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羅網

小路總是不好走的。

卡車路過一片濕地,道路竟有一半淹在水裏,我不得不暫時減速。水塘裏,幾隻肥碩的野天鵝被身邊的龐然大物所擾,高聲地叫著,揚起脖子,躥上藍天。每次走到這裏,司機們都會長出一口氣,因為他們知道,離卡奧斯城的外區已經隻剩十幾公裏了,大餐美酒和溫暖的床鋪正在前方招手。

來時茂密的樹叢已經漸行漸遠,放眼望去,周圍變成一片低矮的草坪,間或點綴著一些孤單的杏黃色野花—那也許是“一星期聖戰”中使用過的某種生態武器。牧場般的地麵自土路兩邊延伸到遠方,直到視野盡頭,遠遠看去,仿佛上天精心勾勒出的一條弧線,將外麵的盎然和腳下的純樸硬生生地隔離開來。

依舊是風和日麗,隻是天邊多了一些雪白的雲朵。

陽光平靜地鋪灑在大地之上,如此耀眼,如此安詳。在那視野盡頭,地平線的彼端,山巒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

是的,那是神殿山。卡奧斯城的標誌性景觀,螺旋狀的白色高塔“凝望象牙塔”便立在山巔,穿著白色長袍、古希臘學者模樣的怪人坐鎮其中,他們遠渡重洋,從一片樹海的美洲大陸來到卡奧斯城,他們自稱“法師”,是一群地地道道的“精神病患”—當然,這我也隻是聽說,在目前經手過的幾次生意中,他們都很和善,而且支付現金。

“我聽見很多細小的生命的低語……”百靈在我肩頭輕聲呢喃,“這裏一定是個很美的地方吧?”

死寂草原—美麗如斯的風景,竟有這樣毛骨悚然的名字,新來者自然無不稱奇,但對於那些經常跑這條線路的走私客來說,其中的緣由既簡單又不得不牢記。隻是此時此刻,我又怎麽好打破這難得的安逸,說起那些悲痛的故事呢?

一望無際的蒼翠,直抵天邊,就在前方不遠的地方,雲蒸霧繞,似有千萬篝火同燃,仿若仙境。蜿蜒向前的泥路,顛顛簸簸,雖然崎嶇,卻正好能讓老舊的重型卡車通過。久違的柴油味在草間彌散,六隻半人高的輪胎卷起一陣塵土,讓杏黃色的花瓣也隨之在車邊飛舞起來。

“就要到死寂草原的邊緣了,”我指指前方,“那裏有一片很大很大的叢林,常年彌散著薄霧,所以又被稱為‘迷霧叢林’,據說是核襲擊的後遺症。”

“迷霧叢林?”她雖然看不見,但顯然明白我在說什麽,“我好像聽說過。那裏的霧氣,應該是由溫泉引起的吧?”

她說得沒錯,迷霧叢林雖然是一個殘留有輻射的“待處理區”,但也是拾荒者和有錢人的共同樂園。據說在裏麵洗溫泉的人,能延壽五年—雖然隻是傳說,但樂意去嚐鮮的人並不少,我有幸也是其中一個。

“是啊,沒錯,霧氣的確是由溫泉引起的。”我笑道,“但溫泉也是被核彈炸出來的啊。”

在迷霧叢林的最中央,是俗稱“寂靜之坑”的焦土,“一星期聖戰”中的第一百五十一顆,也是最後一顆核彈就落在那裏。“自它墜落之後,世界寂靜不語。”當然,這依然是傳說,因為在卡奧斯還沒建成之前,這裏根本就沒有任何值得丟擲核彈的目標,那顆核彈如果不是射偏了,就是被導彈防禦係統擊落,掉下來後發生殉爆,炸出了一個寂靜之坑。

“為什麽要用核彈呢?”百靈微微皺起眉,“就為了炸出溫泉嗎?”

“為了……”這絕對是天下最難以回答的問題,我猶豫了好半天,也沒有想出一個她能理解的答案,“……正義吧?”

“正,”她頓了一聲,“義?”

“嗯,隻要是為了正義,無論做什麽都不再需要理由了。”雖然聽上去有些荒謬,但我並沒有說謊,“縱火、搶劫、**、屠殺,這些在前些年還耳熟能詳的東西,也大多打著相似的旗號。現在世界是安全多了,國家的尊嚴、政府的威信,還有軍隊的統治力都開始慢慢恢複,但實際上,”我苦笑了一聲,“不也正是這些現在能給人安全感的東西,發動了‘一星期聖戰’嗎?它們同樣以‘正義’之名,毀滅了十幾億生命,把半個星球變成了叢林。”

百靈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以我粗淺的世界政治學知識來說,要讓她明白“為什麽人類會互相丟核彈”這麽離奇的事情,實在是太困難了—而且老實講,我也不明白。

“也許,”她壓低聲音,露出頗為憂傷的神情,“那姐姐也是為了‘正義’才要殺死我呢,這樣她就不需要什麽理由了,對吧?”

又何嚐不是呢?

“不,百靈,”我用腮幫輕輕貼了一下她的額頭,“無論她有什麽理由,有沒有理由,對我都是一樣的,因為我立誓不把你交到他人手上,她便永遠不會得逞。”

“唔……”她沉吟了幾秒鍾,“那,這也算是一種正義嗎?”

“算是吧。”我笑道,“是我的正義。”

“那我更喜歡你的正義呢。”她咯咯地笑出聲來,“如果是你,會用核彈去炸出溫泉來嗎?”

“如果我有核彈的話……”我想了想,竟然頗認真地回答起這個完全無稽的問題,“就把它們發射到外太空,就像煙花……等等,那是什麽?”

前方道路的狀況,讓愉快的對話戛然而止。

我調低擋位,腳尖輕點刹車,讓笨重的卡車緩緩減速,雙手抓緊方向盤,目不轉睛:前方五十米開外的路口,一輛貨車和一輛客車頭尾相連,堵在道中間。根據我的經驗,這不可能是什麽交通事故。

再靠近一點兒,發現貨車旁邊站著幾個人,荷槍實彈,外加一身筆挺的黑藍相間的製服與頭盔,方圓千裏之內,隻有一種人會這般裝扮。

“是‘母牛’?”我輕輕壓了一下方向盤,完全不能理解,“怎麽可能?”

文森特督察,我的“指路人”,分明告訴我六月六日白天進城便不會遇到突擊路檢,現在連外區的哨卡還沒到,便有一隊人沿路盤查,竟還當真扣下了車。

一定有什麽不對—雖然這樣想,但若現在回頭,等待自己的隻能是一顆反坦克導彈—這些“母牛”心狠手辣,也從不計較後果。再說,文森特明明白白跟我許諾“人已經打點過”,那麽從理論上講,我隻要說明身份,就應該能安全過關。

一個警察背著槍,朝這邊走來,他鼻梁很高,下巴消瘦,唇角緊閉,臉上更是寫滿嚴肅,製服的左胸口上用銀色花邊嵌著哥特體的“Chaos Over Whtch”。

我認識這個人,隻是名字有點生疏了。沒記錯的話,他就在文森特督察麾下做活,而且也是個通情達理—或者說習慣於收黑錢的家夥。

警官慢慢抬起頭,眼神中的威嚴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朝右側匆匆一瞥。

這個姿勢已經足夠。

我喉頭滑動,艱難地吞了一下口水,把目光移向前方,也就是剛才警官“示意”的位置。恰在此時,一個圓胖的身影從客車前端閃出,朝這邊過來,那憨實的模樣是如此醒目而特別,一眼便能認出其型號:卡奧斯製RT11“寶瓶座”戰鬥機器人。不過在民間,大部分人都用一個更直觀的名字來描述它:“怪叔叔”。

乍看上去,它就像是一隻能動的大號郵箱,低矮、笨重,甚至有些滑稽。粗壯的機械臂緊貼在呈蛋形的身體兩側,好像隻能上下活動。腿部—確切地說是足部,因為它根本沒有“腿”,是兩隻巨大的加長型“直排滑輪”,剛好能把身體支撐住的樣子,行走起來就像是在“蠕動”,當然,如果是在條件允許的路況上,它會放下肥腳掌上的六隻“滑輪”以作“代步”—六十公裏每小時也就是極限了。總的來說,RT11並不是一種為了戰爭而製造的“戰鬥機器人”,它行動遲緩,火力也不強,但它的載重量驚人,還能加掛種類繁多的附件,搖身一變就可以用來載貨運輸或者火場搶險,即使與專業設備相比也毫不遜色。

這台黑白相間的“怪叔叔”在卡車左側停了下來,收起腳上的滑輪,用笨拙的步子慢慢調轉了九十度,麵對駕駛室,右臂上那六根叫不上名號的槍口更是直接地指著我的臉。從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到機器人正麵“蛋殼”上的一行小字:

“THE ORDER OF CHAOS。”我努力壓低自己的聲音,但還是禁不住驚呼出來。

聖騎士團!

卡奧斯最恐怖的代言人,一群冷酷無情的怪物。他們不是執法者,卻擁有毫無理由的生殺大權,他們為了,也隻是為了貫徹持律者議會的意誌而存在,沒有任何人理解他們的行動準則,也沒有人知道,他們會何時、何地,或者為什麽而出現。

但可以肯定的是,隻要出現,便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深沉的腳步聲,從前方傳來,我扭頭看去,兩個身高兩米多的人形物體跟在“怪叔叔”的後麵,來到卡車旁邊,在右側站定。從使用的裝備看,這是兩位穿著單兵戰鬥鎧甲的騎士團成員,它們步伐堅定統一,連端槍的姿勢都一模一樣。據說,那一身紅色鎧甲隻不過是用來遮掩身體的廉價品—因為即使不使用任何現代化科技設備,聖騎士已經擁有常人不可想象的戰鬥力了。

其中一名戰士的肩頭上,扛著一位身穿連體紅袍的小個兒,它低頭蹺腿,單肘撐膝,坐得非常穩當。

它們那種了無生氣的感覺,讓人很難從外表判斷這三位究竟是活人還是機器,雖然對方並沒有做出任何有威脅的動作,或者說出隻言片語,無法抑製的恐懼依舊順著我的脖子滑落,化作脊背上的滴滴冷汗。

的確,比起“像人的機器人”,“像機器人的人”更讓人覺得害怕。

坐在騎士肩膀上的紅袍小人兒輕輕躍下,落到兩位騎士之間靠前的位置,撣了撣袍擺,一語不發。隆起的胸部,纖細的腰肢,長袍兜帽下露出的長發,都表明了這是一個女人,一個身高可能隻有一米五,甚至更矮,但身體已經相當成熟的女人—如果“它”真的是人的話。

它戴著騎士團製式的銀色麵具:一張刻板的人臉,就像是維多利亞時代歌劇演員用過的那種。在它胸口的紅袍上,嵌著一個小小的標識:薔薇的藤包圍著一把斷裂的劍,標識下方印著一行小字,一行看上去應該是名字的小字:“奧德·蘭洛絲”。

是紅衣騎士蘭洛絲!一個在司機間口耳相傳的可怕稱謂!“不要注視她的眼睛……”還記得是誰曾這樣說起,“隻需要一個眼神,那婊子便能攫走你的靈魂。”

那人並沒有吹牛,隻是不經意的一瞥,我便好像被蘭洛絲身上散發出的壓迫感所震懾,連呼吸都莫名其妙地急促起來。

毫無疑問,我遇到大麻煩了。

她一個箭步跳上側門,朝駕駛室內上下打量了幾秒鍾。我憋著氣,說不出話,百靈緊緊握著我的手腕,而我卻緊緊抓著方向盤,一動不動。

女騎士的目光最終停留在百靈臉上。直覺告訴我,這女孩便是她的目標,同時兩天來發生的一係列事件,將會在此時此地迸發出耀眼致命的火花。

“確認目標物‘斑鳩’。”當著我們的麵,她按下肩頭通話器的開關,發出仿佛幽靈般冰冷輕逸的嗓音,“位置07、03,申請一支回收組,一支殲滅組,通話完畢。”

已經沒有閑工夫慨歎時運不濟了,待聖騎士團的直升機降下,就是上帝也回天乏術。

事已至此,無非死路一條,沒有人能從聖騎士的手上逃脫,更沒有人在對他們橫刀相向後還能留下全屍。

但現在,我想試試。

我猛地把百靈緊緊摟到懷裏,抽出突擊步槍,頂住車窗前紅衣騎士的胸口。

生死置之度外後,再大的恐懼也隨之煙消雲散,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竟會用如此平靜、簡短的語句,去威脅一個卡奧斯城的紅衣騎士:“下車。”

她似乎愣了一下,圍在卡車周圍的所有帶槍物體—無論COW、聖騎士還是“怪叔叔”,都齊刷刷地把武器瞄了過來,發出一陣錯落有致的聲響。

“孩子,你可知道……”麵對我的Q9M,紅衣騎士完全不為所動,“你在做什麽嗎?”

“知道,現在下車。”

我向前頂了一下槍頭,她看起來雖然嬌小,但身體卻穩若泰山。

“遭遇抵抗,”她又一次按下通話器的開關,旁若無人,“兩支殲滅組。”

不可一世的傲慢,讓無名怒火湧上我的胸口—如果你當真不在乎我的槍,我便成全你的勇氣—扣動扳機的刹那,大腦幾乎一片空白,我以前也曾對別人開過槍,但這次不一樣,這是訣別的子彈;當我決定打出這一槍的時候,死刑判決書便已經下達,過去的那個白葉,實際上,已經死了。

絳紫色的體液從那鮮紅的袍子裏噴湧而出,子彈打穿騎士的胸膛,她沒有發出任何呻吟便重重摔倒在地,就這樣死掉了。

沒有反擊—正如預料中的那樣,沒有紅衣騎士的命令,他們誰也不敢朝我……確切地說是朝我和百靈開槍。雖然把女孩抱在懷裏做擋箭牌確實是一種很容易讓人產生負罪感的行為,但眼下可沒閑工夫管這麽多了—一秒,最多兩秒,我觀察周圍的環境,判斷現在的位置,計算著逃跑的可能性。

然後,我孤注一擲,賭上我僅有的全部家產,按下方向盤下麵那個我原本希望永遠不會按下的按鈕。

八顆夾著金屬幹擾片的煙幕彈從卡車底盤彈出,迅速爆開,周圍立即出現一大片帶著鐵屑味的煙塵。在車載電腦的電路被磁爆衝擊燒掉的前一秒鍾,我輸入最後一個命令,然後順勢扛起百靈,抓起手機、步槍、一把現金,破門而出。哦,等等,還有儲物箱裏的那個小盒—那個必須在六月六日二十四點之前送到卡奧斯城的小盒,同樣是誓約,對我來說,它的重要性並不遜於百靈—都值得,或者說必須用生命去守護。

“怪叔叔”因為磁爆的關係,暫時沒有動彈,而其他人則在煙幕中一邊叫喊一邊抓瞎,我邁開步子,跳下路基,衝進田野。前方的白色霧牆距這邊大概有一百五十米,如果能夠衝進迷霧叢林,就會有活命的概率—應該說,才會有活命的概率。

“他在那裏!”一個士兵朝這邊高聲尖叫,這些COW的反應速度超過我的預期—顯然,我不是第一個在車上裝磁爆煙幕彈的家夥,但我也為他們留下了後手:在那殘破不堪的駕駛室後麵,與貨倉的夾縫之間,兩顆血紅色的錐狀物體突然呼嘯而出,躥到半空,打了三兩個轉後,大頭朝上保持著平衡。

預想之中的鬼哭狼嚎立即在身後響起:“是S雷!”士兵們狼狽地抱頭尋找掩護,鑽車底的鑽車底,跳水坑的跳水坑,還有一個慌不擇路就地臥倒的傻瓜。

他們知道,隻要那不起眼的紅色小罐當空爆開,無數鐵釘狀的細針就會向下噴湧而出,把直徑十五米內的地麵染成一片煉獄血海。但他們不知道的是,我壓根就沒錢買正規的S雷發射器,而我的那兩個錐形小罐頭—就隻是真的桃子罐頭而已。

兩位身著戰鬥鎧甲的聖騎士自然不會害怕S雷,令人意外的是,它們也隻是像雕塑般站在原地,目送著我遠去,沒有挪動半步。

從此,我便再也沒有回頭,一口氣狂奔到底,直到兩腿酸軟,眼前幾欲發黑為止。

今天的霧很濃,草葉上還沾著星星點點的水珠。我放下一直扛著的百靈,坐到地上大口喘起氣來。

“他們是什麽人?”百靈站在一旁,樣子很是委屈,“為什麽要追你?”

真是令人哭笑不得的問題。

猶豫再三,我還是決定說出實情:“他們是來追你的,百靈,你知道為什麽嗎?”

她驚訝地搖搖頭。

腳還有些軟,我扶著步槍才慢慢起身:

“我也不知道,”我摸摸她的腦袋,“也許你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吧?”

“我?”她瞪大了那雙無神的眼睛,“大人物?不可能,不可能!”

我苦笑一聲,如果她有意識到自己的狀況,那也不會落到現在的絕境了。

“沒關係……”我歎了口氣,“走吧,我們還不能休息。”

我殺了一個紅衣騎士—若在平時,這事跡足夠我尿上好幾星期褲子了。毫無疑問,COW不會放過我,他們會頒布通緝令,給每一個知道我底細或者哪怕一點傳言的司機賞金;聖騎士團不會放過我,他們會出動一二十個殲滅組,像鐵犁般把整個迷霧叢林搜個底兒朝天;卡奧斯城就更不會放過我了,他們絕對會搬出能找到的所有裝備—中國人的驅逐機甲,美國人的主戰坦克,日本人的武裝直升機,還有一切聽說過沒聽說過的最新玩意兒,直到確認我的每一條DNA都被轟成渣,他們才會罷手。

百靈的步子不大,但耐力挺好,抑或隻是我剛才跑得太急,她還麵不改色時我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

“我們要去哪兒?”她突然問道,“已經聽不到他們的腳步聲了。”

是的,這就表示戰車和直升機要來了。霧很濃,能見度可能隻有十米,而且越往前走,視線就越是模糊,在這種情況下,別說目測,就是衛星都沒法確定地麵的情況。但用不了二十分鍾,最多半個小時,搭載聲呐探針和生命感應儀的陸戰隊員就會給我布下天羅地網,說不定還會有幾個比百靈更厲害、更匪夷所思的代償者—反正卡奧斯城多的是怪胎。

計劃,計劃,盲目地走下去還是死路一條,我腦中雜亂的線索剛開始變得清晰,就又散成一片沙。

聖騎士團要的不是我,而是百靈。和帕拉斯不同,他們需要活著的百靈—甚至在我開槍殺了一名紅衣騎士後,他們都沒有還擊,這足以說明百靈的生命對他們而言,是無法估價的珍寶。

而很不幸,我最不能舍棄的,亦是百靈,現在這已經不是誓言不誓言、原則不原則的問題了—老實說,我想不出原因,就好像在冥冥之中,有誰不住地竊竊私語,告誡我不要讓聖騎士團把百靈帶走,即使犧牲性命,也不能放任她離去。

但是,為什麽?

思緒就像身邊的灌木叢,糾結著連成一片,無邊無際,從迷霧中浮現,又在迷霧中消失。

為什麽?

為什麽一貫自私、世故的我會去思考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孩的命運?為什麽根本不相信美德的我會對完全是虛妄的正義如此執著?為什麽要救她?為什麽要固執地帶她走?為什麽從來沒有賭博過的我,會連自己唯一的生計、自己全部的未來和生命都押了上去?

為什麽?隻是誓言?隻是為了不違背自己曾經許下的約定?

哦……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星星點點的淚珠在我的眼眶裏打轉,卻始終沒有流下來。

我咬了咬牙,突然間就變得鐵石心腸似的,把最後的迷茫和猶豫,混著這些鹹澀的**埋進心底。

是償還。

一切都是為了償還,償還過去的罪孽,償還自己違背誓約所犯下的罪孽,償還那個根本就不應該被原諒,卻苟且偷生到現在的白葉所犯下的罪孽。

“別怕,百靈。”

我停住腳步,輕輕拉過她的小手。

“你會沒事的,”我攥緊了空著的那隻拳頭,“我向你保證……”

有生以來第一次,我決絕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