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騎士

樹幹上的記號已經開始扭曲變形,本來可能是“箭頭”的東西,現在看起來簡直就是兩條擁抱的蚯蚓。這也就表示,我已經走到叢林中即便是拾荒者也很少涉足的區域。

霧似乎比剛才還要大,我估算了一下時間,現在應該正是豔陽高照的時段,為什麽天色會開始發灰?聖騎士團肯定全員裝備夜視儀,所以黑暗對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劣勢,現在也隻有祈禱老天爺不要把玩笑開得太過分就好。

至於我的計劃—

很簡單,也很複雜,計劃會有兩個完全不同的結局,這不僅取決於我自己的表現,更取決於我的對手的表現。但無論是何種結局,它們的開頭都是一樣的。

我選擇一棵看上去體型最大的樹,爬上樹冠,舉目遠眺。

漫天霧海之下是一片若隱若現的蒼翠,夏風輕撫,枝葉的摩挲聲如潮水般湧來,然後遠去,偶爾有些動物的鳴吠,混成一曲回聲,**漾在森林的每一寸縫隙之間。

安靜—比我想象中還要安靜,沒有坦克的轟鳴,也沒有士兵的喧嘩,這絕不是卡奧斯城應有的效率,至少不是聖騎士團的。

我盤腿纏住樹枝,高高舉起手裏的Q9M突擊步槍,扣動扳機,猩紅色的曳光彈衝上雲霄,轉瞬之間便消失在濃霧之中。

會被引來嗎?卡奧斯城的那些“高手們”會中招嗎?如果來了,那該怎麽辦?帶著緊張與忐忑,我立在孤零零的樹冠之上,處在灰蒙蒙的迷霧之中,好像期待著發生什麽似的,卻又打心眼兒裏希望什麽也別發生。

那兩條白色的光束是什麽?若即若離,懸浮在半空,是霧中的幻影?還是什麽怪物的眼睛?我握緊了步槍,晃了晃腦袋,想確定自己沒有看花眼。

但很明顯,在這種能見度之下,耳朵的作用更大,沒等那東西靠近到可以看清輪廓的距離,我便匆忙從樹冠落下—連滾帶爬,那排山倒海般的轟鳴隻可能來自一種東西:“雀蜂”武裝直升機,它全身上下的武備足夠摧毀一個整編坦克營,我可沒興趣用一把Q9M和那怪物對抗。

剛剛還平靜祥和的叢林突然就風雨如晦,那些披著叢林戰迷彩鬥篷的COW陸戰隊員就好像是早就在等著有人出現,鬼魅般地在綠枝高草中上下穿梭,從四麵八方朝這邊靠攏。

所謂的草木皆兵,這個詞真是貼切到了極點,我實在分辨不出哪些是荷槍實彈的真人,哪些隻是風吹草動,隻有按照來時確定的逃跑方案一路狂奔。

樹幹底部刻著的骷髏已經變了形狀,我索性朝它又補上兩槍,同時祈禱那些“母牛”還沒拿到迷霧叢林的“旅遊路線圖”—前方就是被稱為禁區的“路障地帶”,拾荒者布置的克雷莫地雷、竹扡坑,還有其他亂七八糟說不出名字的致命玩具,從匪夷所思的高科技炸彈到石器時代的獵獸陷阱,散布在方圓十裏的叢林之中。

兩年前的“邊緣淨化”行動時,COW曾在卡奧斯城附近的山林裏清剿僵屍和匪幫—那時,我還被雇用去為他們輸送給養。若要計算起叢林戰的經驗和水平,我不認為拾荒者的陷阱會對他們造成什麽傷害,但至少也能讓他們的步子慢下來吧。

身後突然傳來巨響,驚得滿林子鳥雀齊飛,連樹葉都跟著在空中狂舞。

不知道是哪個可憐的小子踩了雷,這一下恐怕夠他直接去投胎了—我惡毒地想著,反而加快了腳步。

我並不在乎去“賭命”,因為計劃的其中一個結局,就是我在這裏被炸上西天或者被戳成漏勺,要不就是被COW亂槍射倒—總之,就是一個“死”字,無論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以什麽形式,隻要我死掉,追逐就會陷入僵局,那麽百靈也會有更多的機會躲過COW……和那些聖騎士。

一直在附近遊**的“雀蜂”好像正在慢慢遠離,由旋翼發出的、令人厭惡的轟鳴聲終於告一段落,我接連仰頭望了好幾次,枝葉交錯之上的天空,依舊被濃霧所遮蔽,連太陽的位置都辨別不清,隻有一團微微發亮的光暈。

一瞬間,我竟然有了種“甩掉他們了”的錯覺,但旋即認識到那不過是異想天開—他們還沒有出動裝著大腦芯片的德國牧羊犬,還沒有撒下鋪天蓋地的偵察甲蟲,這些卡奧斯城的畜生們還遠未使出全力呢。

我放緩了步子,小心起腳下的路。沒走兩步,前方傳來了陣陣潺潺的水聲,穿過好幾重迷霧之後,一條五六米寬的湍流在眼前鋪開,懸浮在它之上的霧氣,也因為水色的倒映,仿佛有了生命,顯出縹渺靈動的形狀。

河水雖清但不淺,似乎剛好能漫過頭頂,我伸手試探,水中含著一絲暖意,不過溫度比迷霧叢林裏的溫泉要稍微低些。

“會不會有輻射或者化學汙染?”—這樣的問題已經被拋在腦後,我直接跳進河中,順著水流向下遊漂去。這條路線自然不在“計劃”之中,但現在有充分的理由選擇它:首先,拾荒者不可能在河裏埋地雷,也不會出現捕熊器之類的陷阱;其次,水的作用多少會影響追蹤者的效率—尤其是狗;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從六歲開始,我的水性就比腿腳要好得多。

我努力回憶著迷霧叢林周圍的地形,實在想不起在哪張地圖上有標過這麽一條小河,因此也完全不知道它會流向何處,隻有跟著感覺向前。雖然在濃霧之下,河水能給人以安全感,但我清楚,一旦失去了迷霧和樹叢的遮蔽,河麵上的目標就成了活靶。

如果不是在逃亡,這裏還真是玩漂流的好地方。一邊悠閑地抽著細煙,一邊欣賞兩岸的美景—如果霧稍微淡一點的話,還可以感慨感慨人生—我發誓,如果能活過今天,我以後決不會再抱怨天道的不公,畢竟能從聖騎士團手上逃脫的人,已經不能用幸運來形容了。

遊出兩公裏左右,河岸邊出現了一塊小小的空地,空地中央有一間像是廁所的木屋,周圍則是明顯被修剪過的草坪,沒有一棵樹—毫無疑問,地上種著的是“守身草”。

遊近之後,發現那間木屋的招牌上畫著一隻馬桶—果然是廁所。把公共廁所建在河邊,還真是符合拾荒者的行事風格。一想到這裏,我突然喪失了繼續遊下去的動力,趕緊爬上岸,生怕一不小心就有什麽“不好的東西”直接撞到臉上。

“總算是……”

忽然,幽靈一樣的聲音,自脊背襲上我的腦袋。

“找到你了。”

仿佛觸了電般,我驚恐得挪不動身子。

不可能—我剛剛才上岸,背後……背後就是河水,怎麽可能有人站在水裏對我說話?而且這個嗓音……分明就是那個被我殺掉的紅衣騎士。

汗如雨下,我的四肢都好像僵住了似的動彈不得。我費盡全力,才勉強朝後別過半個腦袋。

兩個穿著血紅色作戰鎧甲的聖騎士,提著轉輪機槍,一左一右站在我的身後,機槍尖端的劈刀亮得紮眼,但這還不算是最令人震驚的場景。

河不見了。

草地還在,身邊的廁所還在,但是河,剛剛那條我分明在裏麵遊了快半個小時的河,不見了,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和周遭環境裏一樣的樹叢,把腳下小小的芳草地緊緊包裹住的樹叢。

這不可能,我分明遊……

當右手摸上自己胸口的刹那,我整個人都凝固了。我被耍了,不知對方用了什麽辦法,但我肯定是被耍了—明明隻有自己的汗液,感覺上卻好像剛從泳池裏出來一般渾身濕透,甚至有些微微發涼。我根本就沒有遊過泳,或者應該說,那條讓我遊泳的小河根本就不存在,我不知不覺中了對方的陷阱,撞到了兩個聖騎士的槍口上。

“我注意到你是一個人。”依舊是紅衣騎士的聲音,像風中的呢喃般縹緲,在耳側輕輕回旋,“所以我們直截了當吧,凡人,那女孩在哪兒?”

甚至連我的名字都不想知道,而隻是簡單地稱呼為“凡人”,如此盛氣淩人的態度,讓我本能地感到厭惡。

我稍稍平和了一下心境,慢慢轉過身,麵對兩位聖騎士,它們都下垂著槍口,完全不把我背上的Q9M放在眼裏。周圍看不到那紅衣騎士的身影,但她的聲音確實近在毫厘,就像是貼著我的胸口說話。

“唔!別心急,”我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一根已經打著彎兒的細煙,強作鎮定地輕輕叼上,“我還沒當麵向您道歉呢。”

“凡人的子彈,”她就好像知道我下一句話要說什麽似的,“傷不及我的皮毛。”

看來傳聞是真的,蘭洛絲擁有近乎魔法的力量。它們不僅能完美地控製自己的情緒,也能影響對方的精神,甚至能“勾走人類的魂魄”,即使是不經意似的一句輕描淡寫,也有震人心魄的力量。

那麽,是幻覺?我捂住自己的額頭—剛才的河水和遊泳,甚至現在身上還未褪去的、濕漉漉的感覺,都是幻覺?緊接而來的一個問題便是,什麽時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陷入幻覺的?是從聽到水聲的那一刻開始?還是跳下河裏的那一刻?等等,既然是幻覺,總有不合邏輯之處,我努力整理思緒,試圖找到某些蛛絲馬跡。

首先,河水是溫的,這完全沒有可能,現在是夏季,即便迷霧叢林裏遍布溫泉,也不存在一條把手放進去能感覺到“暖意”的河。如此說來,水聲也肯定是假的,那之前的爆炸聲呢?那些追捕我的COW呢?那架“雀蜂”呢?

“我不想浪費我們兩個的時間,所以,”紅衣騎士突然打斷了我的推理,“我會給你開出一個無法回絕的價碼。”

紅衣騎士的聲音頓了頓,仿佛在期待我的態度:“隻要你告訴我那女孩現在在哪兒,我便以持律者議會的名義,完全赦免你之前所有的罪,並授予你卡奧斯城中央區的永久居住資格。”

不知道其他人怎麽想,老實說,這條件……很一般。

“如果你真的有誠意,”我卸下背後的Q9M突擊步槍,慢慢放在草地上,“就應該出來和我說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裝神弄鬼。”

話還沒說完,麵前的兩個聖騎士突然橫過手裏的轉輪機槍,直挺挺地瞄著我。

“你搞錯說話的方式了,凡人。”紅衣騎士的聲音提高了一個八度,“現在,這片叢林裏,隻有我有資格提出談判條件,你隻需要選擇接受,或者拒絕。”

“抱歉,”我盡全力壓抑住內心深處的恐懼,揚起嘴角,勉強地笑道,“你的條件還不夠好。”

“你不怕死,我明白。但你也必須明白,你並不能阻止我找到那孩子,一切隻是時間問題而已。如果你不肯幫助我,我失去的隻是幾個小時,而你則要失去人生的全部。”

“既然如此,”我聳了聳肩,“你還是自己去找好了,幾個小時嘛。”

“好吧……”伴著一聲意味深長的歎息,聖騎士手裏機槍的槍口開始旋轉,發出微微的嗡嗡聲,“我尊重你的選擇……”

一個毫無希望的絕境。

那麽,隻有再見了。坦白地說,我並不喜歡這個世界,一點也不。到處都是冷漠的眼神,蒼白的言語。自私的人類,帶著他們的猜疑、嫉妒、憤怒和所有能表現出來的奸詐,以“生”為名義,行走在每一個你能看到的角落。我討厭他們,卻不得不同流合汙—因為我正是其中的一員。

我抬起頭,竟感到一種說不出口的解脫。

我從沒想過要自殺。雖然我曾經不止一次地覺得,隻有自殺才是孱弱的自己洗滌罪過的唯一辦法。但今天,現在,我尋找到了另一種贖罪的方式。我得感謝百靈,以及把百靈交給我的那個老人—真糟糕,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當然,還有眼前的劊子手,它們讓我能夠帶著誓言與尊嚴,平靜地離開。

這就是償還,五年前所欠下的一切,五年間所背負的一切,都將隨著槍聲的響起、血液的噴湧,一筆勾銷。

我閉上眼睛,等了足足一分鍾。

嗡嗡聲停下了,槍,卻遲遲沒有響。

而且最奇怪的是,那紅衣騎士幽靈似的嗓音也沒有再出現,我不敢有所動作,呆呆地注視著眼前兩位聖騎士:兩人微微扭過頭,互相望了望。我看不到它們頭盔之下的表情,但隱約覺得他們正在猶豫,或者準確地說—是被什麽所困擾。

其中一個突然邁開步子,衝到跟前,一掌便將我推倒在地,然後用機槍尖端的劈刀頂住我的胸口。我稍稍抬起頭,注意到另一人正背對著同伴,端著槍四下觀望,看樣子是在提防什麽東西的偷襲—這可真稀奇,我想不出在這個世上有什麽東西敢對聖騎士下手,尤其是在它們還都全副武裝的時候。

霧似乎比剛才淡了些許,慢步輕踱的聖騎士如同一尊在縹緲煙雨中屹立的佛像,渾身上下都透著有力的威嚴。

詭異的靜謐籠罩著四周的樹叢,剛剛還歡快地鳴叫著的鳥兒突然全都止住了聲,仿佛在屏息凝視,饒有興趣地期待著即將發生在這三個人身上的事情。抑或是動物的本能提醒它們,是時候保持安靜了。

是殺氣,難以名狀的殺氣,就像一把無形的利劍,在草坪上布下重重刀陣,即便是無所畏懼的聖騎士,也仿佛預感到了不祥,放緩了手中的動作。

那也是幻覺嗎?從霧中漸漸淡出的身影,是誰?是什麽?它越發清晰,通體透著鬼火似的白色—不,確切地說,是和周圍的迷霧融為一體的灰白,隨著距離和角度的改變,那色澤也在微微發生變化,最終顯出能夠辨認出的輪廓來。

是一個人,一個女人,五米開外,迎著我詫異的目光,用左手捂著半張臉孔,邁著小步走來。

套頭的白色緊身連體長袍將她遮得嚴嚴實實,戴著手套,籠著麵罩,若不是豐滿的胸部和內凹的腰身,根本就判斷不出站在那裏的是一個女人。袍擺很長也很寬,隨著她的步子在草叢間起伏,像被什麽塗料染過似的泛著綠油油的光。刹那之間,我忽然明白了這身“幽靈裝”的實質—一件超越COW製式水準的光學迷彩服,一種全世界隻有兩個,最多三個國家可以生產的次時代單兵裝備。

女人在我跟前停住了腳步,蓋在側臉上的左手卻沒有放下—可能是某種打招呼的方式吧?但最奇怪的是,即使在如此接近的距離,用劈刀頂著我的那位聖騎士依然對白袍女人視而不見,木然地保持著造型。

女人伸出右手食指,對我做了一個“噓”的手勢,我微微點頭示意。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拾起我剛才丟到地上的Q9M突擊步槍,單手握把,直直瞄向騎士戴著頭盔的麵門。

幻覺!絕對是幻覺!那槍口差不多都要頂到麵罩上的玻璃了,騎士卻還是稍稍低著額頭,若有所思似的盯著我的臉。

等等……如果他不是看不見槍口,而是……什麽都看不見的話……

女人突然鬆開捂著臉的左手,穩穩端住槍托,兩個聖騎士仿佛在同一時刻蘇醒,突然有了反應,但我身前的這個還沒來得及抬起頭,Q9M的槍聲便已經響起。

紫紅色的血漿混著麵罩破裂時爆出的玻璃碴子飄舞在空中,灑落在地上,我伸出胳膊遮擋,卻還是被濺了一身。子彈射進了聖騎士的頭盔,估計整張臉都被打開了花吧?總之,它那健碩的身軀就像一堵被軋路機推倒的牆壁,直挺挺地向後躺倒,砸在草坪上時,甚至能感到地麵發出一陣微顫。

不論出於何種目的,她已經闖下了無法補救的大禍—而且報應會來得很快:

“抵抗意味著消失!”另一位聖騎士轉過身,那句著名的聖騎士團專用台詞透過電子變聲器咆哮而出。機槍轉輪的轟鳴,和著作戰鎧甲沉重的腳步,迅速向女人所在的位置靠去。

它的反應很快,但還不夠快—至少,沒有它的對手快。

白袍女人甩手把Q9M丟到地上,迎著聖騎士健步上前。她兩手空空,全身上下,沒有一樣能夠對作戰鎧甲產生半點威脅的東西。

眼見來不及發射,聖騎士抬起機槍,橫起槍口下側的劈刀,迎著女人斬去。刃口和刀尖上的高頻震動組件突然啟動,發出一聲刺耳尖嘯。

我瞪大了雙眼—這必將是血肉橫飛的一刀!隻要劈刀輕輕碰觸,那女人就會皮開肉綻;若被當頭斬中,那柔弱的身體絕對會四分五裂,就像從五樓墜落的新鮮西紅柿一樣。

我很難說清接下來一秒鍾裏發生的事情,因為那實在是太快了,快到幾乎無法用語言來描述:女人順著刀刃揮動的方向側轉身體,背對騎士,依靠慣性撞在騎士的胸口,同時—確切地說,是在轉身之前,雙掌滑向槍口,用熟練到不可思議的手法,竟在機槍還在揮動的過程中,將劈刀從槍口上卸下,然後反手反身、自上而下地把顫抖著的劈刀從頭盔與胸甲的間隙裏刺了進去,刀口沾著紫紅色的鮮血從脖子後麵穿出,聖騎士發出一聲低沉的“呃”,突然就停住了所有動作。

隻是一秒鍾,看似勝負注定的對攻卻變成了現在這般結局。

那可是兩個聖騎士!兩個拿著輕機槍、穿著單兵作戰鎧甲的聖騎士!它們竟像周一“血獄”裏經常出現的那些個“肉雞”一樣,還沒正式交手,便已經倒下……不,不是它們太弱,而是眼前這個突然出現的女人太強、太快,她身上的飄忽與靈動,與周遭的白霧融為一體,宛若妖魔。

但那聖騎士還沒有死!它用沙啞含糊的嗓音,斷斷續續地重複著“抵抗意味著消失”這句話,然後突然鬆開機槍,張開雙手,想要抓住胸口的襲擊者。

白袍女人輕巧地後跳轉身,同時把劈刀硬生生地又給拔了出來。這一下騎士的喉嚨處血如泉湧,把半身鎧甲都染成了紫色。它終於像是支撐不住了似的,雙膝跪地,兩臂低垂,隻有電子發聲器還在說著“係統、啟動、反抗、破壞”之類不著邊際的東西。

女人一躍跳到騎士的背上,半跪半蹲地抵住它的肩,雙手握柄,將劈刀紮進天靈蓋。於是,連電子發聲器也停止了響動。

她跳回地麵,默默注視著還倒在地上的我。從理論上講,這個蒙麵的神秘女子救了我的命,但不知為什麽,現在我的心裏隻有恐懼—不是那種表露在外的驚恐,而是帶著些許崇拜,埋在骨子裏的畏懼。

“謝……”我定了定神,用胳膊肘撐起上身,“謝謝你。”

女人剛像是要對我的話作出回應,躺倒在她和我之間的那具聖騎士屍體,突然晃了晃,一個打挺兒就站了起來。女人顯然也吃了一驚,半步後跳,卻正好被身後的騎士抬手拉倒—你能相信嗎?腦門上插著一把劈刀的人,竟然還能活動右臂!

“抵抗……意味著……”而那隻站起來的騎士,一邊念叨著,一邊用有些遲鈍的步伐轉過身體,從腰間抽出一支大約半米長的棍狀物體,“消失!”

它怒號著高舉右臂,向地上砸去。女人的左小腿被死死拉住,沒法起身,自然也就無從規避。眼見就要擊中的刹那,兩人右側的濃霧突然被撕開一個螺旋狀的缺口,不知什麽東西劃著一道隱隱的尾跡,把聖騎士的頭甲打了個對穿,將這兩米高的巨人再次放倒。

即使最劣質的簡化版作戰鎧甲,至少也能防住突擊步槍的貼近抵射,而剛剛發動攻擊的武器,威力絕對小不了。

那是皮靴的聲音,優雅、從容不迫,甚至還有些玩世不恭—濃霧之中,慢慢踱出一個高挑矯健的人影。褐色的長風衣,黑色的皮褲軍靴,栗色的鬢角胡須,雜糅著滄桑與安然的眼神,你很難說清這是一個從哪兒突然冒出來的男人,他臉上所展露出來的那種輕鬆與自信,和周遭的環境甚至可以說和整個時代都好像有些格格不入。

他抱著一把很大的步槍—那應該是步槍吧,總之我從來沒有見過類似的玩意兒,方方正正,質感也好像是某種塑料玩具。

白袍女人慢慢從地上起身,衝來者伸出拇指示意。

男人拍拍槍托,“謝我的‘哈娜’好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卻也不失磁性,“後麵那家夥死透了嗎?”

極標準流利的英語,在這附近,恐怕隻有卡奧斯城的居民會這樣說話。

“放心,早死了。”女人用腳尖捅了捅剛剛還抓著她的巨手,“隻是一時眼花,沒來得及幹擾‘鏈’而已。”

她的話讓我心頭“咯噔”一響,身子突然就像木頭般僵硬得動彈不得—不是言辭的內容,而是說話的口氣。這個白袍女子,這個擁有藝術般殺人伎倆的白袍女子,語調嗓音,甚至是談吐的姿態,都和幾小時前追著我砍的那位“帕拉斯·雅典娜”別無二致。

“你好,白葉先生。”男子向我伸出右手,在這個距離,我才看清他的麵龐—四十多歲,臉部棱角分明,略有些不修邊幅,散發著一種草原牧民的氣質與神態。毫無疑問,他極帥氣,身材也很標致,若再年輕上二十歲,一定是位偶像歌手般的萬人迷—也許吧。

我點點頭,接過他的手,站起了身。

“我叫拉法尼亞,”男子優雅地微微欠身,“雖然之前並沒有見過麵,但我的同伴已經介紹過您的事,同時她也對您的勇氣和堅強表示出由衷的欽佩。”

“你的,”我看了一眼白袍女人,“同伴?”

她撇下兜帽,露出麥子般金黃的馬尾長辮,然後輕輕揭下覆在臉上的麵罩。黑色琉璃般的眸子,沒有一絲神采,卻清澈得仿佛能映出人影;林間仙子般的笑顏,沒有半點瑕疵,卻冰冷得好像能凍住靈魂—是帕拉斯·雅典娜,那隻美麗、凶悍到不可思議的野獸。

“好啊,哥。”她就像完全不記得之前追殺過我的事一樣,淡淡地笑道,“我們又見麵了。”

百感交集之下,我一時不知道該從何談起:“你們……”

“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白葉先生,”拉法尼亞突然抓過我的手,“但我的建議是,先離開這裏。”

我點點頭,沒有絲毫拒絕的勇氣。

迷霧叢林裏的迷霧從未像今天這樣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