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斑鳩

上一次來到卡奧斯城,已經記不清是哪一年的事了。

總之,現在是第十六年—也就是二○三一年的七月五日,我一定要好好記住這個日子,因為這很可能是我最後一次站在這座全世界最富有傳奇色彩的城市之上了。

身份識別卡,尤其是中央區的身份識別卡並不好搞,但事實證明,至少在這個塵世,錢總是最好的通行證。

中國有句古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差不多也是一年前的這個時候,我帶著百靈落荒而逃,回到家鄉的時候,已經身無分文,而現在呢?我甚至能夠抽上這種由上等甜樟樹葉精煉成的細煙—簡而言之,我轉運了,雖然還談不上發財,起碼暫時衣食無憂,也不用擔心什麽時候被人在背後捅上一刀。而這看似平淡普通的一切,正是我一直夢寐以求卻又一直沒有實現的生活。

更為重要的是,我得到了百靈。她是天使中的天使,不僅滌**了我心中的魔與罪,也帶著我的靈魂一起走向未來—一個與以前完全不同的、幸福光明的未來。

但是今天,我必須暫且拋開來之不易的平凡,回到卡奧斯城,這個我曾經來過無數次,以後卻再也不想看到的地方。我要見一個人,見一個為數不多、可以稱我為“朋友”的人。

中央區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寧靜、秀美,和煦的陽光穿過冰清透明的泉水,浸潤著路人臉上的喜悅和安詳。與我到過的其他地方相比,毫無疑問,這裏是世外桃源,是最美、最平和、最無可挑剔的烏托邦—就像持律者議會所一直宣傳的那樣,是人類未來的希望之星。

第五大道。一條稍有坡度的步行街,地麵完全由古色古香的雪花石鋪就,道路兩側盡是兩三層高的小樓,別致的街景和植物點綴其間,無不修整得恰到好處。漫步其上,仿佛回到了一百年前的南歐老城,每一步都顯得悠閑、莊重。高聳入雲的大廈和高塔在遠方矗立,與周遭相比,簡直是兩個世界的景致。

“第五大道咖啡館。”我輕輕念出這個名字,像是對上暗號的地下組織成員,暗自鬆了一口氣。

這是一家開在路邊的小咖啡館,頗不起眼,乍看之下還以為是間兩層高的公寓,發舊的暗黃色杉木製成的柵門半虛半合,三四張白色茶幾散在正門兩邊,幾個顧客正坐在塑料椅上一邊聊天,一邊品著點心和咖啡,他們神色悠閑自若,並沒有因為身邊呆立著個不速之客而顯出絲毫的尷尬。

我立即就找到了他。

他正坐在其中一張茶幾的旁邊,太陽傘投下的陰影,剛好遮住半張臉。但那頗具個性的胡茬兒,以及棱角分明的下巴,讓我百分之百確定此人的身份。

他叫拉法尼亞,第五大道咖啡館的老板,一個生活在卡奧斯城中央區的中年人,一個看上去就沒什麽遠大抱負的小人物。

而此時坐在他對麵的那位紳士就顯得有來頭多了—穿著大擺的禮服,銀灰色的長褲,拄著根鑲嵌有紅寶石的手杖,一頂深色禮帽放在右手邊,把食指上那枚碩大的鑽戒襯得恰到好處。毫無疑問,如果他不是什麽劇團的演員,就一定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談話似乎剛好到了尾聲,紳士站了起來,我正巧能夠看到他消瘦修長、布滿皺紋的臉—談不上有多英俊,卻有著一種不怒自威的莊嚴。從他花白的胡子和頭發來判斷,此人已年過花甲,但眸子依舊矍鑠有神,充滿了自信與朝氣。

他甚至沒有對拉法尼亞說再見,便撣了撣禮帽,匆匆離席—也許已經說過了,隻是我沒有在意。

很自然的,我接替了他的位置,坐到了拉法尼亞的對麵。

吃驚的表情隻在拉法尼亞的臉上停留了半秒鍾,他正了正身子,“我以為你晚上才會到,白……嗯哼,”他故意咳嗽了一聲,“我的朋友。”

“嗬,議會並沒有通緝我不是嗎?我的名字還至於那麽晦氣嗎?”我笑道,“對了,剛才那位先生是誰?”

“他?”拉法尼亞扭頭看了遠去的老人一眼,“莫薩裏,基恩·莫薩裏。”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名字……等等,我好像在哪裏聽過……

“莫薩裏?”我有些吃驚,“是不是一年前控製僵屍襲擊過我們的莫薩裏?”

“正是他。”拉法尼亞微笑著點點頭,“當然,他並不知道一年前襲擊過我,他甚至連目標是誰都不清楚。”

“他來找你做什麽?”

“唔,談些生意了。”拉法尼亞端起麵前的咖啡杯,輕輕啜了一口,“都是些你不該感興趣的生意。”

的確,我連半點要去“感興趣”的意願也沒有。

“那個……你最近過得如何?”

“老樣子,”他聳聳肩,“還是做那些我該做的事。倒是你,我的朋友,聽說你發財了?”

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隻是運氣好而已……帕拉斯呢?她怎麽樣?”

“她很好,”拉法尼亞意味深長地道,“她成長得很快,這多少還要感謝你,我的朋友,一年前的事對她產生了……某種積極的影響,”他頓了頓,放下杯子,“起碼她現在開始想談戀愛了,總算是向正常的人生又邁進了一步。”

“戀愛?”我笑道,“我原來以為她會跟你呢。”

“哦,抱歉,”拉法尼亞頗無奈地道,“她對我來說太嫩了點兒。”

“以她的相貌和身段,多半會被哪個有錢的公子哥給拐了去吧?”

“那可真是太好了!”拉法尼亞舉起雙手,呈投降狀,“我希望這位公子哥可以天天晚上愛她,多生幾個孩子,好讓她忙得不可開交……”他幹笑了兩聲,“冷笑話等會兒再說,先談談你自己吧,你今天該不會是特地跑我這兒來喝咖啡的吧?”

我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粉紅色的信封,遞到他麵前。

“我是來送請柬的。”

“讓我猜猜,是你要結婚?”

我微笑著點點頭。

“不要告訴我,對象是百靈啊。”

“抱歉,正是她。”

不知是不是故意,拉法尼亞顯得挺驚訝:“真讓人嫉妒,那麽漂亮又稚嫩的小丫頭,就要嫁給你做老婆了。”

“其實她還不太明白什麽是結婚,”我笑道,“我們隻是相約生活在一起而已,然後我的父母希望我至少應該給她一個名分。”

拉法尼亞拆開信封,將裏麵的請柬翻開,正正反反地看了好幾遍,“是在中國境內進行婚禮?”

“對,我老家。”

“她今年多大?”

“十五,”我頓了頓,“你知道的。”

“哦……對,所有‘斑鳩’都應該是這個年紀。”他皺起了眉,“我記得中國的法律不允許未成年人結婚的。”

“這個……”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對我來說,這個話題還是有些難以啟齒,“我得對她負責。”

“嗯?”

“……她懷孕了,大概兩個月前發現的。”

拉法尼亞端起咖啡杯,一臉壞笑:“那你可真夠猴急的,我的朋友。你應該再等幾年,等她發育成熟了以後再……”

我在他的眼神裏看到了一絲……驚恐。

“等等,”他端著杯子的手突然停在了空中,“你剛才說什麽?她懷孕了?”

“是……是啊,”我有些不解地道,“怎麽了?”

他放下杯子:“你確定?”

我點點頭:“已經去醫院檢查過了,是雙胞胎。”

他靠在座位上,眼神移向遠方,像是陷入了思考,這個姿勢讓我也有些緊張起來。

“怎麽了?拉法尼亞?有什麽問題嗎?”我問道。

拉法尼亞搖搖頭,“不,沒什麽,隻是……”他轉過頭來,麵色凝重,“隻是我想冒昧地詢問一句,百靈她身上的血,是什麽顏色的?”

我不自在地朝四周看了看,並沒有人注意到我們的對話。

“紫色,”我壓低聲音,“還是紫色。”

“據我所知,使徒是不能懷孕的。”拉法尼亞繼續道,“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生物學原理,高濃度的微調劑相當一種……哦,等等。”他突然捂住下巴,用手指輕輕敲了下桌麵,“讓我再想想……”

看著他的樣子,我越發不安起來。在沉默了兩分鍾後,我終於忍不住問道:

“到底是怎麽回事?和百靈有關嗎?”

他斜眼瞄著我,過了好半天才開口:“‘斑鳩’,是‘斑鳩’。”

我更糊塗了:“‘斑鳩’?”

“是的,‘斑鳩’。”他頓了頓,“準確地說,是‘歐洲灰斑鳩’,一種很像家鴿的小型飛禽,相貌平平,肉也不很好吃,數量還特別龐大,曾經遍布中西歐的城鎮曠野。”

“然後?”

“然後它們滅絕了,‘一星期聖戰’結束後僅僅幾年的工夫,它們就幾乎全部滅絕了,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我耐住性子:“為什麽?”

“很簡單,因為它們沒法下蛋了。”拉法尼亞眉頭緊鎖,“‘鬼種子’的毒素沉積在食物鏈底部,對所有的野生動物都造成了影響,但歐洲灰斑鳩卻格外不幸,在食用了大量‘鬼種子’之後,它們喪失了生育能力。我們的世界為什麽容不下這些可憐的鳥兒,科學家至今都還在研究其中的奧秘。”

“好吧,拉法尼亞,你說的這些,和百靈又有什麽關係呢?”

拉法尼亞長歎了口氣,繼而笑道:“我猜摩爾教授在理解上出現了小小的語法錯誤。”

“什麽意思?”

“當時他告訴我們,‘斑鳩計劃’的目的是‘讓使徒自然地增長’,以此得出結論,認為百靈身上的微調劑樣本有可能成為毀滅人類的鑰匙。”

讓使徒自然地增長—我記得拉法尼亞曾經對我講過類似的話,於是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想是他錯了,‘自然地增長’並不是說要克服百萬分之一的概率,讓每一個普通人都能夠順利轉化成使徒。而是指……”他聳聳肩,“用某種‘合乎自然規律’的方式生產使徒,比如—”

“生育,”我接過他的話,“你是想說這個對吧?”

“對持律者議會來說,使徒獲得生育的能力,無論生下的是不是小使徒,這本身就是微調劑研究領域的重大進步。”拉法尼亞把手肘撐在桌上,探過身來,低聲道,“你現在知道為什麽卡奧斯城沒有再去找百靈了吧?”

我用力搖搖頭。

“因為根據我的推理,在這個試驗中,你也是……”

拉法尼亞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欲言又止。他愣了幾秒鍾,然後慢慢坐了回去,露出淡淡的微笑,“算了,我的朋友,忘記我剛才說的話吧,”他揮揮手,“都是一派胡言,就當是我講的另一個冷笑話好了。”

“但你剛才說百靈是使徒……”我猶豫了一下,“……你說的可能是真的,因為她從來就沒有生過病,發燒感冒都沒有過,被小刀割破的手指,隻要半個小時就能複原。我……我沒有告訴過其他人,但我覺得……這確實不是很正常。”

“你瞧,她是個使徒,我可從來沒否認這一點。”拉法尼亞一本正經地道,“她身體裏流著紫色的血,血液裏的微調劑濃度是成年男子承受極限的三倍多。她不可能是正常的人類,如果不是使徒,那就隻能是僵屍了……怎麽樣?要不你選一個?”

“別開玩笑了,拉法尼亞,我……”

“嘿,夥計,你聽好了,”他突然拍拍我的肩膀,“這個不完美的世界啊,缺糧食、缺淡水、缺能源,甚至缺少最起碼的正義與公平,但你知道它最缺的是什麽嗎?”

“是什麽?”

“是愛。如果有一天,我們喪失了彼此之間的愛,那樣的人類還值得被拯救嗎?那樣的世界還會有未來嗎?”他搖搖頭,“不,我覺得不會。而且我寧願死,也不願意看到那一天降臨在人間。”

他說得沒錯,我也曾一度認為,這個世界已經沒什麽未來可言了—仔細想來,那是因為當時的我生活在一個完全體會不到愛的環境裏。

“如果一個使徒也懂得去愛自己,愛別人,”拉法尼亞微笑著點點頭,“那我得說,她還真不壞,起碼,她比我們中的很多人都更有資格活在這個星球上,你覺得呢?”

我與他相視而笑,然後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完全同意。”

“難得的共識。作為慶祝,我的朋友,來喝點什麽嗎?”拉法尼亞抬手看了看腕表,“喲,現在可是正經的下午茶時間呢,怎麽樣?來杯第五大道的名產‘帕拉斯特品’,如何?”

“‘帕拉斯特品’是什麽?”

“啊,是一種我發明的奶茶,這裏的招牌飲料,”他不無得意地道,“帕拉斯特別喜歡,她一次能喝上半水缸!”

“謝了,還是給我來杯卡布奇諾吧,”我略作思考,“一杯不加糖的卡布奇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