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訣別

霧越來越淡了。

我們一開始是跑,沒出幾米就開始走,腳下長草過膝,即使隻是普通的挪步,也頗為費力。拉法尼亞拿著一把長匕首在前麵開路,我抱著百靈緊隨其後。悶雷滾動的聲音此起彼伏,震耳欲聾,連二十毫米機炮的射擊都被完全蓋過,一點也聽不出來了。

放眼向前,能隱約看到霧氣之後白茫茫的地麵,一片朦朧卻又一望無際。

拉法尼亞喘了幾口粗氣,橫刀指著前方:“前麵是雪藺草的曠野,再直走幾公裏就能看到公路。”

雪藺草是這個世界上最典型的“鬼種子”。它們優雅、頑強,美得令人難以置信,卻也裹挾著不可侵犯的威嚴。這些頂著白色花朵的小草,總是會長得滿山遍野,在夏日豔陽的照耀下,隨著微風輕輕擺動,像是吐露著白色浪花的綠色海洋,紛繁豔絕。但這樣的絕景隻可遠觀,如若膽敢靠近,雪藺草花粉散發出的毒素—一種被稱為“甜氣”的東西,會讓你的神經慢慢被麻痹,一開始隻是感覺想打盹,很快連呼吸也變得困難,最終,當毒素侵入脊椎,或者麻痹一些關鍵性的神經,人就會一睡不起了。

我看了看懷裏雙目緊閉的百靈,不禁對前方的旅程感到擔憂:“我們過得去嗎?”

“我們體內注射有‘守護天使’,可以抵抗微量的神經性毒素,”拉法尼亞搖搖頭,“雖然不一定保險,但現在也沒別的路可走了,我們必須得過去,而且要快。”

沒有了槍彈的追迫,腎上腺素再也支持不住體力的消耗,難以抵抗的疲勞感襲上我的心頭。我的腳步開始沉重,身體開始僵硬,連思維的速度都變得緩慢。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沉悶的爆炸,我連忙回頭觀望,卻隻能看到一片綢緞般的白霧。拉法尼亞拍拍我的肩,“累嗎?換我抱她吧。”

“不,不用,”我勉強地笑笑,“我沒事。”

“那就趕快走吧,”他轉過身,“你沒有回頭的時間。”

我們繼續前進了幾步,身後又是一聲爆炸,比剛才還要劇烈。

“你不擔心嗎?”我輕聲問道,“那個女孩。”

拉法尼亞一開始並沒有回話,沉默了幾秒鍾再開口時,也是答非所問:

“白葉,你知道嗎?萬有引力。”

“啊?”我以為我聽錯了,“萬有引力?”

“是的,引力,”他稍稍放慢腳步,但始終沒有回頭,“引力是世界的基本,它的力量讓我們眼前所見的一切—樹、草、動物、人,乃至天空與大地,成為現實。但是你知道嗎?根據施瓦茨的弦論,我們所能感覺到的引力隻是它應有力量的數分之一,數十分之一,也許是數百萬分之一,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老實說,這超越我的理解範圍了:“……為、為什麽?”

“很簡單—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被稱為‘三維世界’的池塘裏。根據物理學家的計算,宇宙由十一個維度組成,引力會因為穿越這些維度而分散,因此在我們的這個小池塘裏,它的力量自然會顯得微不足道。無法觀測到其他維度的空間,便永遠計算不出引力的真實大小,也就會永遠被眼前的表象所欺騙。”他頓了頓,歇了口氣道,“就像那個被蘋果砸中腦袋的牛頓,如果他知道引力的實際數值,恐怕就不太敢站在蘋果樹下了。”

“呃……”我支吾了一陣,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你一定不明白我的意思,”他別過頭,詭異地笑著,“是吧?”

“嗯,像是科幻小說。”

“哈哈……那一定是20世紀60年代的科幻小說了,”拉法尼亞笑道,“早在戰前,歐洲強子對撞機就部分證明了弦理論的正確,相信再過一百年,人類就能獲得觀察其他維度的技術手段—嗯,”他撇了撇嘴,“但願那時候人類還在。”

“其實我不明白的是,”我搖搖頭,“你現在為什麽要說這個?”

他“嗯”了一聲,而後深深歎了口氣:“‘銀劍’‘梵天’,還有‘雀蜂’‘哈娜’,還有騎士團、亡靈巫師,它們都是毀滅性的殺傷武器,是卡奧斯城力量的象征。但和我們這個星球上的引力類似,這些武器隻是它實際力量的冰山一角,白葉,你隻能看到三個維度,因此,你也隻能對這些表麵上的強大有所敬畏。”

他用手拍拍自己的胸口:“而我呢,我能多看到幾個維度,我能看到它們力量的更大部分,因此我遠比你害怕,遠比你恐懼。我也更清楚,如果不加以阻止,它們將會對世界造成多大的傷害—一些遠遠超越武器本身的傷害。”

我微微點點頭,他的比喻不算很恰當,但至少我還能聽懂。

“對抗如此強大的力量,怎麽可能不付出代價?又怎麽可能奢望沒有犧牲?”

“所以……”我好像開始明白了,“你犧牲掉了帕拉斯?抱歉……還是說她犧牲了她自己?”

拉法尼亞突然停住步子,仰天長笑。

他笑得很奇怪,既沒有聊看蒼生的坦然,也不是苦中作樂的無奈。

我走到他身邊,再往前數步,便是一整片的白色汪洋。雪藺草的花粉結成團塊,在空中隨風起舞,宛若北國的雪景。

“犧牲?你太小看帕拉斯了,”拉法尼亞突然止住笑,“恰恰是因為她不知道害怕,才能時刻保持冷靜,才能不受感情影響地判斷雙方實力對比,才會準確地預知什麽時候該打、什麽時候該逃。這些兵法的基本要素,對她來說就像順應本能一樣輕鬆自如。”

“那你剛才說的那些話……”

“您讓我忍俊不禁,白葉先生,”他衝我微微一笑,“那些話是說給您聽的。”

我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但很快也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我明白了……你說的‘犧牲’,指的是百靈吧?”我故作鎮定地道,“你準備現在動手?”

“我說‘是’,”他冷冷地回道,“你會怎麽樣?”

“可是你自己也說過,”我發現此時在拉法尼亞麵前,語言竟是如此無力,“她是無辜……”

“她是無辜的,你就想用這個詞來救下她嗎?”拉法尼亞搖搖頭,“如果我現在拔出槍,像這樣……”

我甚至沒有看到他的肩膀有所動作,左輪的槍口就已經頂在了我的腦門上。

“然後說,把女孩交給我,”他繼續道,“你準備怎麽做?”

拉法尼亞麵無表情,讓我根本猜不透他是在下死亡通牒,抑或隻是在開玩笑。

“我……”我艱難地吞了一下口水,“我……會說,除非你殺了我。”

“嘭!”

他輕咂嘴唇,模擬出射擊的聲響,並不算逼真,但我還是不禁打了個冷戰。

“然後你就死了?”他微微笑著,“嗯?是嗎?”

那是迎著眉心的一槍,答案根本就不需要我去思考,“是的,死定了。”

“死,是啊。”他好像很失望的樣子,歎了口氣道,“你大概認為這已經是你能做出的最大犧牲了吧?”

我疑惑不解—還有什麽比拚上性命的犧牲更大?

他先是猛地加重語氣:“死,”繼而又恢複剛才的腔調,“誠然是種解脫,但也把責任留給了生者,在我看來,死亡根本就談不上什麽犧牲,那不過是喪失能力、無法繼續任務的標識,而活著—”

他突然把左輪手槍在手裏轉了半圈,原地掉了個個兒,用槍把輕輕點了一下我的額頭:“白先生,活著,才是犧牲,比起慷慨赴死,它不僅需要更大的勇氣,也需要更多的智慧,而最需要的卻是強大的力量,強大到足以對抗卡奧斯城的力量。”

“對抗什麽?”我慘笑了一聲—偶爾被監察軍追殺是一回事,與卡奧斯城公然對抗可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了,“我可從來沒有那樣的打算。”

“你活著,就是抗爭,你帶著百靈活著,便是大逆不道,你覺得卡奧斯城會放過你們嗎?”

它們當然不會,我陰著臉,不作聲。

“不,不會,”拉法尼亞搖著頭,替我做出了回答,“即使追到天涯海角,即使要把月球拉進大西洋,卡奧斯城也不會放過你們,你決定要活下去,你決定要和她一起活下去,那麽你就等於決定與卡奧斯城對抗,而且是一生一世與它們對抗。”

拉法尼亞的話讓我有些毛骨悚然,但也是無法反駁的真理,憑我現在的所作所為,死上十次都不算過分。

“這—才叫犧牲,白,這才配得上叫犧牲。”

他把左輪手槍慢慢放下,繞過我抱著的百靈,小心翼翼地把它塞進我的褲袋:“它叫‘血腥玫瑰’,我隻能給你這麽多了。你需要更大的力量,你必須得自己去尋找。”

他微笑著,朝我行了一個輕鬆詼諧的軍禮,然後轉過身,看樣子是要往回走。

我一臉茫然:“你這是要去哪兒?”

“還能去哪兒?”他頗委屈地聳聳肩,“當然是去替帕拉斯擦屁股。”

“你……你就這樣走了?”我這次是真的驚呆了,“我剛剛還以為你要殺百靈,至少……”甚至有些語無倫次,“至少你要護送我們一起離開對吧?我根本不可能阻止監察軍或者騎士團,百靈她會被抓住的!”

拉法尼亞回過頭來,輕輕抹了抹百靈的嘴角,將黏稠的紅色血絲在指間來回搓揉了幾下。“她做不了使徒了。”他把手抬到我眼前,“血液的稠度比中彈時還要低,這是微調劑獲能不足的表現,它們開始收縮,然後聚集在一些重要的器官和神經附近,做垂死掙紮,簡單地說,卡奧斯城的試驗失敗了,微調劑已經拋棄了這個女孩,即便騎士團最終抓住了她,也不會改變故事的結局,我已經沒有跟著你們的意義了,那樣做隻能更危險。哦,對了,白……”他頓了頓,“就算沒有遇到騎士團,你也要做最壞的打算,她可能撐不過今晚。”

我歎了口氣,看看躺在臂彎中的百靈,安靜如水。

“我會陪著她,”我朝拉法尼亞點點頭,“直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刻,無論那一刻何時來臨。如果你說這就是犧牲,那麽這犧牲我願意接受。”

“唔,”他故作驚訝的時候,一道閃電正好從天而降,“我可以認為這是你的諾言嗎?”

我突然心生一種不太好意思的感覺,帶著尷尬的表情,點了點頭。

“這可不是一個能隨隨便便完成的諾言,哥們兒,”拉法尼亞輕輕拍了拍我的胳膊,“現在除了祝福,我幫不了你什麽了……就此拜別吧,白葉,快走,別回頭,我們肯定還會再見的,我有預感。”

“也祝福你,拉法尼亞……”我想不出要祝福他什麽,隻得隨口說道,“找到對抗那個強大力量的辦法。”

他沒有再回頭,甚至連手也沒有揮,隻是留給我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仿佛是在用行動告訴我:已經沒有什麽可說的了。

於是,就和以往每一次停泊後的啟程那樣,在前進的路上又隻剩下了孤單的我……當然,這次還有沉睡不醒的百靈。

卷過草原的風在耳畔回**,無數白色的種子團在眼前飛舞。雪藺草的毒素似乎開始有了作用,不光是遊弋在身邊的風和種子,連我自己的身體好像也變得輕飄飄的。漸漸麻木的手臂已經快要支撐不住百靈的體重,我下意識地用力把她往上捧了捧,誰料想這個動作竟讓她突然有了反應。

百靈猛地咳嗽了兩聲,吐出一小口瘀血,我連忙跪坐在草地上,將女孩的頭輕輕托起,讓她能夠半倚半躺在我身上。她吃力地抬起一隻胳膊,我伸過騰出來的右手將其緊緊握住。

“我還……”她本能地張開雙眼,目光迷離,“……活著?”

風聲呼嘯,女孩的氣息羸弱得就好像將熄的燭火,掙紮著、努力著,也繼續痛苦著。

“嗯,”我一陣酸楚,“你沒事的。”

她慢慢把頭歪向內側,貼著我的胸口:“謝謝你……”

我低下頭,就像是在對她耳語:“怎麽了?”

“一直……陪著我。”

我笑著,用額頭輕輕碰了她一下:“以後再謝吧,我們還要趕路呢。”

她點點頭,伸出雙臂,摟住我的脖子。

也許是因為這個簡單的動作,也許是因為心中又燃起的一絲希望,我竟覺得腳步輕快了起來,懷裏的她也變得沒有那麽沉重了。霧色漸薄,白色種團在四周紛飛起伏,鋪天蓋地,煞是美好。草坪像地毯般酥軟柔滑,在上麵留下一長串腳印後,我竟有種舍不得繼續踩踏的感覺。

“我……”百靈喃喃地道,“聽不清了……能告訴我……周圍有什麽嗎?”

天邊的雷聲震耳欲聾,此起彼伏。拉法尼亞說得沒錯,那原先賜予百靈千裏耳的微調劑,已經開始拋棄她了。

“一片草原,”我輕聲回道,“很大的草原。”

“啊……”百靈微微笑著,“美嗎?”

“是的,很美。”我頓了頓,“和你一樣美。”

一片小小的種子團飄到百靈的臉上,宛若從天而降的羽毛。她歪了歪頭,用下巴輕輕蹭了下種子團,“這是……什麽?”

“是種子,一種小草的種子。”

周圍的視野已然被漫天的白色小點所籠罩,有那麽一個瞬間,我以為它們是雪—和夢裏的場景竟是如此相似:浪漫的夜晚,美麗的女孩,開滿野花的山坡,潔白的飄雪……但可惜,它們不是雪,我所正在經曆的故事,也不會是夢。

百靈咳嗽了兩聲,嘴角沁出一縷血絲,繼而雙目微閉,像是要昏睡過去的樣子。我怕是雪藺草的毒素起了作用—那樣她就再也醒不過來了,於是一邊輕輕搖著她的肩膀,一邊喚著她的名字。

她漸漸有了反應:“你還在嗎,白?”

我敷衍地“嗯”了一聲,同時加快了步子—必須得趕快離開這片草原。

“我總是……一個人呢……”她斷斷續續地道,“所以,能認識白葉先生……”

蒼白的小手滑過側臉,已不像先前那樣溫暖柔軟,她指間殘留的力氣告訴我,生命正從這個女孩身上迅速流去,最後的時刻臨近了。

再也忍不住的淚水,終於不爭氣地滑出眼眶。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堅強的漢子,但我錯了—有一個人徹底撥亂了我心中的弦,讓這兩天的白葉,一而再,再而三地潸然淚下。

“能認識白葉你……真是太好了。”又是一聲帶著血絲的咳嗽,她微微側過頭,“我有點兒冷,你呢?”

失血過多導致體溫下降,這是一種由內而外的寒冷,無論我抱得再緊,也無論周圍的天氣如何,都無法將暖意引向她的心間。

“嗯,冷,”我哽咽著,“我也覺得很冷。”

也許是感覺到我在說謊,百靈有些不滿地、輕輕地搖了搖頭:“我這是……要死了吧?”

“別說傻話,百靈,你不會有事的,一定不……”

“白,”她好像根本就沒有在意我說的話,“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沉默了幾秒鍾後,我點點頭:“說吧。”

“隻是……為了預……預防萬一……啊,”她艱難地笑著,“你……別……當真。”

“嗯,說吧。”

她非常吃力地說出了一句完整清晰的話:“你喜歡我嗎?”

這本應該是一個溫馨浪漫、讓人怦然心動的問題,但現在提起,卻分明沉重到令人難以回答。

“喜歡,是的,很喜歡。”

“那我……就不會死……”她有氣無力地笑著,“我有理由……活下去……”

百靈的聲音已經很小了,就像是要融化在風中的露珠。我無能為力,甚至連一點讓她好受的辦法都沒有,前方的草原依舊漫漫無邊,不知何時才能走到盡頭。

“我好累……”鮮血順著唇角,流到了她的下巴上,一滴一滴,讓人目不忍睹,“我……想要……睡一會兒……”她的聲音越來越細,越來越輕,“就……睡一小會兒……”

“堅持住,百靈,我們就要到了。”我搖搖她的肩膀,“來,唱首歌吧,唱你最喜歡的歌……”

她沉寂了幾秒鍾,然後慢悠悠地哼出了調—是那首《離遠的約定》,那首我最喜歡的歌。

“那一天……你離開了家鄉……”

隻是起了個頭,她便輕喘著氣,沒法再繼續了。

“我像往常一樣,揮揮手說‘再見’,”我跟著她的調子,一句接一句地唱了下去,“大路邊,小樹旁,種下的約定,伴著楓葉飄零,帶著淡淡桂香。十年一晃,可曾記得鄉間路上,屬於兒時的過往……”

摟著我脖子的那隻手,終於無力地鬆開了,耷拉在她嬌小、滿是血汙的身上。

百靈死了,默默地離開了這個本來就不屬於她的世界,連一聲簡單的“再見”也沒來得及說出口。她沒有父母,也談不上有過什麽親人,唯一值得欣慰的,恐怕就是最後的結局—至少她死在喜歡的人的懷抱中……我的懷抱中。

最後一口血從她的嘴角流落,一直淌到我的袖子上,那是紫色的血,像熟透的葡萄那樣,深紫色的血—可惜太遲了,它沒法恢複百靈已經停歇了的脈搏和呼吸,也無法挽留已經消逝的生命。

突然,最後一點繼續前進的動力和意願都離我而去,腿腳像灌了鉛般沉重,每走一步都仿佛要用上一生的力氣。我累了,雙膝跪地,把百靈的身體輕輕平放在麵前,然後仰頭看了看陰雲密布、不時閃著電光的天空。

本能告訴我,我不能在這裏倒下,不能在雪藺草的環抱下睡著。

但我真的累了。

不光是這兩天的冒險,漂泊在外這麽些年的疲倦仿佛一股腦兒地全湧了過來。

是的,我也太累了。

我隻是需要……稍稍地休息一下……

隻是一小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