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奇襲

這年頭的天氣預報,偶爾就和酒吧裏的小把戲一樣沒有可信度。號稱有4顆低軌道同步衛星聯合監控的“泛亞太氣象署”在一個月前就宣稱今天—也就是六月六日會有一場大規模電離風暴席卷整個東北亞,為此我還特地為車載電腦配了一個防輻射圍套。

而當我早上拉開窗簾,看到的卻是近年少見的一片晴朗。清澈蔚藍的天空,成群翱翔的野禽,還有混著樹葉氣息的撩人清風,如果這樣的萬裏無雲也能起電離風暴,我幹脆在車頂上插根棍子發電算了。

兩個女孩睡在大**,蜷成一團,我扭頭看看牆壁上的掛鍾:七點整—也許是因某種特殊的生物鍾,我每次在阿克西斯過夜,總會在這一時刻醒來。

房間的光亮讓金發少女—現在應該叫她帕拉斯,慢慢張開了眼,還帶著惺忪的睡意。她依舊**身子,隻是用毯子蓋住胸口。

“快點兒。”我忙把視線轉到窗外,冷冷地道,“隻能給你五分鍾時間梳洗。”

下樓的時候,兩個女孩互相拉著手跟在身後,不停地竊竊私語—就好像已經是認識多年的姐妹一樣。對我來說,這可算是意外的收獲,至少百靈有個說話的伴兒,我也可以安心開車—就像過去那樣,寂寞地、孤單地,也是安靜地一個人開車。

還鑰匙的時候,伊凡不住地打量著我們,神色詭異。

“怎麽了?”我不耐煩地點點桌子,示意他趕快找零,“莫非有假鈔?”

“不不……隻是,白葉,”老頭兒神秘兮兮地扶了扶眼鏡框,低下頭道,“我很高興,你總算是能有點正常人的興趣了。”

在我所使用過的語言中,就數俄語的髒話最豐富—當然這也許跟我接觸的人群有很大關係,通常我很討厭用粗俗的口吻罵人,但今天例外:比起向這個討厭的糟老頭兒解釋昨晚的經曆,還是一句簡單的“親屬問候語”來得更方便些。

卡車照例由吉卜賽人管理和保養,在對待客戶方麵,他是個無可挑剔的好商人:不耍陰、不賴賬、體貼到位,而且從不吹牛—這在阿克西斯的店家裏可非常少見。

“早上得到的消息,白。”他叼著煙鬥,不緊不慢地道,“想聽嗎?”

我一語不發,從駕駛座底下摸出十塊錢塞給他。

“昨天中午,卡奧斯城所有的主幹道都被‘母牛’給塞滿了,據說出動了兩個大隊,並且還跨過了俄羅斯邊境。”

“哦,兩個……”我突然加重了疑問的語氣,“大隊?!”

母牛就是COW,也就是“Chaos Over Whtch”的縮寫,中文翻譯的話,應該叫作“卡奧斯城監察軍”,是一種半軍半警的暴力單位,也是卡奧斯維持治安的核心力量,通常在城市街道上日夜巡邏的苦命人就是他們。但就算是一般的突擊路檢,也最多隻是出動一兩個中隊,隻有在追捕了不得的逃犯時,才有大隊規模的行動。

“為什麽?”我疑惑不解,“昨天是什麽重大的日子嗎?”

他聳聳肩:“不知道,我能告訴你的,隻有這麽多了。總之小心點,別撞到槍口上;如果你要白天進城,我勸你走五十七號公路。”

五十七號公路是一條沿海的高速公路,蜿蜒曲折,相對於距離較近、路況較好的主幹道,它的使用率很低。但我反倒挺喜歡,那裏的空氣很好不說,來往的打擾也少,經常一兩個小時看不到別的車子,就算是開反道也沒人管—確切地說,那裏壓根就沒什麽交通規則。

“好的,謝謝你。”那十塊錢花得挺值,至少堅定了我繞遠路的決心。

從地麵細細密密的裂紋來看,五十七號公路已經很有些年月沒人維護了,不知是地處偏僻還是其他什麽原因,前後目光能及之處,沒有任何標識,一片荒寂,隻有我的墨綠色軍用卡車還在孤單地繼續著旅程。

穿過幾裏低矮的山巒,車體的右方出現了蔚藍色的海岸線,在它之上,是一片清澈如水的天空,正有一大群海鷗列隊飛過,那影子恰好落在前方的路上,灑下無數斑駁的印跡。

靠海的路崖上裝有金屬護欄—隻是已經殘缺不全,往下是高約百米的亂石峭壁,摔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條。與之相對,左麵的路邊則是崎嶇綿延的山壁,一直延續到世界的盡頭。在白天看來,這一上一下的山石海空真可謂是絕境,但若到了晚上,連路燈都亮不了幾個的五十七號公路便成了禁區,絕少有司機願意前來冒險。

兩個女孩擠在後排,依舊是聊得有聲有色,笑意盈盈。我慢慢點上一根細煙,扭動收音機的開關,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帶著美女,伴著美景兜風,當然如果讓我選的話,我寧可馬上飛到卡奧斯城裏邊去。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啊?”也不知過了多久,帕拉斯突然輕拍我的肩膀,“往北嗎?”

“啊,是啊,去卡奧斯,我有貨要送。”

“卡奧斯城?”她眼神裏流露出一點點的興奮,“我還沒去過那裏呢!”

真是個相當出色的演員—也正因為此,我才有了拆穿她小把戲的欲望。

“是嘛,那你這身裙子是哪兒買的?”

“我的裙子?”她理了下額發,“很普通啊,有什麽問題?”

那是一件通體淡綠、嵌著鮮紅色邊紋的絲質翻領長裙,若說款式,確也無特別之處,但穿在她凹凸有致的身上卻顯得格外典雅性感。順帶一提,這個女孩不僅個子高挑,麵容嬌豔,在合身衣物的伴襯下,她的身材也有如模特般健美勻稱,柳腰豐臀,堪稱無可挑剔。

我要說的當然不會是奉承話。

“電子標簽,你衣服上有卡奧斯城的電子標簽,”我點點車載電腦的屏幕,“在阿克西斯,你可買不到這樣的貨色。”

“哦喲?”她露出有些誇張的疑惑,“你還隨身帶著商標識別器?”

“支持正版,人人有責嘛。”說實話,其實我是為了防止上當受騙,買到山寨貨,“那麽你呢?帕拉斯?”我瞥了一眼後視鏡,“你沒去過卡奧斯城的話,難道是叫誰給你代購的嗎?”

“我……”她猶豫了一下,沒有作答,而是微微笑了起來。

仔細想想的話,這個問題無論怎麽回答都會透露出“不必要的信息”,所以在一時想不到答案的情況下,還不如保持沉默—她還不算是個老江湖,但的確是個聰明人。

“我們就開誠布公吧,”我騰出手,朝窗外撣了撣煙灰,“你到底是做什麽的?”

不隻是帕拉斯,就連百靈聽到這句話後也愣了一下。

“先是裝出一副可憐相,要我帶你離開。然後又說是我妹妹,欺騙毫不相幹的人。最後不知從哪裏搞來高檔的衣裳、大把的鈔票,你究竟是什麽人?”我別過頭,瞄了帕拉斯一眼,“為什麽非要找我不可?”

我一個跑運輸的,沒有什麽仇家,實在要說有的話,也就是在“血獄”裏被我放倒的那些壯漢—但我從沒失手殺過其中的任何一個,也不曾搞殘過誰,若隻是因為“輸給了我”就記仇的話,我隻能說他打打籃球還可以,打拳太嫩了。

蜿蜒向前的高速公路上,出現了些許碎石,看上去像是從山坡上滑落而無人清理造成的小小路障。我連忙降低車速,雖然顛簸沒有明顯減弱,但起碼安全有了保障。

“嗯,那就先說說你吧。”後視鏡裏的帕拉斯歪著頭,雙手托著腮幫,像是很期待似的,“哥,你究竟是什麽人呢?”

“我是什麽人?”真是讓人意外的回答,“你反過來問我是什麽人?你開玩笑吧?”

“開誠布公嘛。”她一字一頓,還模仿著我的語氣。

“是啊,”百靈也笑著應和道,“白葉先生,你還沒說你的故事呢。”

故事?我苦笑一聲。

她們絕對不會喜歡我的故事。

“好……”我猛吸了一口細煙,將煙蒂扔出窗外,“那我先說。我被從家鄉趕出來,流落在外,做過苦工,偷過東西,還給有錢人當過打手。最後攢了點小錢,和別人拚了輛卡車,就開始學著跑運輸。這確實挺賺錢,起碼養活自己不成問題,沒兩年,和我拚車的那女人嫁給了富翁,車就送給了我,就這樣了。”

“從家鄉被趕出來?”百靈皺起眉頭,“為什麽?”

“為了愛。”我頓了頓,“私奔,明白嗎?沒什麽特別的理由。”

“騙人!”百靈嘟起嘴巴,好像是生氣了。

“不……”帕拉斯卻嘴角含笑,那奇怪的眼神,就仿佛看透了我似的,“他沒說謊。”

我不屑地“哼”了一聲:“該你了,大小姐。說說你的故事吧,開誠布公喲。”

她正了正身體,又理了一下裙領,靠在後排座椅上,閉上了眼睛:

“我出生在離這裏很遠的地方,地球的另一頭。”她的語速很慢,讓人感覺就像是在故意拖時間吊胃口,“有很大的草原,很漂亮的樹林和村莊,很多的牛羊,還有幹淨的水。”

聽上去可真是個好地方—相對於這邊而言。

“沒有人管理我們,也沒有人在意我們的生活。”她繼續道,“偶爾會有穿著綠色製服的人,扛著槍坐著卡車,從村口經過,但也從來沒有逗留,我還記得那時候站在山坡上,和姐姐一起朝車隊揮手,”她說話的神情挺投入,“大人說,那些官軍,是保護我們的士兵。”

“一星期聖戰”距離今天已經有二十年了,看她的年紀,肯定是在說戰爭之後的事。而綠色的軍服……老實說,全世界都在穿綠色的軍服,所以搞不清她說的是哪個國家。

“後來,又有一些拿著槍的人,來到了村子,而且住了下來。他們不是官軍,但大人說,他們也是保護我們的士兵。村子裏有很多人跟著他們離開,到外麵的世界去戰鬥……”她頓了頓,透過後視鏡看著我,“與那些官軍戰鬥。”

“是遊擊隊?”我插話道。

她搖搖頭:“也許吧,村裏也有人說他們是‘土匪’。”

“然後呢?你也加入了遊擊隊?”

“怎麽可能?”她笑道,“然後官軍打了過來,燒了我們的村子,殺了我的父母,嗯,還有姐姐,為了讓我跑掉,她被人輪番強暴,然後也被殺死了。我背井離鄉,走遍半個世界,最後到了這裏—與你們坐在同一輛車裏。”

我目瞪口呆。不是驚訝於她的故事,而是驚訝於她的表情—那種完全無所謂、笑盈盈的表情,即便是在編瞎話,對她這般年紀的女孩子來說,如此駭人的故事也不那麽容易說出口—更何況她還是在說“自己的”故事。

“騙人!肯定是騙人!”百靈用力搖著腦袋,“我知道你一定是在騙人。”

“哦?為什麽?”帕拉斯側過臉,饒有興趣地看著百靈。

“因為……因為,”百靈麵泛桃紅,“因為我能聽見你的心跳聲,它……”

“太平靜了對嗎?”帕拉斯擺擺手,“和平常完全一樣?”

“是……是啊。”

帕拉斯依舊是淡淡地笑著:“但說謊的時候,心跳應該會因為緊張而加速,不是嗎?”

雖然插不上話,但我也知道這是常識。

過了好幾秒鍾,百靈才開口,而且有些支支吾吾:“是啊……但是,但,如果是……你的親身經曆……你怎麽可能,那麽平靜呢?”

家人被殺,故鄉被毀,對任何一個正常人來說,都是了不得的苦難。即便是已經過去半個世紀的回憶,想起來時也一定會非常痛苦吧?所以帕拉斯的平心靜氣,的確恰恰是正在說謊的證據。

“這就是你們代償者的‘界限’了。”

帕拉斯原本清純可人的笑容,突然變了個模樣,摻雜著不可一世的高傲與壓迫感:

“起先害怕異樣的能力,後悔失去的珍貴,憎惡殘缺的自己。在體會到代償所賜予的與眾不同之後,又不免沾沾自喜,得意於那些超越人類的偉大,進而連所見、所聞、所感都刻上代償的烙印。你越是依賴自己神奇的能力,越是依賴這些能力所帶來的特殊,就離原本的人格越來越遠。最後,當你的經驗、思想以及靈魂深處的一切,都習慣了代償後的便利與失去,並且欣然接受之後,你就最終成了代償的奴隸,喪失了生而為人的根本—”她頓了一下,“尊嚴。”

好一派故弄玄虛的言辭,雖然對我沒什麽影響,但百靈明顯是被唬住了,“我、我、我”地結巴著。

“好,就比如說你吧,”帕拉斯輕輕用手背撫過百靈精巧的側臉,“如果你失去了以聽為看的能力,你會怎麽樣呢?失去了窺探人心聲的技巧,你會活不下去嗎?會覺得自己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可憐的瞎子?還隻是覺得自己吃了大虧,在一次不公平的交易中受到了欺騙?”

氣氛顯然有些不對頭,我放棄了再點一根煙的衝動,用右手指尖確認了一下駕駛座底下夾囊裏的手槍—隻是為了以防萬一,老實說,帕拉斯那條薄若蟬翼的裙子根本就沒有口袋,藏不下什麽了不得的東西,我倒是不信,她還能搞出什麽名堂來。

“好了,別怕,姐姐跟你說笑的。”她摸著百靈的腦門—來來回回地摸,“是我的錯,不該說起這些,別放在心上好嗎?”

“落石危險”—卡車碰倒了用爛木頭做成的臨時地標,我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之中,已經駛到五十七號公路最危險的一段。在暗自咒罵卡奧斯城那些奢靡的頭兒們不來修路的同時,我小心翼翼地注視著山坡,生怕掉下個三噸重的大家夥把我們連人帶車一起從這個艱辛的人世送走—用一種頗慘烈的方式。

“哥,停下車好嗎?”帕拉斯微笑著搭上我的肩膀—這小丫頭越發放肆了。

“在這裏?”我四下張望了一陣,“你當真?”

“怎麽?”

“連個草叢都沒有……”我搖搖頭,“你總不至於在高速公路上解手吧?”

她沒有生氣,反倒咯咯地笑出聲來。

“哥,你知道嗎?”她收起笑顏,輕輕歎了口氣,“我有個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喜歡和你剛才一樣,不分時宜不分場合地開玩笑,而且通常都是些冷笑話,他說他這叫幽默。”

“後來呢?”我沒好氣地問道,“他也死了對嗎?就像你故事裏的姐姐那樣?”

“他呀?”帕拉斯朝窗外撇撇嘴,“命可硬著呢……你就不一定了。”

隻是一瞬間,後視鏡裏的女孩,流露出冰冷異常的眼神,那對漂亮純淨的藍色眸子仿佛要將活人吃掉一般,凶神惡煞。在“血獄”裏搏鬥的時候,我有兩個小訣竅,一是看肩,二是看眼神,當一個人想要挪動步伐,發動攻擊的時候,這兩者總會有微妙的變化,而這些變化是用假動作無論如何也裝不出來的。

所以,當帕拉斯再次把手搭上我的肩膀時,黑洞洞的九毫米槍口迎頭頂住了她的下巴:“坐好,小美人兒,請你坐好。”

她絲毫不退,臉色也沒有半點訝異,反倒是輕輕地、淡淡地笑著。反觀百靈,此時正攢著拳頭護住胸口,嚇得麵色慘白。

“哥,停車好嗎?”

“不要隨便攀親戚,丫頭。”

“我隻是想說,我買的一百公裏已經到了,可以下車了。”

“沒關係,到卡奧斯城再下吧。”我依舊用手槍頂著她的臉,“多出來的距離,算我送的。”

帕拉斯猶豫了幾秒鍾,然後,仿佛是為了什麽而感到惋惜似的,一邊搖著頭,一邊歎氣。

“隻有對自己缺乏信心又謹小慎微的人……”她把右手伸到我的臉旁,緊貼著腮幫,然後在我的餘光中慢慢展開,“才會在槍膛裏多上一發子彈。”我定睛一看,她手裏正抓著一大把子彈—而且就是我現在拿著的手槍用的那種型號。

她是什麽時候下手的?—以及另一個更直接的問題—這怎麽可能?

“你!”

我剛要開口,突然感覺頭發被緊緊壓住—她用左手扣上了我的後腦勺,那力道比我想象中還要大些。

“我們還會再見麵的,哥。”我最後幾秒鍾看到的東西,首先是她美麗真誠的笑顏,“如果有緣的話。”

然後是迅速迫近的方向盤。

然後是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