。她的死而複生來得如此迅速,卻也如此完美,也許卡奧斯城的微調劑並沒想象中那麽可怕。

拉法尼亞仍然端著他的左輪手槍,隻是表情已不像剛才那般決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迷惑,一種在他臉上從沒出現過的、深深的迷惑。

“這是怎麽回事?”他轉頭對帕拉斯道,“你剛才不是說她已經變成使徒了嗎?”

“是啊,”帕拉斯顯得挺委屈,“她現在還是啊。”

“那她應該……呃,”拉法尼亞支吾了幾秒鍾,“……應該更‘強硬’才對。”

帕拉斯笑道:“沒錯,按理說,我們現在應該已經死了。”

“那你能給個合理的解釋嗎?”

帕拉斯先是搖搖頭,然後聳聳肩:“可能是某種血清素效應引起的強迫行為,和強迫症相關的化學反應導致的內分泌紊亂以及荷爾蒙異常,最終間接影響了微調劑的排列順序,使它們在腦部的侵蝕超越了通常的規律。”

“你確定你剛才說的是英語?”拉法尼亞皺起了眉頭,“難道就沒有再通俗易懂點的解釋嗎?”

“通俗的解釋?”

“是的,”拉法尼亞笑著,終於放下了槍,“一聽就懂的。”

“是‘愛’吧,”帕拉斯雙手合十,一副虔誠的模樣,“那一定是‘愛’吧。”

她說得沒錯。

我摸著懷裏女孩的頭發,覺得在這個世界上,隻有“愛”,才配得上這等奇跡;隻有“愛”,才是足以對抗卡奧斯城的強大力量;也隻有“愛”,才能給這個殘缺的世界帶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