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麗獸

眼前的模糊慢慢凝固,變成一團恍惚的色塊。耳中的轟鳴依然在隆隆作響,就好像有萬千鐵錘敲擊著腦殼,發出沉重回聲。

一行墨綠色—可能是墨綠色的小字—英文字,在眼前慢慢延伸,一點一點變得清晰,一個字接一個字地被辨識出來:

“偵測到視神經電流,腦複蘇程序暫停……”

是……應該是微調劑吧?我聽說過醫用微調劑會與病患達成互動,但沒想到是這副粗陋的模樣。

“偵測到心跳異常,正在嚐試穩定血壓……失敗,錯誤代碼一○三:超出功能範圍。解決方案:請購買並使用更高規格的微調產品。”

視線右下角,隱隱約約出現了卡奧斯城的黑白蝴蝶紋章和“CC”縮寫。錯不了,嵌在眼前的字幕,應該就是由昨天注射的“守護天使”所引起的。

百靈……她不在身邊,駕駛室內除了自己別無他人,看來那個小賤人把百靈給帶走了—而且還不知道走了多久。身體上的麻痹感覺正在慢慢消失,但我仍舊動彈不得,甚至感覺不出自己現在是何種體位。

“偵測到腦電波異常,所有複蘇程式暫停。請患者看到以下提示後活動一下右手小拇指,以確定神經恢複級別……”

等了五秒鍾,什麽提示也沒看到。我想要動一下小拇指,發現自己根本就“找不到”小拇指在哪裏,以我現在的半昏迷狀態,別說小拇指,就是眨下眼睛都要費盡力氣,更糟糕的是,我越是著急,眼前就越是模糊,甚至連小綠字也要看不清楚了。

“未發現預定信號,重新啟動腦複蘇程式。倒計時十秒開始,請有知覺的患者做好相應準備,十……九……”

等等,什麽叫“相應準備”?我掙紮著想要挪動身體,當然是沒有成功,還在擔心會發生什麽事的時候,那該死的“腦複蘇程式”就已經開始了—倒計時才到五!

要怎麽形容那種感覺呢?直接點說,就是被電擊,一股莫名的刺激,從腳底心湧上天靈蓋,身體打著戰,翻江倒海,簡直要把膽汁都吐出來似的。

突然,一切戛然而止,衝擊、字幕、熱血沸騰的感覺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難以名狀的虛脫還在體內徘徊。口裏發苦,忽然就想要幹嘔,但我卻騰不出手來捂嘴。

我的雙手被反綁在身後!剛準備起身一看究竟,發現原來腳也被綁住了!

從手腕的觸感來判斷,捆綁我的東西應該是車座底下的雙麵膠帶,隻是粗粗地纏了一圈,並沒有經過仔細的打理。

“你太小看我了。”我一邊暗暗給自己打氣,一邊左右扭動,想要找到能夠脫困的方法。感謝平日的粗心,副座沙發墊上一根暴露在外的彈簧救了急,我斜著身子靠了上去,用彈簧的尖端鉤住膠帶的邊緣,用力一扯,便撕開了一個大口子—比想象中還要簡單。

駕駛室的門沒有關,手槍也還丟在腳邊,我拾起來,換上一個新彈夾—我並不指望還能追到帕拉斯或者找到百靈,但此時除了跳下卡車、像無頭蒼蠅般四處亂轉外,我還能做點什麽呢?

但我錯了。

腳剛落地,眼前的景象立刻將思緒中殘存的眩暈與混沌一掃而空—

大約十米開外,帕拉斯站在路邊的護欄旁,麵朝大海,左手叉腰,右手握著一柄……一柄看上去很眼熟的長劍—該死!那不就是我車上的工兵刀嗎?

而百靈跪在她麵前—同樣朝向大海,胳膊被劃破了一個小口子,鮮紅的血滴正從傷口一點一點地滲出,連潔白的連衣裙都被染上斑斑血汙。淚痕未幹,嘴角打戰,她顯然是怕極了,甚至連呻吟呼救都未曾發出,隻是在微微哆嗦,就像隻豺狼利爪下的小羊羔。

“渾蛋!”暗罵一句之後,我抬起手槍瞄準,“百靈!你沒事吧?”

帕拉斯稍稍向這邊別過頭,斜著左眼盯住我。

“可以啊,哥。”她點點頭,微微笑道,“你比我想得厲害。”

毫無疑問,她是個精神錯亂的瘋子—還有別的可能性嗎?還會有別的十六七歲的少女會握著劍,然後麵對槍口談笑自若嗎?還會有別的十六七歲的少女會像她一樣,從昨晚開始就一直做著即使是最有想象力的人類也無法理解的一係列荒唐事嗎?

“你—給—我—把—劍—放—下!”我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咆哮起來,“聽見沒!”

“哦?你說這把?”她揚起手裏的工兵刀,“牌子不錯,但鏈鋸的電量不足了,鋸口也有些鈍,你從來沒保養過吧?”

“放下它!”我朝前邁了一大步,又把槍口抬平,直直地瞄準她的腦門,“不然我開槍了,我發誓!”

“好說。”她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把工兵刀平攤在地上。

“百靈!”我大喊道,“能聽見我的話嗎?”

雖然看不見,但跪在地上的百靈還是把臉轉向我,用力地點著頭。

“過來!”我知道她能聽得很清楚,但還是控製不住音量,“到我這邊來!”

她慢慢地從地上站起身,然後一路小跑,撲到我身上,什麽也不說,隻是緊緊抱住我的腰。我一邊騰出手護住她,一邊不忘瞄準帕拉斯—所幸那女孩並沒有做出任何動作,愣在原地一動未動。

“好了,”我一邊撫摸著百靈的後腦,一邊輕聲輕氣地道,“沒事了,你先回車上,我馬上就過去。”

她依舊緊緊抱著我,不肯離開。

我稍稍用力,扳開她的肩膀,加重語氣:“聽話,百靈,別在這裏添亂好不好?”

她鬆開手,抹去臉上的淚珠,爬上駕駛室,一頭鑽了進去。

“那麽,帕拉斯,”我心裏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現在剩下的隻有疑問,“我給你一次‘解釋’的機會。”

一陣海風吹過,帕拉斯金色的長發像錦旗般隨風舞動,她輕輕用手摁住,依然阻止不了這等飄逸的美麗。少女抬起頭,微笑著,露出似乎是在享受的表情。

“五分鍾,”她理了一下頭發,突然伸出五根修長的手指,“最多十分鍾,白葉,最多十分鍾你就能見到你所想見到的‘解釋’。”

“抱歉。”我搖搖頭,“我等不了那麽久。”

“那麽我也解釋不了太多,”她聳聳肩,“很遺憾,知道得太多,對你並沒有好處。”

“我也沒興趣知道太多的狗屁故事。”我不屑地哼了一聲,“你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要纏上我?為什麽要割破百靈的胳膊?你到底有什麽企圖?”

她慢慢轉過身,終於正臉對我—但不知為什麽,閉著右眼。

“我叫帕拉斯,”她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像是在做自我介紹,“全名是‘帕拉斯·雅典娜’。以目前的情況,我就隻能告訴你這麽多了。”她歪歪頭,笑道,“至於纏上你,這根本就是錯覺,抱歉,我對你沒什麽特別的感覺,雖然我個人認為你是個很不錯的男人。”

“哦……”我也冷笑著點點頭,“是百靈對吧?從一開始,你就是想要接近百靈,是這樣吧?”

“斑鳩,”她收起笑容,頓了頓,“很不幸,這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我一愣:“……你知道她多少?”

“不重要。”她皺起眉,言談舉止裏都透出一股子故意裝出來的惋惜,“她是誰,她以前做了什麽,她將來會怎麽樣,這些並不重要。對你不重要,對我同樣不重要,我隻是知道,她是個必須要殺掉的人而已—當然,得在我拿到證據之後。”

“你是來……”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殺她的?殺一個還沒成年的女孩子?”

“沒錯,而且還必須把屍體扔下海喂魚。”少女歎了口氣,“我請你相信,一個專業、迅速、毫無痛苦、不留痕跡的死亡,對她、對你、對這個世界上許許多多無辜的人而言,都是一種解脫,這是一個為了絕大多數人幸福而不得不作出的選擇。”

多麽冠冕堂皇的理由啊—就像那些發動“一星期聖戰”的政客一樣,為了所謂的“幸福”而毀掉了整個世界。

“扯淡!”我啐了一口,“如果有一種幸福,要靠殺死一個無辜幼小的女孩來獲得,那這種幸福根本就是扯淡,有這樣想法的人,隻配嚐嚐什麽叫痛苦—比如老子的子彈。”

我特意晃了晃手裏的槍,坦白地說,如果對麵站著的是一個又黑又壯的大漢,我早就先開一槍打瘸他的狗腿了。

“理想主義者!”麵對槍口,她竟開心地笑出了聲,“你說的話,和他真的很像呢……”然後她話鋒一轉,“但是,在這件事上,你們都錯了。”她伸出手,指著我的寶貝卡車,“在她完成蛻變之前,我們剩下的機會寥寥無幾。等到卡奧斯城的持律者議會得到她,這個早已群魔亂舞的世界,就又要多出一個厲鬼了……”她頓了頓,“而且還是一個可能毀滅全部希望的厲鬼。”

我沒有時間和心情聽瘋子胡扯。雖然她長得很耐看,聲音也頗好聽,但直覺告訴我,這段無稽的談話是時候結束了。

“好的,驅魔戰士,你打你的鬼,我走我的路。”我慢慢向後退去,“但是,隻要我還在百靈身邊,就請你離我們遠點,好嗎?我很好說話,但我的子彈不好說話,所以,‘帕拉斯·雅典娜’,我請你別再出現。”

“為什麽?”帕拉斯搖搖頭,“為什麽要如此認真?你認識她?了解她?知道她的過去嗎?”她突然一步上前,“還是錢?是誰?付了你多少?”

一開始,我的確是為了錢。但現在,情況已經不一樣了。

“抱歉,小姐。”我頓了頓聲,“我立下誓約要保護她,而我的原則就是,決不違反自己的諾言—滿意這個答案嗎?”

“你覺得這值得嗎?”帕拉斯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凝重,“為一個你根本就不認識的人拚上性命?你管這種魯莽的行為叫……‘原則’?”

她惹惱我了。

“你懂個屁!”我大吼道,“值得不值得,用得著你來評說?如果不喜歡我的原則,就請你滾得遠遠的。我警告你,小姑娘,如果你再出現在我麵前—哪怕隻有一次,我就打爛你的腦袋,明白了嗎?”

女孩笑眯眯地點點頭。

“明白了……”她壓低視線,像是在盯著自己的腳趾,“我本來對濫殺無辜並沒有特別的嗜好,但是你的回答讓我明白了……在這個世上,有一些無辜者是不得不犧牲掉的。”

我永遠也忘不掉這個叫帕拉斯的女孩揚起臉那一刻的眼神。犀利、堅定、平靜,但殺氣騰騰,就好像是某種野獸,某種優雅但致命的掠食獸。而那隻剛剛緊閉著的右眼,看上去也不同往常—那不是藍色的瞳孔,甚至不能算是隻“眼睛”,如果非要比喻,在那眼眶裏的應該是一顆漆黑的珍珠,分不出瞳孔和眼白,就像恐怖故事裏老巫婆的眸子。

手在顫抖,本能告訴我,會死—這次不是說笑,而是真的會死。

她並沒有靠近,依舊站在距我七八米的護欄邊上,冷冷地微笑,靜靜地凝視,我忘記了開槍,忘記了逃跑,甚至忘記了接下來要幹什麽。

“原來是‘守護天使’,”女孩忽然開口,“我說你怎麽會醒得這麽快。”她攤開雙手,一臉得意揚揚,“現在局麵是這樣的,我還剩五種殺死你的辦法,嗯……本來是有六種的,可惜你不是左撇子。”

我想要勉強撐出不屑的笑容,但嘴角此時隻是僵硬地往上挑了兩下。

不可能失手,在這種距離,在這種場合,對方手無寸鐵,而我握著一把九毫米口徑的格蘭特,對方隻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嬌小女孩,而我是一個身經百戰的拳師—不可能失手,如果連這點自信也沒有的話,我又怎麽配站到“血獄”的擂台上?

“哥,”帕拉斯抬起左手,張開手掌,放到自己的側臉前,“現在放棄還來得及。”

“有種來試試。”雖然底氣不足,但我還是開口回應,“怕你不成?”

她用手蓋住了自己的左眼,或者說是那隻黑得像炭似的東西—對天發誓,這是我在眼睛抹黑前最後看到的事情。難以置信,明明是大白天,萬裏無雲的大白天,怎麽視線裏突然就變得一片漆黑?而且毫無征兆,一下子就什麽都看不見了。

我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手腕上的關節已經被重重地扭住。

八米的距離,隻是一瞬間;雙手握著的九毫米格蘭特,被輕易擒住,槍口反轉。

速度、力量、角度,結合得天衣無縫。她並不是我見到過的最強悍的女人,但以她的年紀和身形來說,這簡單的一招擒拿奪槍本身就已經足夠驚人—還不包括之前奇怪的黑暗。

“還剩……”是她的聲音,帶著笑意,輕柔莞爾,“四種。”

扳機扣響的瞬間,我的腦子一片空白,但旋即到來的“哢嗒”聲又把我的魂魄拉回了身體:這把有些年月的格蘭特又卡殼了!我既不信上帝也不信觀音,不過在那一個瞬間,我突然有了一種要感謝誰的想法—隻是一瞬間而已,因為死神依然近在咫尺。

即使什麽也看不見,我依然能感覺到她身體的位置和姿態,我的機會不多,確切地說是隻有一個—成功:活;失敗:死。

於是,我力從地起,求生的欲望混著模糊的動作要領,化作一股無名的力,透過腳跟、膝蓋,在腰間回旋,又躥上肩膀,最後伴隨一聲厲喝,順著小臂平推而出。

環扣的雙掌打散了女孩的防禦,拍中了她柔軟的胸膛,也就在這個刹那,我突然就恢複了光明。一個趔趄後,她重重地摔倒在地,但屁股還沒落下,就又後滾著起身,單手撐地,雙腿叉開,似乎是在喘息。

手槍撞在護欄上,彈了一下,落在我們中間。她沒有看槍,反而抬起頭瞄了我一眼,麵帶微笑—有些勉強的微笑。

直覺對我說,贏她的機會萬中無一。我轉過身,兩步就登上駕駛室,還不等車門鎖好便發動引擎,也顧不上路況惡劣,用盡全力把油門踩到底。

百靈蜷縮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捂著自己的傷口,滴滴鮮血在坐墊上綻放,觸目驚心。我一連掏了兩支或者是三支細煙都掉在地上—根本沒法拿穩,我強迫自己鎮靜下來,連續做了好幾個深呼吸,卻依舊沒法降低狂跳的心率。

無言的恐懼籠罩在駕駛室中,足足有一分鍾,我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突然,百靈拉住我的袖口,臉色煞白:“為什麽?是我做錯什麽了嗎?”

驚魂未定的我,隻能擠出一點點同樣蒼白的笑顏。

“她明明,明明昨天還和我睡在一起……”她用手抱緊自己的雙肩,瑟瑟發抖,“明明剛才還在和我說笑話……”

是啊,那個自稱“帕拉斯·雅典娜”的美麗少女,昨晚還楚楚可憐地對我撒嬌,今天早上還邊唱邊跳著坐上我的卡車—就和所有的同齡女孩子一樣。

為什麽?一個人可以把自己偽裝到這種地步?可以為了接近目標,把惡魔的黑色翅膀染成天使的白色羽翼?

“別怕……”我有氣無力地道,“她被我甩掉了。”我騰出手,摸了一下百靈顫抖的額頭,“已經沒事了。”

“是嗎?”這個嗓音比窗外吹來的冷風還要讓人戰栗。

是帕拉斯!

她就站在車門外,左手搭著後視鏡,笑盈盈地看著我。

倒吸一口涼氣後,我一下冷靜下來:我坐在車裏,她站在車門外—而且是一輛開著的車,現在的局勢對我有利!

我猛彈開車鎖,用力把門撞開,而帕拉斯像一隻機敏的猴子,順著車門展開的方向輕跳,竟然一下就爬上了卡車的前引擎蓋,堵在車窗前。

她看了一眼百靈,雖然沒有視覺,但那可憐的小姑娘此時還是像被勾去了魂魄似的,隻是驚恐地張大了嘴。

工兵刀瞬間貫穿了防彈車窗,旋轉著的鏈鋸直刺百靈眉心,我拉過百靈的肩膀,把她整個人都扯到懷裏,才救下她一命。

帕拉斯抽回利劍,舉過頭頂,顯然是要衝這邊斬來。我向右猛打方向盤,她沒能趴穩,在引擎蓋上打了半個滾兒,用手摳住車窗邊緣才不至於掉下去。

她比想象中還要難纏,不光是敏捷與手法讓我歎服,那堅韌和冷酷的態度更叫人膽戰心驚。

我來回打著方向盤,讓車子蛇行,以期把她甩掉,在五十七號公路上,這種行為幾乎就是自殺,但現在也管不了這麽多了。而她也左右扭動,改變著身體重心,始終趴在引擎蓋上。

突然,她揮劍紮中車窗上沿,抓著刀柄翻身爬到駕駛室的正上方,竟從視野中消失了。

“她在上麵!”百靈緊緊抱住我的大腿,聲嘶力竭地大喊,“她在上麵!”

我咬咬牙,從副駕駛的位置底下抽出Q9M突擊步槍,拉開槍栓,打開保險,對著上方胡亂射擊。子彈貫穿了裝甲之後,露出一排透光的空洞,百靈捂著耳朵,一邊抽泣,一邊顫抖,而我一邊小心保持車體穩定,一邊抬頭觀望,想要從那些小洞裏看到帕拉斯的位置。

但我看到的,卻是轉著鏈鋸的工兵刀,它刺穿了天頂,差點就割開了我的天靈蓋,我急忙低下頭回避,再舉槍時,天花板已經被切開了一個半人長的大口子。

即便有鏈鋸的幫助,要熟練使用工兵刀也需要很高的技巧以及相當的腕力,而她顯然非常專業。

幾顆子彈徒勞地劃向天際,不見帕拉斯的身影,隻有她的聲音若隱若現。

“你不可能打中我,哥,現在放棄還來得及。”她說。

車速八十五—在這個路段,以這種速度,原本是隻可能出現在我噩夢裏的場景,但今天,一個更可怕的噩夢在逼迫我不得不繼續踩緊油門。這樣做顯然是把雙刃劍:即使是坐在車裏的我都會感覺心驚膽戰,更何況站在車外的女孩呢?

“我看還是你放棄吧!”我奓著膽子,高聲喊起來,“你沒機會的!”

“別著急!哥!”對方也扯著嗓子回道,“幾分鍾之內,你就會看到我需要你看到的東西!”

我本能地低頭看了一眼百靈,她伏在我的大腿上,捂住雙耳,縮成一團。左臂的傷口依舊在往外滲血,隻是不像剛才那樣厲害,血水滑到肘部,又滴在我的膝蓋中間。

“對,沒錯,就是那裏!”帕拉斯的聲音相當近,我連忙抬頭,卻看不到她人,“用手摸摸那個傷口!摸摸那些血!好好看看!睜大你的眼睛!”

我沒有照帕拉斯說的做,因為比起她的話,另一個問題更攸關生死:她是怎麽知道我在看哪裏的?

我輕拍百靈的背:“百靈,我需要你的幫助,現在。”

可女孩沒有反應,她捂著耳朵不住地發抖。我用力抬起她的肩膀,好讓她麵對我。

“百靈!”我單手來回搖了她兩次,“能聽見我嗎?”

她仿佛如夢方醒,張著嘴,木訥地點點下巴。

“好的,你聽好了,”我用力吞了一下口水,努力讓自己先平靜下來,然後壓低聲音道,“她現在還在車上對嗎?你能聽見她的聲音嗎?”

百靈閉上嘴巴,微微抬首,似是側耳傾聽,過了三四秒鍾,她用力點點頭:“她還在,就在後麵,在上麵,蹲著,手裏還拿著刀。”

後麵,上麵,那也就是說,帕拉斯現在正蹲在頂上。

“好,”我把女孩拉到自己身邊,臉貼著臉,用我這輩子最小的聲音說道,“她如果靠近,向這邊靠近,隻要開始動作,你就告訴我,馬上告訴我!明白嗎?”

百靈臉色很糟,但她還是頗鄭重地“嗯”了一聲,仿佛背負了天大的責任—沒錯,整整兩條人命現在都在她的耳朵裏呢!

現在要做的,是設下一個陷阱—就和在“血獄”中常做的那樣,設下一個瞬間逆轉戰局的陷阱,但與以往“血獄”中情況不同,今天的陷阱如果沒有成功,失去的不僅僅是獎金,而是人生的全部。

前方五百米,完美的S彎,好一個能夠決出生死的地方。

我強迫自己保持冷靜,慢慢鬆開油門,速度表的指針緩緩隨之下落,七十五……七十……保持在接近六十五的刻度,可以了,應該可以了。

毫無疑問,那個蹲在車頂上的少女,是個真正的高手,技巧、意誌、章法和戰術結合得天衣無縫,她知道自己的優勢和缺點,也非常善於利用別人的脆弱,更懂得捕捉轉瞬即逝的先機。

這樣的對手卻往往與頂尖相去甚遠—他們過於相信自己的判斷,而輕視對手的謀略。

前方是S彎,左邊是山壁,右邊是懸崖,一個正常的司機此時會做什麽?當然,會減速,這我知道,而她當然也知道,我需要給她的隻是一點點提示—六十五的時速並不低,但她決不會放過機會。

屏息,然後,側耳傾聽。

我等待的並不是帕拉斯的腳步—我根本就不可能聽見,而是百靈的尖叫:“她過來了!她跑過來了!在右邊!”

此時此刻,跑是一個有生命危險的動作,隻有對平衡與速度絕對自信的人才敢這麽做—一次火中取栗式的突襲,在對手覺得最不可能的時候,在最不可能的位置上,以最不可思議的角度,完美絕殺。

帕拉斯那秀麗而帶著淡淡微笑的麵孔,忽然出現在右側的車窗前,手裏那把工兵刀行將刺出—原來如此,駕駛室頂部的開口隻是誘餌,用來引開我的注意,她想從副駕駛的位置上直接刺殺百靈。

而帕拉斯唯一的誤算恰恰就是獵物本身的能力。平時我不好說,但至少這一次,百靈不僅聽出了對方行動的時機,甚至覺察到了動作的方向,突襲在還沒開始前,就已經失敗。

早有準備的我,在踩下刹車的同時向左猛打方向盤。單手持劍的帕拉斯,無論另一隻手抓著什麽,都不可能在這種情形下站穩,她上身向外仰倒,但並沒有被甩出去—我也根本沒指望她會被甩下車。

刹車引起的反作用力還未消失,我便又一次踩下油門,同時鬆開方向盤,一手操起Q9M突擊步槍,一手伸直,整個身體都失去了平衡才勉強扯到她的頭發。

這可能就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破綻了。在“血獄”中,我見識過女人之間的對決,她們無一例外都是短發,而像帕拉斯這樣留著過肩長發的女人,老實說,根本就不適合戰鬥。

頭發這種東西,一旦被對手絞在手裏,就如同被扼住了脖子,頭部直接受控,疼痛會讓反抗的意願遭到削弱,甚至連正確的體位都無法保持。更重要的是,拉住了頭發,就等於為我鎖住了位置,我抬起步槍—她的臉近在咫尺,根本沒有射偏的可能。

我心中默念著“去死吧”,就像是在祈禱,然後扣動扳機。

彈殼橫飛,砸中我的臉,又落在百靈的背上;彈頭擊穿了駕駛室的右門和側窗,卻沒能打中它應該打中的目標。

仿佛在一刹那看穿了射擊的意圖,帕拉斯在我扣動扳機的同時,揮劍斬斷了自己的頭發,後仰著跳開,躲開了每一發子彈,但這個動作也讓她徹底失去平衡,甩出車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雖然不是“壞人滅光式”的結局,但勉強可以接受—我顧不得S彎的凶險,也顧不上帕拉斯的死活,猛地踩下油門,用我這輩子最熟練的手法過彎,加速,一騎絕塵。

直到開出差不多一公裏,我才緩過神來,朝後視鏡瞄了一眼:已經不見那個女孩的蹤影。

我到現在都搞不懂,像她那般美麗到讓人窒息的少女,那般甘甜的笑顏,那般清澈的雙眸—好吧,可能隻是單眸,為何會像隻野獸般冷酷無情?為何會散發出讓人恐懼到不能理解的氣息?

“她的聲音……”百靈直起身,斜著靠在副駕駛的座椅上,“聽不到了。”

“啊,是呀。”我丟下步槍—連我自己都沒注意剛才一直把它抓在手裏,然後抹了抹額頭的汗珠,“這次是真甩掉了。”

再也說不出更多了,百靈就這樣沉默著,目光呆滯,抱著自己的雙肩微微發抖。雖然我很想問她“為什麽帕拉斯要追殺你”,但很明顯,這是個蠢問題,而且注定沒法從她身上得到答案。

很快,五十七號公路的老路段就被甩在身後,通過岔道,漂亮的路基、嶄新的地標映入眼簾,就連兩邊茂盛的樹叢也有被仔細修剪過的痕跡。還沒跑出半裏地,就有一整支運輸車隊—六七輛大型貨車迎麵經過,至於其他小車更是絡繹不絕。

路牌上印著鮮紅的“距卡奧斯城六十公裏”的字樣—直到這時,我才真正有了安全感。雖然出於走私的緣故,我還得繞點小路,但無論怎麽說,現在已經進入卡奧斯—這個世界文明象征的領域之內了。

一架極漂亮的噴氣機呼嘯著從頭頂掠過,英姿颯爽,翼下的黑白花蝴蝶紋章優美又霸氣,著實讓人過目難忘。我認出那是架中國產的“銀劍”,駕駛艙已被抹去,換上了卡奧斯自製的“ZOMBIE”無人係統。若是平時,我是相當害怕和厭惡這種近乎炫耀武力似的“低空巡邏”,但今天卻覺得那鬼東西格外讓人安心,當然,隻要它不是搞突擊路檢的就行。

我側臉看了看百靈,她還沒從驚恐中完全恢複過來,隻是呼吸已經平靜,臉色也不再那麽蒼白。

“喝點水嗎?”

她愣了一下,然後勉強地笑笑,搖著頭。

“肚子餓了嗎?要吃點什麽?”說著,我便打開儲物箱,拿出一包餅幹。

“不,”她連忙擺擺手,“真的不用。”

我不知道該如何在這種情況下安慰人,隻好選擇保持沉默。本打算扭開收音機聽聽音樂,卻發現開關已經變成了一個大窟窿,還冒著細細白煙。

“那個,白……”百靈支支吾吾,似有所言,“謝謝。”

“哦?”我著實愣了一下,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在胸膛裏湧動起來,“沒什麽……那不算什麽。”

既然我立誓要保護你,就決不會讓你受到傷害—雖然我很想說出這樣逞強的話來,但考慮到剛才的驚心動魄與窘態,不禁覺得難以出口。我和她想必都清楚得很,自己是從帕拉斯手上拾回了一條小命。

突然,百靈輕輕地靠了過來,枕著我的肩膀,小聲呢喃道:“我們來唱歌吧。”

嗓子裏升起莫名的苦澀,我伸出左手,用別扭的姿勢輕輕拍了拍女孩蓮藕般白皙的左臂:“那就,唱吧。”

我的指尖沾上了點點鮮紅,這時才想起她的傷口還沒有處理,但當我再一次、稍稍用力按上去的時候,卻隻能感覺到一道淺淺的疤痕。

後視鏡裏的倒影,證明我的判斷沒有出錯:傷口已經基本愈合,而就在幾分鍾前,那裏還在往外滲血。仔細想來,用工兵刀割出的傷口,怎麽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恢複。

“幾分鍾之內!你就會看到我需要你看到的東西!”帕拉斯的叫喊在耳畔回響,莫非她想要我看到的所謂“解釋”,就是指這個?難道這就是她用劍劃出一道傷口、卻沒有立即下殺手的原因?

“怎麽了?”百靈仿佛注意到我的異樣,便停下口中哼著的小曲,頗關切地問道。

“沒什麽,”我尷尬地笑著,“沒什麽……繼續唱吧。”

“嗯,”她輕聲回道,“白葉先生想聽什麽呢?”

“隨便吧……”我搓了搓手指,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方向盤上,“什麽都可以。”

那是,黏稠的血……

像油脂一般黏稠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