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償還

“你可沒跟我說是七個人。”拉法尼亞這次是真的有些惱了,“這才幾步路?你就殺了七個?”

從小樓的後門出來,鑽進小巷,隻走了幾十米便看到一個坑道的入口。巷子裏五個拾荒者躺成一排,顯然是準備從後麵包抄封鎖我們退路的隊伍,入口那邊一內一外又倒了兩個,看上去應該是守衛。這七人的死相都很幹脆,沒有一點發生過戰鬥的痕跡。

“他們都有槍,拉法尼亞,”帕拉斯辯解道,“我不殺,遇上了你也會動手的。”

拉法尼亞踢開坑道入口的鐵柵門,裏麵是一條由破舊木板鋪成的簡易台階,一股涼風從黑暗中撲麵襲來,讓我不禁問道:“這裏麵通向哪兒?”

“條條大路通羅馬,”拉法尼亞回道,“帕拉斯對這裏的坑道很熟,你們跟著她走總不會錯。”

“跟著我?”帕拉斯微微一笑,“你又要拋下我自個兒逃跑?”

“什麽叫‘又’?”拉法尼亞拍拍手裏的Q9M突擊步槍—就是原來我用的那把,“我留在這裏引開拾荒者和騎士團,然後再去找你們。”他頓了頓,“你該不會是在擔心我吧,帕拉斯?”

“唔,”帕拉斯噘起嘴巴,“我隻是在想,這種殿後的工作,是不是應該交給更有實力的人去?比如說—我?”

兩人沉默地對視了幾秒鍾,拉法尼亞點點頭:“嗯,讓你領著兩個平民逃跑是讓我不那麽放心,那麽你來引開追兵,然後在……嗯,在三號挖掘場的入口會合,我們大概十分鍾後就能到那兒。”

帕拉斯套上兜帽,留下一句輕描淡寫的“保重”,就又一次融化在濃霧之中,拉法尼亞也是頭也不回,徑直往坑道深處走去。

“你們似乎很習慣這樣的別離,”帶著試探的語氣,我輕聲問道,“是殺手的職業素養嗎?”

“擔心你自己吧,白,還有你的小女朋友,”拉法尼亞回頭笑笑,“至於帕拉斯,我隻希望她別大開殺戒就好,拾荒者說到底都是些平民,沒有任何殺他們的理由。”

坑道裏很暗,由一條電線穿起的小燈泡,一直延伸到目光所及的盡頭,就像在黑夜裏翩翩起舞的螢火蟲,把四下的靜謐與幽暗襯得恰到好處。

“她沒有帶任何武器啊。”

“她嫌累,所以從不帶武器在身上,”拉法尼亞有些無奈地聳聳肩,“再說,如果讓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帶著刀槍棍棒噴火器出現在別人麵前,一下子就會引起懷疑,而在某些任務中,她本人就已經是很完美的武器了,簡直無懈可擊。”

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說……呃……色相對吧?”

“婀娜的身段,有時比一流的黑客還要管用,”拉法尼亞一本正經地道,“可以毫不費力衝破重重防線,直接走到目標麵前。”

“真是……”我突然有些可憐那個女孩了,“很辛苦的工作,對吧?”

“比你想得還要辛苦,”拉法尼亞歎了口氣道,“如果她肯利用自己的美色,會省多少事啊。可她總是對我說,”他清了清嗓子,像是在學什麽人說話的樣子,“‘隻有低智商的女人才會想要通過上床來達到目的。’”

我會心一笑:“蠻有道理呢。”

“是的,”拉法尼亞斬釘截鐵地道,“如若失去了原則和個性,人隻會剩下苟延殘喘的軀殼,我很高興她至少還有守護自己原則的信念,這讓我覺得她是一個人,而不是別的什麽鬼東西。”

這段話仿佛在暗示些什麽,但我一時拿捏不準,也不便再多問。恰好此時走到一個十字形岔道口,拉法尼亞揮手示意我和百靈停下。

“‘廢棄鎮生活館’……”他費力地辨認著路標上模糊的字跡,自言自語道,“這條路不行。‘二號挖掘場’……走直線會遇上巡邏隊吧?”他低頭沉思了幾秒鍾,“算了,”抬起頭的同時,他把兩把左輪都掏了出來,“人事由天,遇上的,隻能怪自己命不好了。”

我們的腳下出現了嶄新的窄軌道,一些裝著礦渣的木箱被堆在坑道兩側,那些放在木箱邊的工具,好像在不久前—確切地說,可能是在昨天還被人使用過。

我們顯然是到了一個日常工作區,每前進一米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如果被什麽人發現,叫拾荒者把隧道的兩頭一堵,三人就成甕中之鱉了。

“不用緊張,”百靈突然拉拉我的手,“這條通道裏沒人,除了我們。”

拉法尼亞回頭看了她一眼,慢慢收起槍:“我差點忘了,你是代償者對吧?”

百靈有些扭捏地低下頭:“嗯。”

“那麽,你也是有戰鬥力的人了,”拉法尼亞忽然露出笑臉,“請助我們一臂之力。”

緊張的氣氛一下就煙消雲散。在如此昏暗的環境裏,百靈的耳朵就像是護身符一般,讓所有伏擊的可能性都降到了零—不得不承認,有時我也會羨慕這些不可思議的代償能力,甚至幻想自己也擁有一種,但理性告誡我,那是有代價的,而且代價不菲。

“帕拉斯說她是A級代償者?”

“是。”拉法尼亞看了我一眼,“不相信嗎?”

“她的那東西叫,叫……‘講理眼’?”

“‘真理之眼’,”拉法尼亞更正道,“她管那叫‘真理之眼’。在卡奧斯城代償服務的項目目錄裏找不到這個稱謂,所以也沒法告訴你那究竟是什麽東西。我曾找過民間遊醫,提取她腦細胞的樣本,結果發現她使用的微調劑不是‘海姆達爾’,而是更老的、一種已經不再生產的微調劑。”

這話讓我吃驚不小:“等等,拉法尼亞,難道不是你給帕拉斯做的代償?你的殺手集團?”

“不,當然不。”他也顯得很是訝異,“為什麽你會這樣想?”甚至有些氣憤,“如果為了獲得勝利就可以選擇犧牲自己生而為人的價值和尊嚴,我們和那些可悲的使徒還有什麽區別?”他頓了頓,“‘旅鳥’絕不會允許代償者的加入,隻要我還活著,就不會允許。”

“抱歉。”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麽帕拉斯是……”

“嗯,她的工作證問題是有點複雜,”拉法尼亞聳聳肩,“但這丫頭的身世更複雜,就連我也說不清她從哪裏來,以前做什麽,家人是誰。我隻知道,她現在能倚靠的人隻有我,所認識的朋友也隻有我,至於‘旅鳥’對她如何,或者願不願意收留她,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

“好浪漫的關係呢。”難得百靈也插嘴參與我們的對話,“你們什麽時候認識的?”

像是被問住了似的,拉法尼亞麵露難色:“讓我想想……嗯,有五六年了吧。不過,小姑娘……”他停住步子,轉身摸了一下百靈的腦袋,“從遇見她到現在,我們經曆的每一個故事都和浪漫沾不上邊,你想聽聽看嗎?”

“那個,拉法尼亞,”我趕緊把談話拉回正題,“她好像能讓人‘變瞎’,也是‘真理之眼’的關係嗎?”

“從技術上說,那叫‘視同步’。”拉法尼亞點點頭,“‘真理之眼’就是一台小型雷達,雷達可以接受波,也可以發射波。帕拉斯可以釋放電信號誘變對方身體裏的微調劑重新排列順序,使它們集中到視神經附近,與自己的微調劑同步。被盯上的人,視線所及的景物都會與帕拉斯共享,而如果帕拉斯擋住那隻‘真理之眼’,對方也會因此陷入一片黑暗,所以準確地說,那並不是‘瞎了’,而是被‘黑了’。”

真是相當難懂的說明—很明顯,拉法尼亞並不是一個專業的科普教員。

“也就是說她的‘特異功能’隻對體內有微調劑的人奏效?”

“是的,”他突然裝出一副說悄悄話的樣子,“這可是不得了的秘密,通常我們都是要滅口的。”

雖然這明顯是在開玩笑,但得承認,我還是有些被嚇住的感覺。

“她所擁有的力量遠遠超越她能承受的極限。”拉法尼亞繼續道,“由於代謝量的不足,在使用‘真理之眼’時,帕拉斯需要為大腦補充海量的葡萄糖,以供應微調劑的消耗與再生產。即便如此,她眼睛的運轉也很不穩定,經常會突然就看不見,連普通的光感都沒了。”

“如果那真是A級代償能力的話……”

“你是想問,她失去了什麽,”拉法尼亞一下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對吧?”

我點點頭:“她看上去很正常。”

“代價比你想的還要沉重,”拉法尼亞麵色凝重地道,“她失去了百分之五十的人性。”

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說法。

“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這些都是人類所應該擁有的基本權利。”他繼續道,“如果體會不到紛繁複雜的感情,即使肢體再健全,也不過是行屍走肉。而很不幸,我們的帕拉斯就是其中一員。”

“她怎麽了?”

“帕拉斯感覺不到恐懼與憤怒,不知道憐憫與羞恥,也不明白何謂悔恨,何謂悲傷,代償儀式破壞了她大腦裏控製心理反應的區域,除了偶爾表現出的賭氣外,她沒有一切負麵情感,無論遇到多麽悲慘的境遇,她都不為所動,不會喊,不會痛,也不會傷心落淚。”

“哦,”我若有所悟,“難怪她總是笑。”

“那是一種令人絕望的堅強,”拉法尼亞搖搖頭,“第一次見到她渾身浴血卻麵帶微笑的時候,我驚恐得簡直說不出話來,以為她是個瘋子。”

“你說怕她嗜殺成性,也是因為她沒有憐憫之心吧?”

“是啊,”拉法尼亞意味深長地道,“不懂得尊重生命的人,在殺人時也就沒有什麽負罪感,如果連握著兵器時的恐懼都沒有,自然就會變得嗜殺成性。因為,坦白地講……”他突然神秘兮兮地對我笑道,“殺戮是有快感,而且是很有快感的一件事。”

我剛準備發表點感想,身旁猛烈的“哐當哐當”聲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仔細看去,粗糙的牆壁上嵌著一道金屬閘門,裏麵是供電梯上下用的通道,幾束鏈條伴著聲響緩慢蠕動,好像正在把什麽東西從地下提上來。

“裏麵有人。”百靈一邊小聲嘀咕著,一邊躲到我身後,“好多人。”

我看了眼拉法尼亞,原以為他會帶著我們閃到一邊藏起來,誰知道他卻拔出了雙槍,正對閘門。

“但願他們講道理。”他一臉輕鬆,“否則我就要換種談話的方式了。”

鐵籃帶上來一大群人,在昏暗光線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嚇人,我情不自禁地護住百靈,向後退了幾步,還差點被地上的軌道絆倒。

門開了。

拉法尼亞按下槍上的擊錘,抬手瞄準:“舉高手,紳士們。”

對方沒有回答,甚至連半點聲響也沒有發出,隻是邁著沉重的步子,慢慢向前。雖然因為光線的關係,看不太清楚,但我還是能從輪廓上判斷,這些人都空著兩手,沒有帶槍,也沒有想要反抗的意思。

“聽好,先生們,”拉法尼亞似乎也變得有些緊張,“我與你們沒有任何仇怨,你們沒有必要為了與自己無關的事送上性命,對吧?”他被逼退了半步,“所以,我們各放對方一條生路,如何?”

人群陸續湧出電梯的門口,悠悠然地踱著步子,不緊不慢,他們如果不全是聾子,就是腦子出有點問題—赤手空拳麵對冰冷的槍口,既不說話也不退縮,仿佛什麽也沒有看見一樣。

“好吧,”拉法尼亞話鋒突轉,“那就各安天命吧。”

就在我把頭側向一邊,等著槍聲響起的瞬間,一個黑影突然從旁邊閃出來,架住了拉法尼亞的手腕,然後傳來帕拉斯那特有的、柔柔的調侃腔調,“手下留情啊,拉法尼亞。”

漆黑的偽裝色從身上慢慢褪下,她身上的長袍又恢複了初見時的那種灰白。從電梯裏鑽出的人流就這樣從我們身邊經過,一分為二,向隧道左右兩邊走去。他們都戴著黑色的尼龍頭套,隻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穿著破破爛爛的藍色工作服,脖子上好像還嵌著一個看上去應該是電子元件的小東西,上麵的液晶屏微微發著綠光。

“是……是工蟻?”拉法尼亞看上去挺驚訝,“拾荒者買了工蟻來為他們挖礦?”

“誰知道呢?”帕拉斯笑著聳聳肩,“也許是林蔭區送的也說不定。”

我不作聲,隻是本能地避開從麵前經過的這些……被稱為工蟻的“人”,我當然知道它們是些什麽東西,也清楚它們是怎麽來的。老實說雖然厭惡,但我也確實為林蔭區的變態們送過貨,他們至今仍然在賺“亡者熱疫”的黑心錢。他們用各種手段搞來新鮮屍體—白道的黑道的,合法的非法的,然後注射設定過程序的“阿努比斯”,做成僵屍,再裝上控製單元,當作某種生物機器人來使用。聽上去很惡心是嗎?但我必須要說,在這個生意背後的故事比那些僵屍本身還要惡心,也難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國家和地區都禁止工蟻的進口。

“嗯,起碼不用付它們工資。”拉法尼亞點點頭,轉而對帕拉斯道,“你腿腳挺快啊,有遇到麻煩嗎?”

“麻煩?到處都是。”帕拉斯朝上指了指,“剛才如果你開槍,自然就會看到它們了。”

“那這些工蟻呢?”拉法尼亞看看周圍,“它們不會通風報信吧?”

“不會的,”我插嘴道,“工蟻隻按預先設定的程序活動,絕不會阻撓我們。”

“唔……除非有亡靈巫師引導它們,”帕拉斯頓了一下,“不過我想,以林蔭區的報價,拾荒者連一個亡靈巫師學徒的大腿都請不起。”

“亡靈巫師”是居住在卡奧斯城林蔭區的那些從事工蟻研究的科學家的自稱,據說他們都是代償者,擁有遠程改寫“阿努比斯”程序的能力,他們有部分人後來成了商人,我還認識其中幾個—沒錯,都是些“壞家夥”。

“很好,”拉法尼亞像是鬆了一口氣,“那我們就直接穿過三號挖掘場,”他指指正前方的黑暗,“那裏有無數個通往迷霧叢林的出口,我們可以選個方便的。”

我不知道這些坑道是用什麽原則來命名的,所以也看不出“二號挖掘場”—也就是我們剛剛走過的地段,和“三號挖掘場”的分界在哪裏。在帕拉斯和拉法尼亞一前一後的護送下,我也用不著考慮那麽多,隻要順著路往前走便可以。

漸漸的,路開始變得複雜起來,原先寂靜的隧道也被鐵鍬電鑽的噪聲喚醒,數不清的工蟻在我們身邊呆呆地忙碌著。這些已經死去的生命是否還有感覺?這些被微調劑牢牢控製的靈魂是否還會思考?工蟻偶爾流露出的眼神告訴了我答案:它們的確已經死了,無論你把屍體玷汙到何種程度,即便能讓它們站起來走路,為你端茶做飯,也不能改變它們早已死去,而且永遠不會複活的命運。

“如果我們被抓住,”我小聲道,“說不定也會變成其中一個,在這裏挖上幾十年的煤。”

“嗯,很有可能。”拉法尼亞笑著點點頭,“不過至少你的百靈不會,她身價太高,拾荒者怕是出不起。”

“我也不會,”帕拉斯也跟著笑了起來,“我一定會被拉去做試驗,折騰得死去活來,最後解剖切片,或者泡在福爾馬林裏做成樣本。”

真是個可怕的話題,我有些後悔起了個頭。環顧四周,我們來到了一個相當大的空間裏,一條地下溪流穿行其中,兩邊有許多腳手架和岔道口。看起來這裏原本是準備造一個休息室或者食堂之類的地方,但不知什麽原因而被廢棄了,隻有一些搭建過的痕跡殘留在地麵和牆壁上,在四個角落還各裝著一台大號鎂光燈,把整個空間照得宛若白晝。

“這個地方叫‘交錯大廳’,”拉法尼亞原地轉了一圈,“從這裏隨便進個洞都可以找到通向地麵的路。”他指著前方道,“可能的話,我們出去時最好有叢林和迷霧的掩護,所以我的意見是照直走,到‘六號挖掘場’的盡頭。”

一列工蟻的身影在他所指的方向上出現,十多個的樣子,排得整整齊齊,朝我們這邊走來。即便知道它們沒有“敵意”,在這種壓抑的場合撞見數量如此龐大的“死人”還是讓我有些不自在。

“‘六號挖掘場’是主礦區,”帕拉斯搖搖頭,“那裏肯定到處都是人。”

那隊工蟻突然停止前進,就站在我的右邊,一動不動。

“普通的拾荒者不會反抗,”拉法尼亞沒有注意到這小小的變化,依舊在和帕拉斯爭論著,“而且我們剛剛才殺掉了沙爾特,他們現在的指揮係統應該是一片混亂,你看看這些僵屍,它們就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

“它們懂什麽。”帕拉斯朝停在我們身邊的工蟻隊伍一揮手,“它們隻是一些……”

仿佛預感到了不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再言語。沉默了幾秒鍾後,帕拉斯從拉法尼亞腰間拔出手槍,走到我們與靜止的工蟻隊列之間。

“你看,沒有亡靈巫師,”她麵對我們攤開雙手,“它們什麽也不是。”

話音未落,她身後所有的工蟻都同時轉過身體,發出一串錯落起伏的挪步聲。

“莫—薩—裏。”它們昂起頭,用極為沙啞的嗓音念著,“莫—薩—裏。”

這個奇怪的單詞從四麵八方撲來,響徹整個坑道,眨眼間,剛才那些或漫無目的、或匆匆經過的工蟻都喊著整齊劃一的口號,慢慢朝這邊靠過來。

“莫薩裏……”我分明看到拉法尼亞咽了一下口水,“莫薩裏啊?是……那個莫薩裏啊?”

帕拉斯退到我們身邊,麵色平靜,“嗯,是他,‘骸骨侯爵’莫薩裏,林蔭區前任的首席亡靈巫師,”她開心地笑了起來,“真是妙計,知道為什麽到現在你們都沒見著一個活人了吧?拉法尼亞,他們是要清出無人區給莫薩裏發揮呢!”

“少在我麵前瞎轉,”拉法尼亞也跟著笑了起來,“你不也一樣現在才知道?”

說完,他卸下挎在背後的Q9M,槍口微低,對著正麵的工蟻一陣掃射。他隻是打腿,被射中的工蟻無不跪倒在地,但依然連滾帶爬地向我們靠近。我摟緊百靈,退到拉法尼亞和帕拉斯身後,環顧四周,幾乎每一個洞口都是人頭攢動,高叫著“莫薩裏”的工蟻你推我搡,蜂擁而來。

“它們太多了,”我隱約感覺自己這次在劫難逃,“到處都是!”

“不,”百靈突然在我懷裏小聲嘀咕,“有個洞裏沒有聲音。”

槍聲、工蟻的號叫聲、血肉被子彈貫穿的爆裂聲混雜在一起,讓我不能確定自己到底聽見了什麽。

“你說什麽?”我雙手按住百靈的肩膀,大聲喊道,“你說有個洞什麽?”

拉法尼亞也別過半張臉,用不知是期待還是詫異的目光盯著我們。

“有個洞裏沒有腳步聲,”百靈雙目閉緊,頓了幾秒鍾,“……那裏沒有人,一個也沒有。”

沒有更多的選擇,我們蹚過淺淺的溪流,順著百靈的指引退到一盞鎂光燈下,那些工蟻雖然行動不是特別迅速,但也堅定地緊隨著我們的腳步,漸漸圍了過來。

燈的旁邊便是一個坑洞的入口,裏麵既沒有軌道,也不見人影,甚至連一點點燈光也沒有,隻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洞口左側懸掛著的路牌早已鏽跡斑斑,破爛到好像隻要吹口氣就會散了架似的。

“歌……歌利亞……”拉法尼亞念出了路牌上標示的英文單詞,“歌利亞礦井,遺跡……”

“遺跡區,”帕拉斯補充道,“裏麵沒有到地麵的路,死胡同。”

歌利亞礦井遺跡區?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等等,我當然聽過這個名字!

“不!”我趕忙插嘴道,“有路,阿碧絲偷運私貨時就是走的遺跡區,我每次都在地上等她。”

“你走過這條路嗎?”拉法尼亞眉頭緊鎖,“知道裏麵有什麽嗎?”

我搖搖頭。

他回頭看了一眼正在步步緊逼的工蟻大軍。

“但願你的拾荒者朋友沒有吹牛,我對歌利亞礦井遺跡區的了解,隻停留在網絡小說的層麵上……”拉法尼亞頓了一下,“還盡是些低俗的恐怖小說。”

Q9M上的戰術手電功率很大,但在漆黑幽深的坑道裏還是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它隻能照亮眼前很近的幾米路,根本沒法知道遠處究竟有什麽。最煩人的是,那些大呼小叫的工蟻跟在身後,與我們一起湧進了坑道。

我不安地回頭觀望,但什麽也看不見:“能甩掉他們嗎?”

“能,”走在最前列的拉法尼亞答道,“僵屍也要倚靠器官來進行活動,如果我們走得足夠遠,它們在漆黑的環境中就會亂作一團。”

“但不是有個亡靈巫師……”

“亡靈巫師隻不過能對它們下達命令而已,”是帕拉斯的聲音,“最終執行操作的還是僵屍個體。”

我既不知道僵屍的活動原理,也不清楚亡靈巫師的技術手段,但拉法尼亞說得沒錯,隨著步伐的加快,那些煩人的“莫薩裏”確實越來越遙遠,漸漸變成難以辨認的低吼。

我看不到前方的路,隻有緊緊跟在拉法尼亞身後。陰森的風撲麵而來,左麵原先觸手可及的坑道壁消失了,被一片純粹的黑暗所取代。潺潺的流水在遠處回響,像是有了生命似的,時緊時緩、交錯起伏;而我們自己的腳步聲,此時此刻卻了無生氣,讓人感到分外陌生。

“這是哪兒?”我握緊百靈的小手,似是自語,“是一個溶洞?”

拉法尼亞放慢腳步,把手中的Q9M向周圍擺動了一圈,戰術手電的光剛剛投向左側,立即就被濃密的黑暗所吞噬,看不到邊,也看不見底。

“一個很大的空洞,”拉法尼亞一邊小心翼翼地往前挪著腳步一邊道,“可能是戰前使用的挖掘場。”他把電筒朝腳下掃了掃,在我們四人的左側,堅實的坑道壁被金屬扶手所取代,這些扶手由於年久失修,已經破敗不堪,斷斷續續的鎖鏈把它們穿在一起,在腳下的路與外麵的未知之間畫出一道不是那麽明顯的界線。

拉法尼亞把燈光照到扶手下方,道路的邊緣就像懸崖般陡峭,再往下便是一望無際的漆黑。他隨意地踢了一個小石塊下去,叮叮咚咚的聲音一直響了十好幾秒,遠處隨即傳來無數蝠翼翻飛的動靜—看來我們在遺跡區並不孤單。

“小心點兒,”拉法尼亞伸手示意我們貼牆靠右,“掉下去就沒救了。”

路越走越窄,到最後隻剩下一條半米寬的台階,而扶手卻一根也沒有,望著伸手不見五指的前方,不禁讓人覺得每挪一步都會有生命危險。

而恰在此時,拉法尼亞手裏的、也是周圍唯一的光源突然忽明忽暗了起來。

“怎麽回事?”我緊張地問道。

“問得好,”拉法尼亞抬起突擊步槍的頭部,“這是你的槍吧?”

“沒電了?在這個時候?”

“還有點……”他話還沒說完,戰術手電的光芒便迅速暗淡下去,一眨眼就烏了。“現在沒了。”他一聲歎息,“都別亂動,誰還有電筒之類的東西?”

我上下摸索了一陣:“手機行嗎?”

“你怎麽不說打火機呢。”拉法尼亞苦笑道,“帕拉斯,你呢?”

“我?我全身上下就一件衣服,連內衣都沒穿。”

就在我們一籌莫展的關頭,百靈突然細聲細語地說了一句:“我想……我能聽見路。”

黑暗裏,我看不見拉法尼亞的表情,但從語氣我可以想象出他臉上的驚訝。

“你說什麽?你聽得見什麽?”他頓了一下,“‘路’?!”

“是啊,”百靈立即應道,“隻要有回聲,我就能聽出周圍的地形。”

“啊……我早就該想到的!”拉法尼亞好像恍然大悟似的,“那麽你來帶路,大家互相挽住手,緊跟著前麵的人,千萬不要走偏了!”

在完全黑暗的台階上調換身位,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你還得時刻提醒自己,死亡距離腳趾僅有半米之遙。再起步的時候,百靈站在隊伍的最前列,我握住她的左手,側著身體,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拉法尼亞就跟在我後麵,挽著我的胳膊肘,同樣走得膽戰心驚,連大氣都不敢出。我們的行進速度立馬就下降到了幾乎靜止的程度,雖然百靈一個勁兒地拉著我向前,但包括我在內的其他人畢竟對前麵的路一無所知,所以在摸索著前行的同時,我還得注意不時將她往後拽些,以免她走得過快。

“說點什麽吧,”百靈突然開口,聽上去她的心情還不錯,“現在的回聲太輕了。”

身後的拉法尼亞“嗯”了一聲道:“那請允許我提前表示感謝,您這次可真幫了大忙。”

“嗬,是要感謝我的耳朵吧?”

“它不會對我的謝意有什麽反應,但是你會,”拉法尼亞笑道,“好姑娘,你是叫百靈,對吧?”

“對啊,我的朋友才這樣叫我。”百靈頓了頓,“……你也可以啊,你也是我的朋友。”

“是嗎?”拉法尼亞話鋒突轉,“但我和帕拉斯是一起的,這樣也可以和你做朋友嗎?”

幾秒鍾的沉寂。

“沒關係啊。”百靈平靜地道,“可以,如果你願意的話。”

“即使我現在說,我要殺死你,也沒問題嗎?”

“即便如此,我也不會拒絕和你做朋友,”百靈頗認真地道,“因為我覺得……孤單比死亡更讓人討厭。”她笑了出來,“很天真對吧?但我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隻是簡單的話語,卻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我仿佛被點到心裏的痛處,竟有種想要破壞這段對話的衝動。是她太過稚嫩,還是我太過世故?為什麽她能信任別人到忘乎生死的地步,而我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對他人說的每一句話都將信將疑?是什麽讓我一直如此孤單?是爾虞我詐的現實,還是一顆不願再相信的心?

“嗯……因為害怕孤單,”隔了幾秒鍾,拉法尼亞緩緩地道,“你果然和慕玲很像呢。”

“慕玲是誰?”

“那不重要,你隻需要明白,她也是一個害怕孤單的女孩,和你一樣就行了。”

台階路終於走到了盡頭,但我們依舊緊挨著右邊石壁,百靈每多走一步,我們才敢跟進一步,絲毫不敢亂動。

“那帕拉斯姐姐呢?”百靈繼續問道,“你也會害怕孤單嗎?”

“我很孤單,”帕拉斯答得很幹脆,“但我一點兒也不害怕。”

“你……還會殺我嗎?”

“這個嘛—”帕拉斯拖了個長音,“就要看你的表現了,‘紅色’,我們便相安無事;‘紫色’,就是你死我活了。”

百靈吃驚地支吾了好半天:“我……我有哪裏做得不好嗎?”

“你會錯意了,”帕拉斯頓了頓,“我說的‘表現’,其實和你沒什麽關係。”

“不會的!”百靈聽上去有些著急,“雖然我分不出顏色,但是……但是我決不會傷害你們!我保證!”

“好好好,”帕拉斯笑道,“我接受你的保證,你可要好好努力啊。”

雖說從外表看,百靈比帕拉斯也就小個一二歲,但兩人的心理年齡明顯不在同一水平,一個天真,一個老成,就好像是真的姐妹倆。

“對了帕拉斯,你之前說的故事,是真的嗎?”

“什麽故事?”

“你的身世啊,你說你的家鄉在地球的另一頭……”

“啊,那是真的。”帕拉斯的聲音低沉了些許,“你很在意嗎?”

“是美國嗎?你的故鄉?”

帕拉斯笑了一聲:“跨過白令海峽就是美國了,還沒到‘地球的另一頭’那麽遠吧?”

“其他的部分也是真的嗎?”百靈有些猶豫地問道,“比如遊擊隊啊,軍隊的部分?”

“也是真的。”

“包括……包括你家人的事嗎?”

“比如殺害我父母,**我姐姐那段?”帕拉斯顯得有些不耐煩,“你是想知道細節嗎?還是—”

“夠了,帕拉斯,”拉法尼亞突然打斷她道,“我們談點別的吧。”

我也趕忙接過話茬:“也說說你自己吧,拉法尼亞,你以前是做什麽的?”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故意,拉法尼亞突然打了一個趔趄,我用力拉住他的胳膊以保持平衡,他驚喘了幾口大氣後,才緩緩開口道:

“我—以前是個好人。”

等了幾秒鍾,他沒有要繼續的意思。

“就這樣?”我笑道,“一個好人?”

“嗯,好人,”他一本正經地道,“出生在書香門第,家境寬裕,從小遵紀守法,心中充滿了對世界與他人的愛,高中時還是學校網球隊的當家,女孩子都不遠千裏坐著火車來追我,然後……”他突然沉默了起來。

根據拉法尼亞的年紀,一個非常合理的推論脫口而出:“是‘一星期聖戰’對吧?是戰爭毀了你的生活。”

“十七歲那年,我和家裏人鬧翻,”他答非所問,“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去考空軍學院。”

“空軍?”我自然有些吃驚,“你原來是飛行員?”

“啊,在發現我暈機之前,是的。”他笑道,“普通的教練機我還可以克服,但F-35戰鬥機開不來,所以隻得放棄。但正因如此,我陰差陽錯地被特戰部門選中,加入了快速反應部隊的‘第一空降教導團’。”

開F-35的應該不會是中國空軍。“你是環約的士兵?”我問道,“在‘一星期聖戰’之前?”

“之前,之中,之後。還包括停火後九個月的地區衝突,直到全軍覆沒後除役。”

“也就是說你參加過聖戰?是個老兵?”

“是啊。”拉法尼亞長歎了口氣,“可惜我父母連陣亡撫恤金都沒拿到—他們死得比我還早。”

“難怪……你那麽……”莫名的崇敬感湧上我的心頭,“強。”

“強?”拉法尼亞苦笑了一聲,“那都是假象,無論有多大的力量,無處施展也隻是海市蜃樓。讓人‘強’的,是結果,是改變周圍環境的能力。很遺憾,我能改變的世界還不夠大,所以還遠遠配不上‘強’這個稱謂。”

“肉體的磨煉能讓人健碩,”帕拉斯補充道,“但隻有令人欽佩的人格和心性才能稱得上是‘強’,就我個人而言,眼前就有一個真正的‘強者’,哥,就是你啊。”

“啊?”我又被驚到了,“你說的是我?”

“哈哈哈,”拉法尼亞插話道,“別理帕拉斯,她總是有事沒事地奉承討好別人,是職業病……不過說實在的,這次我得同意她的觀點。白,以前的經曆我不好評價,未來會發生什麽我也不能亂猜,但今天,單單說今天,你的確表現得像條漢子。”

如果這是奉承話,我得承認,我很受用;但偏偏我自己都明白,他並沒有誇大其詞,從帕拉斯翻臉的那一刻開始,今天的我,差不多把一生能拿出的所有勇氣都用上了。

“你看,那就是愛的力量啊,”帕拉斯半開玩笑地道,“哥,我說得沒錯吧?你喜歡她,”她說得非常露骨,“你喜歡百靈,是不是?”

“我……”當著百靈的麵,這是一個根本沒法回答的問題。

“好了,帕拉斯,你安靜點兒。”拉法尼亞幫我打了圓場,“白,依我的推理,你隻是一個卡車司機,對不對?”

“嗯,我在卡奧斯城和南方的中國城鎮之間跑私貨,偶爾也會去綠海,或者協助一些政府的小運輸項目。”

“我認識不少你這種人……”拉法尼亞頓了頓,“原諒我的措辭,我的意思是……我所見過的卡車司機,都是些……自私自利,沒什麽愛心的家夥。”

“那你為什麽會幫‘斑鳩’……我是說百靈呢?她和你無親無故,你為什麽要為她拚上性命,一而再,再而三?”

“這個……”我猶豫了一陣,最後還是開了口,“是為了約定吧。”

帕拉斯和拉法尼亞異口同聲:“約定?”

“我和那個把百靈交給我的老人做了約定……”

拉法尼亞插了一句:“摩爾教授。”

“對,我和摩爾教授做了約定,在重逢之前,決不把百靈交給任何人,也決不讓她受到傷害。”

“這理由可有點好笑,白,”拉法尼亞冷冷地道,“是真話嗎?”

“絕無戲言。”我斬釘截鐵。

“隻是……為了一個約定?就可以豁出性命?”他停頓了幾秒鍾,“我真不相信呢,白。”

我認真地道:“請你相信,拉法尼亞,對我來說,遵守約定本身就和生命一樣重要。”

“唔,有故事的人,”他的觀察力敏銳得讓人害怕,“是以前的什麽經曆對嗎?讓我猜猜,一定是在你做司機之前對吧?”

“不,那隻是我的處事原則而已。”

“啊,一定不是什麽很好的回憶,”他仿佛根本沒有聽見我的上一句話,“能讓你離開故土,孤身一人到遙遠的卡奧斯城做一個流浪車手……嗯,應該和女人,或者家人有關,還是說在故鄉受到了迫害,天災人禍什麽的?”

我有些生氣了:“你總是這樣自顧自地亂猜嗎?”

“這是推理,年輕人。”他不緊不慢地道,“我欣賞言而有信的人,但你和他們不一樣,你不是單純的‘講信用’,我能感覺得出,你背負了什麽東西,很沉重的東西,你是在以賭氣的心態來對待你所堅持的‘約定’。”

我就像是被當場指認出來的罪犯,輕輕地“唉”了一聲—既是歎息,也是鬆了一口氣。他推理得沒錯,用的措辭也完全正確:“沉重”,還有什麽能比它更能形容我心中的結呢?

“其實也沒什麽。”我搖搖頭,“真的也沒什麽。”

“在你能夠麵對的時候,”拉法尼亞安慰道,“一切都不算什麽了。來,說說看,白。”

路開始變得柔軟而泥濘,好像常年被地下水浸潤著一般。

“的確有個女孩,”我一邊留意腳下,一邊盡可能讓自己平心靜氣,“我們那時都還很小,大概也就是帕拉斯那樣的年紀。她家境寬裕,而我家很窮,所以她的父母……怎麽說呢,不同意吧,總之就是覺得不般配。當時我們住的那個小城,正在一步步被‘鬼種子’形成的叢林吞噬,有錢人可以選擇遠走高飛,窮人就隻能一邊咒罵著,一邊等待政府的救援。”

“然後就是私奔了?”帕拉斯又插話道,“你之前和我說過的。”

“‘武裝掠奪者’。”帕拉斯插話道,“我以前見過很多這種人。”

“在中國,我們管他們叫‘人獵’。”我繼續道,“隻有我和她沒有被捉到,很幸運,當時我們並不在營地。我們本打算連夜到最近的村鎮求援,可是還沒走出幾步就暴露了行蹤。‘人獵’有狗,有摩托車,還有槍……”我穩定了一下情緒,“她中彈了,打中了胸口,立即就死了,非常突然,連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我曾經信誓旦旦地要保護她,要與她相守相依,同生共死……我這樣和她的家人發著誓,和我的家人發著誓,也對我自己發著誓,可所有的誓言,卻被一顆隻有七克重的小小子彈打得支離破碎。我救不了她,也幫不了其他同伴。我失魂落魄,逃亡了一夜,等找到警察回去救人,留下的就隻有屍體而已……”

說到這裏時,我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也許拉法尼亞是對的:“在你能夠麵對的時候,一切都不算什麽了。”

“我無法麵對那女孩的家人,應該說,沒法麵對那樣懦弱無能的自己,所以我離開了家鄉,直到今天再也沒回去過。”我頓了頓,“你說得沒錯,拉法尼亞,我確實是在賭氣,賭自己的氣。我知道無論用任何辦法,都償還不了對她失約的罪,但至少我可以……我可以從現在開始,認真對待每個誓約,決不讓過去的錯誤重現。”

沉寂了好半天,黑暗中才傳來拉法尼亞的聲音:“原來如此,真是讓人傷感的故事,能告訴我那女孩的名字嗎?”

我猶豫了好久。“還是算了,”我笑了笑,“不重要了。”

“所以,白葉你才會如此看重約定?”是拉著我的百靈,她的聲音有些低沉,“才會拚了命地保護我?”

如果是昨天,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是”,但是現在,在知道了關於百靈的故事之後,我明白她的價值遠遠超過我的原則,即便從沒有做過約定,現在的我也一定會選擇手牽著手,與她、拉法尼亞和帕拉斯在這片無邊的黑暗中,繼續我們的亡命之旅。

而且,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一個我現在才可以確定的理由。

“不,”我頓了頓,“值得我拚命的不是約定,而是你,百靈。”

一片沉默,百靈的手在微微顫抖,讓我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說錯了話—至少是時機不算合適。

“唉!”帕拉斯歎了一聲,“為什麽我就沒遇到過這麽懂浪漫的好男人?”

“先考慮如何讓自己變成個懂浪漫的好女人吧!”拉法尼亞揶揄道,“我個人建議,還是等脫離危險再研究情感話題……話說我們還要走多遠?”

確實,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在黑暗裏摸索了快半個鍾頭了。

“應該不遠,”百靈潤了潤喉嚨,“從剛才開始,我就可以聽見鳥鳴聲,但總是找不到路。”

她突然停住腳步,我們所有人也跟著立住不動。

“怎麽了?”隊伍最後的帕拉斯問道,“有什麽情況嗎?”

“噓!”

百靈掙開我的手,向前跑了幾步,我屏住呼吸,生怕打攪到她。沒過半分鍾,第一縷陽光射進黑暗的洞穴,雖然微弱,卻讓所有人都興奮不已。我們不約而同地跑上前幫忙,那是一個用樹枝和草葉偽裝成的入口,下麵墊著土堆,隻需要用手便可輕易把障礙物都清除。

森林中的微風混著新鮮空氣撲麵而來,我從沒有想過它會是如此清香甜美。眼前有些發虛,即使是滿天烏雲下的昏暗光線,也讓我不得不抬手遮蔽—這便是黑暗的力量,即便悄悄遠離,也會留下一時磨滅不去的痕跡。

身型嬌小的百靈首先鑽了出去,她平舉雙臂,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然後,她轉過身,麵對我們,露出淡雅的微笑,“我很厲害吧?”

我衝她伸出大拇指:“完美!”

雷鳴般的尖嘯猛然撕裂了空氣,在我反應過來之前,伸出的手臂前端已經被染紅,鮮血一直濺到了我的下巴上。

百靈像截木樁般,直挺挺地倒了下來,砸在我的懷中。

鮮紅的血從腹部的傷口裏不住湧出,把連衣裙染出一塊塊慘不忍睹的血跡。我腦裏一片空白,張著嘴卻說不出話。如果不是拉法尼亞用力按下我的頭,第二發子彈—可能是子彈,就已經貫穿了我的太陽穴。

百靈隻是劇烈地喘著氣,連半點呻吟也發不出來。

拉法尼亞把我推到一邊,撕開她肚子上的衣布,端詳了幾秒鍾,“對穿,可能打中了腎髒,”他麵色凝重,“創口不大,但肉都翻了過來,嗯……是高動能武器,軌道槍之類的,看口徑……”他頓了頓,“糟了,就是‘哈娜’,是監察軍!是卡奧斯監察軍!”他馬上把懷裏的Q9M突擊步槍卸了下來,“帕拉斯!”

帕拉斯身上的長袍驟然變色,她一語不發,抓過Q9M便跳出坑道,瞬間就沒了蹤影。

拉法尼亞從腰間掏出一個白色的小盒子,翻開,然後抽出注射器,朝百靈的脖子上紮了一針。

“守護天使。”他繼續著手裏的動作,忙著給傷口止血,連頭也不抬。

“有用嗎?”

拉法尼亞微微搖了搖頭:“不知道。”

不遠處傳來了Q9M射擊的聲音,緊接著是不知從哪裏打過去的還擊,各種火器一並作響,亂成一團。

百靈的臉色開始發白,嘴角一個勁兒哆嗦,我心急如焚卻無能為力,指尖滑過她手腕上的血珠,滑膩黏稠,讓我疑惑不已,“為什麽監察軍要朝百靈開槍?他們怎麽會朝百靈開槍?”

“霧很大,他們用的是紅外準鏡,也許隻是誤射,”他抹了一下額頭的汗珠,“沒瞄著腦袋打,已經是萬幸了。”

拉法尼亞的手法很熟練,很快就包紮完畢,外麵的槍聲激烈異常,而百靈也依舊氣息奄奄。

“來,白葉,”他輕輕托起女孩的後背,“你就這樣抱著她,保持平躺。”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百靈,就好像接過一個易碎的陶器,連動也不敢動。

“這裏不能待,我們必須出去,”拉法尼亞抽出雙槍,朝外探出小半個腦袋,“帕拉斯會為我們吸引火力,你跟在我身後,我叫你開始跑的時候,你就要開始跑,沒我命令千萬不要停下。”

懷裏的百靈微微抽搐著,嘴裏念念有詞,但就是聽不見在說什麽。我把視線從她的身體上挪開,努力讓自己盡快平靜下來,可拉法尼亞並沒有給我足夠的時間。

“跑!”他大喊一聲便跳出洞口,我抱起百靈,跟著他衝了出去。

他跑得非常快,一步三跳,躍進濃霧,跨過草叢,躲開枝葉,所有動作都如行雲流水般一氣嗬成,就好像事先已經預排過一樣。我不敢相信自己能跟上他的速度,如果是平時,我甚至連想一下都覺得不可能,但在這個時候,我根本就沒法思考,隻是循著他的背影,飛也似的追逐向前。

直到腳下出現了大片的“守身草”,直到零星的槍聲已被甩在身後,直到一棟守林人小屋在前方的霧氣裏若隱若現,我們才慢慢停下,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我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幾乎都沒法站穩了。

“出叢林了……”拉法尼亞抹了抹嘴角,“這裏應該是……死寂草原。”

一道霹靂劃過天際,繼而是隆隆翻騰的悶雷,天空浮現出陣陣閃光,晶瑩耀眼—是電離風暴,從現在開始的幾個小時,甚至一天內,飛機無法離開地麵,手機無法收到信號,任何沒有被保護的電子設備都有可能遭到攻擊,甚至徹底毀壞。

突然,一長串紅色的曳光彈朝這邊打了過來,拉法尼亞拽住我的袖口,壓低我的背,貓著腰,兩三步就閃到了屋子後麵,靠著木牆坐在地上。

彈頭濺起的塵土足有一米高,落點又集又密。

我握住百靈的小手,看著她氣若遊絲的樣子,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還活著,”我的淚水在眼眶打轉,強迫自己不要在此刻表現出脆弱,“……現在還活著。”

“普通人現在已經死了。”拉法尼亞伸手摸了一下百靈的額頭,“微調劑暫時救了她……但也隻是暫時而已。”

“現在怎麽辦?”

“聽天由命吧。”拉法尼亞搖了搖頭,“子彈不在體內,傷口也不算太大,但是動能彈可能破壞了某些器官,能不能活命,就要看破壞的是什麽了。”

我粗粗掃了一眼紗布纏著的地方,大概是腹部偏右上的位置。

“如果是胃或者腸子,那就是小傷,止了血就沒事。如果是腎髒或者肝髒……”拉法尼亞與我對視了幾秒鍾,“……那就隻有祈禱了,如果你信神的話。”

我剛要說些什麽,身後又是一陣密集的機炮掃射—這次朝著另一個方向。我們抬頭望去,是帕拉斯灰白色的身影在迷霧中出現,她踩著飛揚的塵土和草根撲到我們身邊,炮彈尾隨她的步伐,落在木屋的牆體上,碎屑橫飛,發出擊鼓般的悶響。

“有一個陸戰隊班,”帕拉斯拉下兜帽,連著喘了幾口氣,“……我打死了一個,打傷了可能兩個。”

“很好,”拉法尼亞關切地問道,“他們現在人呢?”

“他們還在找我呢,一時半會兒可能過不來。”

帕拉斯鬆開綁在後腦勺的馬尾辮,輕輕抖了抖,柔順的長發散在指間,像金子般耀眼奪目。她朝後比了比大拇指,“那麽,這部驅逐機甲又是怎麽回事?你們來時撞上的,還是一路追著你們過來的?”

“一部驅逐機甲?”拉法尼亞吃驚地瞪圓了眼睛,“你確定?”

“‘梵天’,重型多腳反坦克機器人,中國製造。”帕拉斯皺起眉頭,“不要告訴我你們連對手是什麽東西都沒搞清楚,就抱著頭蹲這兒了啊。”

她一語中的,拉法尼亞隻得點點頭。

“那就糟了,”帕拉斯笑道,“我們手頭可沒有什麽能和它周旋的玩具啊。”

“真是活見鬼了,”拉法尼亞憤憤地道,“為什麽它能在電離風暴下活動?”

帕拉斯聳聳肩:“高級貨啦。”

草皮上傳來微微的有節奏的震顫,像是一部大馬力越野車發動時的感覺。

“它要過來了,”帕拉斯輕聲道,“可能有步兵協同,小聲點兒。”

一道紅色激光束穿過層層濃霧,照在拉法尼亞的腳邊,與地麵呈大概二十度的夾角。

“是校準線,”帕拉斯閉上右眼,用她那顆黑色的瞳孔盯著激光束,“根據‘梵天’的高度,它距我們大概二十米。”

帕拉斯臉色大變:“攻擊線!趴下!”

一把看不見的激光鋸刀貼著我的頭頂掃過,額發上的灼燒感告訴我,死亡剛剛離我隻有半寸之遙,我此時才反應過來,連忙趴下身子,用胸口護住百靈。

木屋中間出現了一條細小的黑色裂痕,屋體的上半部分順著裂痕傾斜的方向慢悠悠地下滑,最終傾覆崩裂,轟然倒塌。

“還好它隻是亂打,”帕拉斯直起身體,半倚半靠在一截木樁上,鬆了口氣似的道,“不然我們早就碎成屍塊了,那可是三十倍焦的反坦克激光炮啊。”

拉法尼亞的表情就沒那麽自如了:“百靈恐怕堅持不了太久,我們要趕快找家醫院,起碼是可以休息的地方。”

“堅持不了太久,啊?”帕拉斯縮起雙膝,詭異地笑著,“那不如就在這裏讓她解脫算了。”

我抬頭看著拉法尼亞,他先是默不作聲,繼而搖了搖頭,“帕拉斯,她的血還是紅色,到現在還是紅的。”

“你是說我們錯了?”帕拉斯笑道,“從一開始就搞錯了?追逐一個根本不應該追逐的目標,直到陷入現在這樣的窘境?”她頓了頓,“你若是下不了手,我來。”

“殺一個人是需要理由的,雅典娜,”拉法尼亞認真地道,“很多時候我們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作出草率的選擇,錯殺一個好人,或者放過一個壞人,這沒關係,那是我們作為殺人者必須要背負的罪惡。但是—”他潤了下喉嚨,提高嗓門道,“如果把殺人當作理所當然,當成一件根本不需要理由就可以毫不猶豫做到的事,那麽你和那些把你趕出家園,強奸你姐姐的暴徒有什麽區別?”

若是普通的女孩子,此時就算不生氣,也一定會露出委屈的樣子吧。但帕拉斯竟“哈哈”大笑起來,而且笑得那麽真誠,沒有絲毫的做作,“拉法尼亞,你不知道啊,你認真起來的樣子最帥了。”

反倒是拉法尼亞有些尷尬,一時語塞。驅逐機甲的腳步聲又一次在遠處慢慢響起,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少到不容有片刻的猶豫,我看著意識模糊依舊的百靈,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

“把槍給我,”帕拉斯衝拉法尼亞微微笑道,“你的‘血腥玫瑰’,隨便哪把。”

“你要做什麽?”

“把槍給我。”女孩頓了頓,收起笑容,“還有所有的穿甲彈。”

“穿甲彈?你開什麽玩笑?”拉法尼亞眉頭緊鎖,“你要用九毫米的左輪手槍幹掉一台重型反坦克機器人?拜托!吹牛皮也要有點限度!”

帕拉斯撥弄了一下額發:“電離風暴讓它的主瞄準係統失效了,所以我還有機會。”她避開拉法尼亞的目光,“我留下來,擋住所有人,隻有這樣你們才有可能逃掉,這是你們唯一的機會。”

“你?”帕拉斯露出不屑的神情,“你連半分鍾的時間也爭取不到。給我槍,拉法尼亞!”她幾乎是在下命令,“‘在戰場上,片刻的猶豫導致死亡’,這可是你教我的。”

拉法尼亞愣了幾秒鍾,然後微微點點頭:“你總是這樣勇敢……讓我慚愧到說不出話來。”他從腰間掏出一把銀色的左輪手槍,又摸出一個方方正正的小紙盒,遞到帕拉斯手上。

“我才不是勇敢,”帕拉斯笑著接過槍,熟練地甩開轉輪,倒出裏麵的殘彈殼,“隻是無所畏懼而已。對了,”她突然抬起頭道,“還有糖水嗎?”

拉法尼亞二話不說,從大衣裏摸出兩根牙膏似的東西,丟到帕拉斯懷裏。

“左眼已經要看不見了,頭也疼得厲害。”帕拉斯撕開紙盒,取出子彈,一邊將其塞進彈巢,一邊道,“今天我最大的收獲,就是知道原來‘真理之眼’也是有極限的。”

拉法尼亞伸出手,輕輕撫了一下帕拉斯的頭發,“帕拉斯,別再逞能了,我們兩個人留下來的話……”

“逞能的是你,拉法尼亞。”帕拉斯依舊笑得很坦然,“你留下來除了給我拖後腿,還能起什麽作用?”她頓了頓,臉色突然變得嚴肅了起來,“你帶他和‘斑鳩’走時,注意可別把自己給弄死了,我沒幾個你這樣的朋友。”

拉法尼亞歎了口氣,欲言又止。

帕拉斯身上的光學迷彩服發出一陣“劈裏啪啦”的脆響,她揚起脖子,連著吞下兩管糖水,然後紮好馬尾,拿好左輪槍,半跪在地,斜著右眼盯住我們。

“聽到我的槍聲後,你們就出發,”她冷冷地道,“不要等,但更不要提前。”

剛說完,她便一躍而起,動若脫兔,眨眼間便探身進彌天大霧之中。密集的機炮掃射,緊緊跟隨著她的身影,熾紅的彈線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遠方。一個銀白色的機械物體,在濃霧裏若隱若現,它笨拙地轉過身,朝帕拉斯消失的方向追去。

“她不會有事的,”拉法尼亞拍拍我的肩膀,不知是在安慰我還是他自己,“巴頓說過,隻有勇敢者才有資格享受奇跡。”

我一頭霧水:“巴頓是誰?”

“巴頓是……”他看了看我,“……一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