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水落

拉法尼亞的建議是對的。

我們左腳跟才離開草坪,旋翼的轟鳴便在空中響起,一個灰蒙蒙的龐然大物的影子在濃霧中慢慢顯現。從帕拉斯出現時開始計算的話,直升機隻用了兩分鍾不到就趕到了現場—這才是聖騎士團應有的效率,我也因此相信,至少現在所看到的一切不會是幻覺。

“是‘雀蜂’,”拉法尼亞不知是在跟誰說話,“我們最好再走快些,生命探針的搜索半徑有一公裏。”

“別擔心,那東西在叢林沒用,”同他說話的時候,帕拉斯的語氣明顯自然得多,不卑不亢,也沒有矯揉造作的微笑,“他們隻是來複活戰友的回收組而已。”

“複活?你說那兩個聖騎士?”我一愣神,“它們還能複活?”

“唔,原諒我的用詞,”帕拉斯噘了噘嘴,“它們根本沒有死過,說‘複活’確實有失偏頗。”

“沒死?可它們的頭都被你打爛了!”

帕拉斯和拉法尼亞交換了一下眼神,似乎得到了某種默許。

“這麽和你說吧,哥,”女孩頓了頓,像是略作了些思索,“你知道卡奧斯城的聖騎士團一共有多少人嗎?”

“兩百,還是……兩百五十人?”

帕拉斯展開左手:“五個。”

“五個?”

“除開四位紅衣,剩下的所有聖騎士,都是彼此的‘鏈生’。”她扭過頭,用一藍一黑的兩顆眸子盯著我,陰森森地道,“它們原本的人格被血液中的微調劑吞噬殆盡,隻留下看上去像是人類的軀殼,成為微調劑控製下的傀儡。而一種被稱為‘鏈’的係統將這些精心訓練過的行屍走肉控製在一起,讓它們的思想與行動完全同步。說白了,所謂的聖騎士團,不過是一大堆微調劑的混合物而已。”她輕輕聳了一下肩,“所以你根本不可能殺死它們,隻要任何一個同伴靠近,重新建立起‘鏈’,體內的微調劑就會再次被激活,它們又會生龍活虎了。”

這又讓我想起幾分鍾前才聽到的一句話:“凡人的子彈,傷不及我的皮毛。”

周圍的樹幹上沒有任何標記,地上也雜草叢生,我們每前進一步都要當心是否會被什麽藤蔓樹根之類的東西絆倒。毫無疑問,我們走進了真正的蠻荒世界,即使是拾荒者也懶得—或者說是不願意來的“空白地帶”。

就這樣悶不作聲又走了一段路—我不知道目的地是哪裏,甚至不知道為什麽要繼續走。雖然帕拉斯和拉法尼亞都暫時沒有表現出敵意,但他們與我之間壓倒性的能力差距,還是讓我有種被挾持的感覺。

“你們……到底,”終於,我耐不住性子發問,“是什麽人?”

帕拉斯剛說出了“我”字,就因為拉法尼亞的一個眼神閉上了嘴—連鬼神般強悍迅猛的帕拉斯都會有所忌憚,這個看起來溫柔俊朗的中年男人,想必也不是省油的燈了。

“我不想說謊,”拉法尼亞搖搖頭,“但是同時,白葉先生,我也希望您能對我們所說出的每一句話表現出足夠的信任—無論內容聽上去有多可疑,”他頓了一下,“怎麽樣?這條件夠公平嗎?”

我琢磨不出他話裏的本意,點頭應道:“可以。”

他望了望四周,合上手裏大槍的槍機—也許是什麽別的組件,反正我說不上他手裏那玩意兒到底是什麽,要怎麽用。

“就這裏好了,我們歇歇腳。”他一邊把槍掛上肩,一邊拉住帕拉斯的胳膊,“安全吧?”

女孩抬起額頭,瞪大雙眼,非常仔細、慢悠悠地原地旋轉一整圈。

“有微量的電磁輻射,”她突然閉上眼,用手輕輕按摩著眉眶,“不像是生命探針,也不是普通的雷達波。”

“‘寂靜之坑’離這也就幾公裏,有點輻射很正常。”拉法尼亞頓了一下,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急問道,“那蘭洛絲的精神幹涉呢?還在嗎?”

“嗬,”帕拉斯不屑地笑了笑,“老妖怪一時半刻還緩不過勁來,”她扭頭對我撇撇嘴,“都用在他身上了。”

雖然聽不懂他們的對白,但起碼有一件事可以確定:帕拉斯能夠“看到”不尋常的事物,結合之前的各種“表演”—無論是昨天晚上還是今天,她的骨子裏總透著些說不出來的另類。毫無疑問,她是一個代償者,擁有我聽都沒聽過的能力—同時也可能付出了令常人完全無法接受的代價。

拉法尼亞倚住身旁的樹幹,解下腰帶上的水壺,輕輕呷了一口,然後又撥開風衣的擺,摸出一支牙膏似的東西,丟給正在低頭揉眼睛的帕拉斯,“你也休息會兒吧,”他對女孩說話的方式溫柔異常、優雅非凡,“等會兒還不知道會遇到什麽劫難呢。”

與我揣測的不同,那“牙膏”並不是眼藥水之類的東西,女孩一聲不吭地接過來後,揚起脖子就把它灌進了喉嚨,咕咚一聲便喝完了。

“我害怕的不是萬般艱險,”她笑著坐在樹旁,靠在拉法尼亞腿邊,“而是一個人的孤單。”

這個樣子的他們,就像是一對出外郊遊的戀人,無憂無慮得讓人羨慕—雖然年紀相差得似乎有點多了。

被放鬆的氣氛所感染,我也卸下肩上的突擊步槍,坐到兩人對麵:“那是裏斯的歌,對吧?”努力回憶了一會兒歌詞之後,我輕輕哼唱起來:“昏黃的花瓣,銀白的初雪,去年隨風飄散的蒲公英,何時才能重見?我害怕的不是萬般艱險,而是一個人的孤單……”

“哥,”帕拉斯皺起眉頭,“你唱得可真難聽。”

我咳嗽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老實說,平日裏我的聲音還是不錯的—至少我自己這樣認為,而今天經曆了這麽多次“死去活來”,魂魄都飛了一半在外麵,能哼對譜子已經算是奇跡了。

“咖啡,”拉法尼亞把水壺遞到我麵前,“來點嗎?”

在軍用水壺裏裝咖啡的人,我真還是第一次見到—而且還是特別純的那種原味咖啡,一口下去就跟吃了半鍋中藥差不多,苦得讓我整張臉都揪成了包子褶。

“拉法尼亞這個名字,”終於,他開始了,我豎起耳朵傾聽,“雖然不是父母所賜,但我也用了十幾年,而且還會繼續用下去。所以您也可以直接這樣稱呼我。”

“好的,”我笑笑,把水壺還了回去,“拉法尼亞……先生。”

他接過水壺,擺擺手:“實際上,我是個殺手。”

我難掩臉上的震驚:“殺手?”

“職業殺手。”他補充道,“‘旅鳥’的首席刺客。”

他說“旅鳥”?我原以為那隻是一個在酒吧怪談中出現的名詞:神秘、殘忍、無所不能、神出鬼沒,既有嚴格到令人費解的教義,也經常毫無原則地濫殺無辜。沒有人說得清,在卡奧斯城裏有多少起殺人案與他們有關,因為他們從不露麵。但若是把全部傳說是“旅鳥”所為的事件都當真—包括發生在中國境內的那些,其數量就未免太過誇張了。

“旅……旅鳥……”我艱難地吞了一下口水,“你是在……開玩笑吧?”

拉法尼亞有些失望似的搖了一下頭:“您剛才不是答應過信任我的每一句話嗎?”

我一時無語。

“我想,對您來說,”拉法尼亞繼續道,“‘旅鳥’簡直就是喪盡天良的代名詞,我也不會否認這一點。我從二十歲開始,反反複複殺了很多人,人是上帝的造物,殺過人的人,便因此沾上了洗刷不掉的罪。”他笑著,聳聳肩,“可惜我不信教,暫時也沒有贖罪的打算。”

從二十歲開始,也就是和我一樣的年紀啊,那會是怎樣難以置信的人生?想到這裏,我偷偷瞄了一眼帕拉斯,她看上去也就十六七歲,但那殺人的手法,儼然已是一個“熟練工”了。

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拉法尼亞撫了撫女孩的頭發。

“帕拉斯·雅典娜,”他與女孩對視了一眼,然後抬起頭看著我,“誠如你所想,也是個化名。她的真正名字早已被世界遺忘,沒有人再記起了。”

“她也是殺手?‘旅鳥’的……”

“是的。”雖不易察覺,但拉法尼亞確實輕聲歎了口氣,“其他女孩還在抱洋娃娃的時候,她就已經沾上了鮮血。命運的車輪一旦開始轉動,便很難停下,在經曆了數不清的磨難之後,帕拉斯現在是我的同伴與學徒。”

“學徒?”我腦中一下就浮現出了剛才女孩斬殺聖騎士的畫麵,“她的……‘技術’,都是跟你學的?”

“怎麽說呢……”拉法尼亞撓撓腦門,“隻有很少的一部分吧,我主要教她‘身而為人’的方法和原則,引導她不至於墮落成嗜血的邪魔。”

樹叢裏傳出了一陣詭異的悲鳴,像是狼一類的動物在號叫,我緊張地看了看四周,而對麵兩人依舊泰然自若,連半點戒備都沒有。相對於南方的“綠海”和北方的雪原,被反複掃**過的迷霧叢林已經算是非常安全,至少遊客在洗溫泉的時候,不用擔心會有紅臉和僵屍的騷擾。但在一些人跡罕至的地區—比如現在我坐的位置,很難說不會有什麽猛禽野獸突然從暗處跳出來,給你一個措手不及。

帕拉斯突然起身,撣了撣袍子:“我去察看一下。”

“不,”拉法尼亞按住她的肩膀,“我去。”說著,他便卸下背上的大槍,撥開灌木叢的枝葉,鑽進綠色的汪洋之中。

於是,現在隻剩下了我和帕拉斯。

“帕拉斯,帕拉斯·雅典娜……”我重複著這個名字,微微點頭道,“真好聽呢,是希臘神話裏的雅典娜嗎?”

“完全正確。”女孩笑道,“帕拉斯·雅典娜是她的全名。”

“全名?”

“嗯,”她點點頭,“帕拉斯是海皇波塞冬的女兒,雅典娜青梅竹馬的玩伴。後來在某次兩人的比武中,由於宙斯偷換了武器,雅典娜失手殺死了帕拉斯。從那天以後,女神就將自己的名字改為‘帕拉斯·雅典娜’,以此紀念死去的好友。”

“真是個傷感的故事。”

“傷感?”她瞪大了眼睛,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你不覺得為了姐妹而改名字的雅典娜,比很多神話故事裏的她都來得可愛嗎?”

雖然昨天晚上我就發現這女孩的思維有些詭異,但她剛剛的態度還是讓我覺得有些不太舒服。怎麽形容呢—她很開朗,但也許是過於開朗了:並不隻是缺少羞澀,在她身上,根本就感覺不到絲毫愁苦、哀傷和懼怕,一些本應屬於女孩子的特質,她都不具備。難道是因為從事刺客這個職業太久,見慣了生離死別,以至於連心都已經變得麻木不仁?

“為什麽要選擇做殺手?”我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有沒有想過換個……比較溫和的事做做?比如去上學?”

“我嗎?我當然想!”帕拉斯調皮地笑道,“我這輩子,連做夢都想當個花瓶。”

“花瓶?”雖不知這話是真是假,但我還是被她的可愛模樣給逗樂了,“以你的相貌和身段,要找個好東家很容易吧?”

“是啊,不過……”帕拉斯收起笑容,微微正了正身子,“上帝為每位降臨世上的人,都安排了各自不得不完成的任務。而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所以,哥,”她歪歪頭,“在那之前,我還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這像是一個十六七歲女孩說出的話嗎?迷糊的我似懂非懂,剛要說出一個“哦”字,拉法尼亞突然在身後出現,“請原諒她的故弄玄虛。”像是懲罰似的,他走上前,輕輕叩了一下帕拉斯的腦袋,“她總是這樣,一討論到和自己有關的事情時,就裝出什麽都看破了的清高樣子……”拉法尼亞頓了頓,原本溫和的語氣裏,突然有了微妙的變化,“我們換個話題好嗎?白先生,我知道你一定還有許多更重要的疑問,對吧?”

為什麽會害怕?他分明和顏悅色,但我卻幾乎連正視他雙眼的勇氣都沒有,更別說提出任何異議了。

“哦,嗯,好的。”我很勉強地笑著回應。老實講,我現在隻關心百靈的情況,對“殺手”的故事一點興趣都沒有,但作為“人質”,我總得順著對方的意思說話。

“你們為了錢殺什麽人都行嗎?”

“我們殺人都收錢,”拉法尼亞坐回原處,把水壺放到嘴邊,停了許久卻沒有喝,“但我們並不是為了收錢才殺人。”

我略作思索,不得其解。

“這樣說吧,白先生,”他又輕輕把水壺放下,“我在卡奧斯城的中央區有一家咖啡館,即使不去殺人,我依然能夠生活得很好。我不敢保證在‘旅鳥’成立至今的歲月裏,沒有錯殺過一個好人,但至少就個人而言,我的每一次行動、每一個目標都有意義,他們或多或少都是犯下了‘罪’而沒有得到懲罰、沒有被製止的人,我分析這些目標的‘罪’,判斷它們是不是已經不可饒恕……”拉法尼亞略作停頓,“一般來說,我的判斷標準很寬泛,所以死在我手上的人也就特別的多。”

在我聽來,他的話雖冠冕堂皇,但裏麵有一個明顯的自相矛盾之處:“也就是說,你們是為了懲罰‘罪’才做的殺手?”

“還有阻止,”他點點頭,“有的罪惡一旦發生,便無可挽回,在這種時候,我們不得不提前將其扼殺。”

我聳聳肩:“那為什麽還要收錢?”

“代價,”拉法尼亞攤開手,“那是代價。”

“代價?”

“再卑鄙愚昧的生命,也有它的存在意義,”他微微揚起下巴,“錢隻是展現這種意義的形式,如果不付出任何代價便剝奪他人的生命,這不僅僅是對生命的褻瀆,也是對殺人者的輕蔑。隻有覺得貴重,才會想要去珍惜,而很不幸,我們都生活在一個功利的時代,讓別人覺得‘貴重’的唯一方式,就是‘貴重’的價格本身。”

“那麽……”我停頓了很久,才有了足夠的勇氣繼續,“付了你們多少?”

拉法尼亞好像故意沒有聽見我的話,微微欠身,紳士般地問了一句:“您說什麽?”

可怕的沉默突然降臨在叢林深處的這一小片安逸之上,連剛才還在喧鬧的飛鳥走獸都很配合地緘默不語,隻有我自己的心髒,還在身體深處跳動。

既然是遲早要麵對的問題,就在此時此地攤牌也好。

“為什麽要殺百靈?是誰?付了你們多少錢?她……”我潤了潤喉嚨,“她犯了什麽樣的罪?以至於你們認為那不可饒恕?”

“嗬嗬……”拉法尼亞低著頭,輕聲笑了好一陣,“你知道嗎?白先生,我一直在想,你什麽時候才會問這個問題呢?”

我不作聲,暗自揣測著對方的言外之意。

“白先生……”他突然抬起頭,“您對卡奧斯城了解多少?”

“我去過幾次……跑貨時去的。”

“怎麽樣?”

“一個大城市,”我點點頭,“可能是我見過最大的城市。”

“嗯,很直觀的印象。”拉法尼亞撇了撇嘴,“全球數一數二的大城市,遊離於世界政治舞台之外的獨立國家,一萬五千人的現代化軍隊,國際貿易戰場上的常勝將軍,還有最棒的科學家,哦,當然當然……”他摸摸下巴上的胡茬兒,“還有微調劑,對吧?卡奧斯城的特產。你用過微調劑嗎?隨便什麽型號?”

“‘守護天使’算嗎?”

“哦,那當然算,”他打了個漂亮的響指,“KRC3‘守護天使’,我身上還帶著一盒。它是第五代微調劑‘尤瑞納斯’中最成功的款式,培育周期短,穩定性高,而且還避免了之前所有微調劑的共同缺陷,讓原先最反感微調劑進口的國家也放棄了禁令,也讓全人類都體會到這種偉大科技的神奇。”

“缺陷?”我疑從心生,“微調劑的缺陷?我第一次聽說。”

“這表示你已經足夠幸運,”拉法尼亞意味深長地道,“在這個被暴力深深蒙蔽的世界,隻有鳳毛麟角的人知道我提到的‘缺陷’,而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已經被卡奧斯監察軍從生者的名單上抹去。”

“為什麽?”我不自覺地摸了一下喉嚨,“這‘缺陷’有這麽重要?”

“自由,”一直在沉寂的帕拉斯突然開口,“是自由。”

“自由?什麽自由?”

拉法尼亞遮住帕拉斯欲張開的嘴,輕聲道:“微調劑的自由,同時也是禁錮人性的枷鎖。”

我搖搖頭,完全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與你簡單地說吧,早期的微調劑在進行人體試驗以後,發生了一些隻有上帝才能說清的變故,它們比預料得還要高效、活躍,甚至擁有連設計者也不敢想象的力量—足以改變未來的力量:‘自由’。”他伸出食指,“單獨的微調劑個體,隻是一些人造生物細胞和納米機械的複合體,它們在沒有激活的狀態下,就像醫院裏使用的普通膠囊,嚴格按照之前的程序設定行動,治療疾病,修補傷口,接好破損的神經和骨骼,等等。”除了拇指外,他將其他四根手指伸直並排,“微調劑細胞的存活周期很短暫,所以它們進入人體後的首要任務不是直撲患處,而是瘋狂地自我複製,達到一個濃度後才會互相結合,組成具有醫療價值的半機械構造體。這個濃度的極限在血液中是百分之四,通常隻在罹患重症或者垂死之人身上才會出現。

“然後是,”拉法尼亞突然縮回手指,攢成拳頭,“百分之五。那些弱小、低能的微調劑鏈接在一起,彼此依靠,就像原本獨立卻鏈接起來的腦細胞產生了非常原始簡單的‘智能’,出現了違背程序設計的行為模式。”

“也就是,”至少這段我聽懂了,“所謂的‘自由’?”

“當越來越多的半機械構造體互相碰撞、黏合,安裝在裏麵的小小CPU慢慢結合,變成了功能強大的電腦,它們的智能也越來越高,成為寄生在人體內的另一個神經控製係統。當宿主的腦死去,或者思維能力喪失,微調劑便取而代之,成為一種……嗯,用通俗的話說,”拉法尼亞頓了一下,“一種‘披著人皮的機器人’。”

“這……”我突然想起兒時在帳篷裏上的曆史課,“這不就是多年前發生的‘亡者熱疫’嗎?南內斯特公司生產的微調劑讓死人‘複活’,成為隻依靠本能行動的僵屍。”

“沒錯,”拉法尼亞點點頭,“它們公布了事情的原委,卻隱藏了關鍵的真相。它們解散了南內斯特公司,卻建立了卡奧斯城。”

“可是,之後生產出來的微調劑再也沒有出過問題啊?”

“那是因為第一階段試驗已經結束了。”拉法尼亞繼續道,“它們得到了它們想要的東西,它們從數以百萬計,也有可能是千萬計的僵屍中尋找出了特殊的樣本:一些即便整個大腦都被微調劑侵蝕,卻依舊能保持清晰思維能力的人。”

“等等,拉法尼亞先生……”

他笑道:“叫我拉法就可以了。”

“哦,”我有些尷尬地點點頭,“你剛才說‘它們’,‘它們’是誰?”

像是約好了似的,拉法尼亞和帕拉斯異口同聲地說出了一個簡短的單詞:“使徒。”

兩人對視了一眼後,拉法尼亞有些惱怒地說道:“大人在談正經事呢,你別老亂插嘴。”女孩“哼”了一聲,把臉扭到旁邊,不再搭話。

“它們是卡奧斯城的統治機構—持律者議會,”拉法尼亞捋了捋淩亂的額發,“當那些議員,以‘使徒’的名號露麵時,梵蒂岡教廷還發出了抗議申明。但迂腐的教士們又怎麽會明白,他們所不屑的‘使徒’代表了另一個上帝,一個正以勢如破竹之勢,創造新世界的上帝。等它們的試驗最終完成,那個被天主教徒篤信一千五百年的上帝也就要變成曆史了。”

至少,他說的前半段話是事實,在卡奧斯城,有各種各樣明裏暗裏的權力派係,但真正統治這個獨立王國的便是持律者議會。像我這樣的平民老百姓,隻知道議會的成員都自稱“使徒”,卻完全不了解這些人的過去與生平,甚至連名字也叫不出來。

“想讓上帝變成曆史,”我搖搖頭,“太荒唐了。它們要怎麽做到呢?”

拉法尼亞沉默了幾秒鍾,反問道:“你看到那些聖騎士了嗎?它們流著紫色的血,微調劑的濃度超過百分之九,它們不老不死,擁有鋼鐵般的意誌和體魄,沒有受過訓練的普通人,即使是站在它們麵前都會戰栗不已,更別說是反抗。”他頓了頓,突然探過身子,盯住我的臉,“你覺得它們會信上帝嗎?”

“應該……不會吧?”我避開他的目光,“……我說不清。”

“那麽,我們換種假設,如果你是聖騎士呢?如果我也是呢?”拉法尼亞拍拍帕拉斯的肩膀,“如果她也是呢?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是微調劑的造物呢?想想吧,白葉先生,這個星球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彼此的鏈生,我們成為某種會思考的元件,數十億這種元件連接在一起,組成一個巨大的超級生物電腦陣列,用一個模式思考,用一個聲音說話,這樣的我們,會有可能敬畏上帝嗎?”

“你是說……”我微微點著頭,“把全人類的智慧凝結在一起?”

“不!當然不,”他一聳肩,又恢複了剛才隨和詼諧的神態,“失去了自由意誌的我們,又怎麽能妄稱人類呢?”

“‘因為我們是彼此不同的個體……’”我不自覺地念出這句在廣播裏聽過很多次的話,“所以才更加可貴。”

“諷刺吧,這是卡奧斯移民局的標語,那座城市對世界的宣言,”拉法尼亞兀自地哼笑了一陣,“它們以自由與平等為誘餌,把三教九流的人物吸引到卡奧斯城,充當試驗用的小鬆鼠……沒有人可以幸免,即便像你這樣隻是偶爾進城的人,也無可避免地加入某個社會心理試驗項目,因為說白了,卡奧斯城本身就是一個大型的活體試驗基地,隻是生活在裏麵的小鬆鼠們全然意識不到而已。”

“用整座城市來做試驗?你不是開玩笑吧?”我搖搖頭,“卡奧斯有一千二百萬人,而且還是個對外開放的自由貿易港……”

“那是一些保密到你完全不敢想象的試驗。”拉法尼亞揮舞雙掌,眼神迷離,就像是在描繪什麽壯麗的美景,“通過對媒體信息的精密處理,通過讓‘知情者’人間蒸發,也通過對其他國家的情報控製,持律者議會阻止了幾乎所有秘密的外泄。”

“那你又是怎麽知道這些的?”

拉法尼亞像是被我問住了似的,愣了一下,他輕輕後仰,靠在樹幹上,雙臂交疊,鼻腔裏發出了一聲微微歎息:“我原本打算對你坦誠相待,白先生……但在這件事上,請允許我保留小小的隱私……”他露出紳士般的、難以抗拒的微笑,“我隻能告訴你,是一個使徒,是一個使徒親口對我道出了一切。”

每個人都有他的秘密—問題在於,與誰分享這些秘密。

“那你為什麽要告訴我?”我不解地問道,“我既不是哪個國家的特工,也不是什麽情報員,與聯合國也沒什麽牽連……我隻是一個普通的走私客,一個卑微的跑貨人。就算你對我說出天大的秘密,我也不能對這個世界的命運有半點影響,”這次輪到我歎氣了,“我連自己的命運都還掌控不了呢!”

摁在我肩頭的手掌,如此寬大有力,站在身前的拉法尼亞淡淡地笑著,盯住我的雙眼,“您可能不知道,白先生,您的選擇已經改變了世界的命運,從您與摩爾教授見麵的那一刻開始,從您接過百靈雙手的那一刻開始。”

摩爾教授—多半就是那位自稱百靈父親的老人的名字。看來,在繞了一大圈之後,談話終於要切入重點了。

“世界的命運?”我不自在地笑了笑,“我?”

“早在十五年前……”拉法尼亞轉過身,慢慢走回剛才坐的位置,背靠著樹站定,“摩爾教授就已經是微調劑應用學方麵的權威。卡奧斯城建立後,他的導師沈博士,在腦科醫院領導一個研究小組,專門負責微調劑常態浸染的試驗,而摩爾則在其中擔任樣本對比的工作,可以說,聖騎士團的建立有他們一半的功勞。”他頓了頓,斜了我一眼,“你知道什麽是‘微調劑常態浸染’嗎?”

我搖搖頭。

他的表情突然變得凝重而威嚴:“就是將高濃度的‘阿努比斯’注射入人體,並使其在不死亡的前提下轉化為有意識並可自我控製的微調劑過飽和感染者,或者簡單地說—‘使徒’。”

“阿努比斯?那不是製造了‘亡者熱疫’的‘突變微調劑’代號嗎?”

“完全正確……”拉法尼亞微微緊了一下眉頭,“那些在荒原裏瞎轉悠的所謂‘僵屍’和坐在卡奧斯城中心高樓大廈裏的使徒,是完全相同的生物,隻不過前者沒有思想,而後者有。”他喝了半口咖啡,繼續道,“這也正是持律者議會至今隻有三十四位使徒的根本原因,同樣注射了‘阿努比斯’,百分之九十的人即使死而複生也會變成僵屍,剩餘的百分之十就直接死掉了。隻有百萬分之一—也許還不到的概率,會出現一個‘有思維’的僵屍,一個‘被微調劑選中’的人,也就是所謂的‘使徒’。而沈博士所受領的研究任務隻有一個目的:‘讓使徒自然地增長。’也就是說,要用普通人類為‘原料’,大批量生產‘使徒’,而這個項目的代號,就是‘斑鳩’。”

“斑鳩……”我想起印在百靈脖子上的字母,“原來‘斑鳩’是這個意思,那麽百靈她……”

“她是一個名叫‘慕玲’的女子的克隆體,”拉法尼亞撓撓額頭,“是這樣念嗎?帕拉斯?我中文不太好。”

他看了眼坐在身旁的帕拉斯,女孩正把玩著自己的頭發,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拉法尼亞在說什麽。

“確切地說,”他又把目光轉向我,“是九個克隆體中的一個。十五年前,‘斑鳩項目組’接收了那個名叫‘慕玲’的女子的DNA樣本,她是當時唯一在不死亡的前提下轉化為使徒的人。中央區第一醫院以她為模板複製出了二十個胚胎交付項目組,但由於當時的克隆技術還不成熟,隻有九個胚胎發育完整,取代號為‘斑鳩一’至‘斑鳩九’。”

我剛想說“這嚴重違反了國際公約”,但也隻是想想就算了—對卡奧斯城來說,國際公約的效用估計也就和衛生紙差不多吧。

“這些完全相同的克隆體,從嬰兒階段就開始進行阿努比斯的植入試驗,”拉法尼亞繼續道,“但結果令人失望,先期試驗直接導致了三個樣本的損毀,而六年後的第二次試驗也以全麵失敗告終,沒有一個幼女可以承受濃度百分之五以上的微調劑,也就是說……”他頓了一下,“成為使徒的原因並不是先天的,即使擁有完全相同基因的人,也會在微調劑的自我選擇中出現不同的結局。於是試驗被終止,項目組也宣告解散。幸存的六個‘斑鳩’轉入其他小組,被用於代償儀式的研究,試驗過程中又有一人意外身亡,剩餘的五人在二○三三年—也就是七年前,被轉化成同一類型的C級代償者,”拉法尼亞指指自己的耳朵,“我想你也見識過其中一個的能力了,其他四人和她完全一樣。隻是在儀式結束後不到兩個月,發生了毀滅性的意外,由於體內不同代微調劑的排斥作用,幸存的五人幾乎全軍覆沒,隻有你的百靈在高燒一百天後挺了過來—”他聳聳肩,“還損失了一半的腦功能,變成了白癡。”

“我聽過很多泯滅人性的故事……”我努力壓抑住憤怒的情緒,“但這個也實在太過火了。”

拉法尼亞竟然“哈哈”地笑了起來,“……白先生,你必須明白,”他猛然止住笑,露出一臉詭異的嚴肅,“你聽到的那些個傳說故事,與我所了解的真相比起來,不過是茶餘飯後的娛樂笑話而已。”

“那後來呢?百靈又發生了什麽事?”

“奇跡。”拉法尼亞加重了一下語氣,“發生了奇跡。殘存在體內的‘阿努比斯’與代償儀式中使用的‘海姆達爾’發生了‘融合’—某種我們也說不出來的奇妙反應。總之,這個唯一幸存的女孩,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程度康複蘇醒,全新的微調劑集群在體內成型、複製,濃度遠遠超越一般的代償者。她展現出了部分使徒的特征,但卻沒有繼續向更高階段轉化。於是,解散多年的‘斑鳩’小組重新建立,已經被刪除的項目又再次啟動,摩爾教授成了百靈的‘觀察者’,或者說是監護人,而第十六個使徒‘說服者慕玲’親自指導這個項目,並將全研究組的保密級別提升到了最高。半年前,亦即今年的二月十一日,在百靈體內的‘阿努比斯’開始大規模結群,沈博士命令摩爾對女孩進行二十四小時監控。十四歲正是當年慕玲完成轉化的年紀,所以項目組有理由相信,試驗已經接近完成。”

從邏輯上說,拉法尼亞的意思已經表達非常清楚了。“百靈她……”但我多少有些難以接受這個結論,“是一個……一個使徒?”

“或早或晚,”男人歎了一口氣,“隻是時間問題罷了。”

“你是說她會變得和那些聖騎士一樣?和那個什麽蘭洛絲一樣?”

不知為什麽,我感到胸口一陣憋悶,那種感覺,就好像是追著星星跑到山頭的孩子,卻發現天空依舊掛在遙不可及的地平線盡頭。

“是的。”拉法尼亞堅定地點著頭,“遲早會的,也許就是明天,也許就是現在。她依然會記得你,會記得自己的過去,卻不再擁有人類的情感,與所有其他使徒一樣,在轉化結束,或者說在‘阿努比斯’完成全部鏈接之後,她便成了另外一個世界的訪客,所感所想,都與原來天差地別。通俗點說,”他幹咳了一聲,“就是變得和那些使徒一樣‘壞’—絕對是壞透了。”

“那有什麽辦法……”

“沒有任何辦法,”搶在我問完之前,拉法尼亞用斬釘截鐵的腔調給出了答案,“很遺憾,你認識的那個百靈已經死了。而且……”他略做停頓,“如果不能阻止聖騎士團得到她,就會有很多人陪著她去死,很多很多。”

我猛地抬起頭:“怎麽說?”

“她是毀滅人類的鑰匙!”刹那的激動之後,拉法尼亞忙壓低了自己的嗓音,“……百靈是‘斑鳩項目’的製成品,她的成功並不隻是在世界上生造出一個使徒那麽簡單,而是那些畜生‘自然增長’的開端。如果聖騎士團把她帶回卡奧斯城,就會有越來越多的普通人被投入這個項目,如果他們最終找到了一種可以把人類‘自然’轉化成使徒的辦法……”說到這裏,他皺了皺眉頭,語氣中也帶上了些許哀傷,“那我們就沒有什麽未來可言了。”

我沉默不語,與其說是將信將疑,毋寧說是根本就接受不了他口中的所謂現實:全人類的命運竟然會斷送在一個天真無辜的小女孩手裏—而她自己還對此一無所知。

“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權利在這種時刻做出選擇,白先生,大部分人都被蒙在鼓裏,隻能聽天由命,而有些人,”拉法尼亞用指尖點點自己的胸口,“比如你,比如我,比如委托我們的摩爾教授,不僅可以掌控自己的命運,還可以為世界的未來做出選擇。”

“委托?是摩爾教授委托你們?”聽罷,我不禁如鯁在喉,“……去刺殺百靈?”

拉法尼亞點點頭:“他原本是‘蒙在鼓裏’的大多數,但在偶爾聽到了慕玲與沈博士的對話之後,決心阻止‘斑鳩計劃’的實施。摩爾利用自己的權限刪除了他能接觸到的所有試驗檔案,甚至在腦科醫院的主數據庫裏植入了邏輯炸彈。但對整個項目最核心的關鍵—百靈,他卻無可奈何。”

“他下不去手,”我仿佛能體諒那老人的心情,“對吧?”

“是,但也不完全是。”拉法尼亞搖搖手指,“死亡本身不能阻止轉化的進程,沒有意識的屍體反而會讓‘阿努比斯’有機可乘,讓百靈更快地變成持律者議會的第三十四位成員。所以,摩爾教授決定求助於有這方麵經驗的‘專業人士’—也就是我們。”

“摩爾教授與我們約定在‘輪回森林’東南方的一個廢品收購站動手,我的計劃是,把百靈帶去海邊,將她殺死,然後乘船將屍體丟入深海。這聽上去很殘忍,但可能是唯一阻止卡奧斯城得到百靈的辦法。”拉法尼亞聳聳肩,“結果,感情戰勝了理智,出逃的摩爾教授,最終決定放女孩一條生路,於是才有了和你的邂逅。”他微笑著,歪了歪頭,攤開雙手,“這就是命運,白葉,你可以感激它,也可以詛咒它,但卻不能反抗它。”

不知為什麽,我有種淡淡的,被欺騙了的感覺。

“看來,”我笑道,“我也是被蒙在鼓裏的大多數呢。”

“我們失去了與教授的聯係,”拉法尼亞繼續道,“他生死未卜。於是我們隻有依靠自己的力量繼續完成任務。謝天謝地,由於種種巧合以及我手上小小情報網的努力,帕拉斯終於在昨天晚上與目標接觸,”拉法尼亞又斜了一眼帕拉斯,對方依舊在玩頭發,不知是真沒聽見還是故意不予理睬,“……我想您一定對她的亮相印象深刻吧,白葉先生?”

確實,無論是從“殺手”還是“普通女孩子”的角度去看,帕拉斯昨夜的出場以及後來的表現,都談不上是“正常”。

“那為什麽當時沒有動手呢?”我問道,“尤其是在旅館的時候,我給自己注射了‘守護天使’,已經昏迷不醒,難道不是下手的最好時機嗎?”

“在阿克西斯?”拉法尼亞一臉無奈,“那裏離卡奧斯城還不到一百五十公裏,我們連把屍體運出來的機會都沒有。而且你可能不知道,在人腦死亡後,‘阿努比斯’的轉化速率會以幾何級數增長,也許我們還沒來得及處理,她就以使徒的體質複活了,在不知道她會獲得什麽能力的情況下,我和帕拉斯根本就沒有勝算。”

也許是我聽錯了,剛才帕拉斯好像發出了“哼”的一聲鼻音。

“所以帕拉斯就一直跟著我,直到五十七號公路?”

五十七號公路不僅靠海,而且偏僻崎嶇,常年失修,人跡罕至,的確是“殺人越貨”的好地方。

“不隻是帕拉斯,白葉先生,”拉法尼亞笑了笑,“我有二十一次射殺你和百靈的機會,但都沒有扣下扳機,你知道為什麽嗎?”

我當然隻能搖搖頭。

“因為沒有足夠的證據,”拉法尼亞頓了頓,“從百靈身上流出的血,依舊是猩紅色,而按照摩爾教授的描述,兩個月前,由於微調劑濃度的升高,百靈的血液樣本已經開始發藍—也就是說,轉化的過程非但沒有前進,反而發生了倒退。如果這是事實,殺死百靈就是一個錯誤,那個什麽‘斑鳩項目’,也就根本無所謂了。”

“您的表達很特別,但怎麽說好呢……”拉法尼亞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隻是有了這種可能性而已,如果我們能夠……”他頓了頓,斜眼盯著我,“再找到她本人求證一下的話,將會有一個比較明確的答案。”

“我懂了,”我點點頭,“你們找到我,說到底還是為了百靈對吧?”

還能是什麽呢?他們是殺手,總不可能為了宣揚國際人道主義才從聖騎士手裏把我給救下來吧?

拉法尼亞微笑著點點頭:“完全正確。”

我瞄了眼頭頂那小小的一片天空,它比我剛走進迷霧叢林那會兒還要昏暗,也不知從那時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多少時間。

“你對我說了那麽多秘密,繞了大半天,也隻是為了問出百靈的下落而已。”我微微仰起頭,與拉法尼亞的目光相交,“為什麽不一開始就切入正題呢?還可以節省很多時間哪。”

“這個問題,應該問你自己啊。”

“我自己?”

“如果我一開始就向你打聽百靈的下落,你會告訴我嗎?”

我哼笑一聲:“那你就這麽肯定,現在我會告訴你?”

他非常自信地點點頭:“所以我才說,你的選擇將決定世界的命運。”

很明顯,在拉法尼亞俊朗高大的外表下,是一顆城府頗深的心。他懂得欲擒故縱的道理,也很會察言觀色,至少自認為有那麽些江湖經驗的我,甚至在還沒有和他見麵之前就已經被他看透了。

“噓!”就在要作出決定之前,一直在沉默的帕拉斯毫無征兆地打斷了我們的對話。

“有什麽東西過來了!”

女孩像被電擊了似的猛然起立,扯上兜帽,側身昂首,緊緊盯著枝葉之上那鋪天蓋地的朦朧霧氣。包裹全身的白色長袍也在短短數秒內染成了黃綠相間的雜色,與周遭的樹叢幾乎融為一體。

拉法尼亞馬上轉身,提起支在樹幹旁的大槍,站到帕拉斯身後。少女目不轉睛,神情嚴峻,連那隻沒有瞳孔、漆黑一團的右眼也似乎在凝視著遠方的星辰,認真得讓人不寒而栗,“長波信號發射源,越來越近了。”

“怎麽回事?”拉法尼亞急切地問道,“是偵察甲蟲嗎?”

“今天有電離風暴……”女孩頭也不回,用冰冷的語氣回道,“監察軍不可能使用偵察甲蟲……不太可能。”她頓了一下,額頭稍稍向左下方移動了幾厘米,“而且信號源的功率相當大,應該是某種專門的發射平台,至少也是直升機或者越野車。”

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我還是把Q9M突擊步槍端在了手裏。短短幾秒鍾,剛才還彌散著神秘安逸氣息的叢林忽然就變得危機四伏,草木花鳥仿佛都滿是敵意,隨時有可能撲將上來的樣子。

“大概五百米,”帕拉斯壓低了聲音,“不是無線電信號,也不像雷達波輻射……”她雙掌交疊捂住右眼—沒錯,就是那隻看上去“正常”的眼睛,又呆站了好幾秒鍾。

就像惡作劇之後幸災樂禍的調皮小孩,她突然笑出了聲音,“啊哈!是廣域腦波,”那表情變化之快,讓人完全無法理解,“你們有麻煩了喲,拉法尼亞,大麻煩。”

說完,她便就地跪坐,麵對著我拍拍膝蓋:“來,哥,你坐我對麵,靠近點兒,拉法尼亞,你隻好委屈一下了。”

我不解地望了一眼拉法尼亞,他吞了粒不知是什麽玩意兒的白色藥片,衝我點點頭,然後自己在帕拉斯身側盤腿坐下。我猶豫了幾秒鍾,也學著拉法尼亞的樣子,坐到帕拉斯的正對麵—不知為什麽,這樣子讓我想到了相親的場麵—有些不合時宜就是了。

“精神幹涉會創造虛假的生理體驗,和催眠造成的效果類似,”拉法尼亞一邊說,一邊塞了粒藥片到我手裏,“我想你也已經體驗過了對吧?”

“精神幹涉?”我一下就明白他指的是什麽,“就是那時的幻覺吧?我的確體驗過了……”我捏了一下手裏的藥片,“那麽,這又是什麽?”

“苯二氮卓類藥物,簡單地說,就是鎮靜藥。”

苯甲二氮卓……那不就是安眠藥嗎?我一頭霧水,“吃它?你確定?”

“‘精神幹涉’原本是空軍的機密項目代號,”拉法尼亞點點頭,“是某種大型的長波發射裝置,早在‘一星期聖戰’之前,原型機就已經投入試驗。它能夠對特定生物的大腦投射虛擬腦波,從而達到幹擾其神經係統和身體機能的目的。簡而言之,這是一種可大規模使用的催眠武器,隻要安裝它的運輸機飛過陣地,士兵們就都會陷入稀奇古怪的幻覺之中,完全喪失戰鬥能力,問題在於它敵我不分,不過聖騎士對精神幹涉免疫,因為它們的腦子結構和普通人類不太一樣。”

“而你今天惹上的那位小姐,蘭洛絲,是精神幹涉方麵的專家。”帕拉斯突然接過話茬,“與那些獲得催眠別人能力的B級代償者不同,她的身體本就是由一個微調劑拚成的小型虛擬腦波發射器,她隻要靠想,就能實現對其他人的精神幹涉;如果有足夠強大的信號發射平台輔助,她可以輕易製服方圓一公裏以內的所有人。”

我剛剛才領教過蘭洛絲的厲害,不禁有些慌了神:“那我們該怎麽辦?”

“所謂的幻覺,再可怕也隻不過是一些不存在於世上的想象。”帕拉斯麵帶微笑,輕輕抓過我的右手,“如果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幻覺,自然就不會感到恐懼,也就不可能上當了。”

悶雷滾動,擊鼓似的轟鳴在空中縈繞,點點閃光穿過濃濃霧陣,一切都仿佛在預示著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會讓身處其間的人永生難忘。

“看著我,哥,”好像注意到了我心中的不安,帕拉斯用力拉了一下我的手指頭,“在我告訴你可以活動之前,視線不要離開我的眼睛,無論發生什麽,無論遇到什麽,都不要害怕,更不要出聲,否則你越是反抗,陷得就越深。”

她微微含笑、跪坐著的樣子,就像一尊凝固的雕塑,美得不可方物,卻也透著一股子不自然的別扭—實在太鎮定了,鎮定得讓人毛骨悚然。我這時才發現,先前並不是因為不好意思,才難以與她對視,而是恐懼,難以抗拒的恐懼。

我把藥片塞入口中,用力吞了下去,然後衝帕拉斯點點頭。

“你其實不用吃那東西,隻要看著我就好了,”她抬起下巴,就像一個驕傲的貴族在向客人炫耀什麽寶物,“真的。”

直升機旋翼的聲音越來越近,我能聽出來,那是“雀蜂”……又是討厭的“雀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