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使

再次醒來的時候,繁華和喧囂早已不見蹤影,周圍隻剩下一片寂靜的漆黑。

我猛然撐起身,手掌上柔軟的感覺告訴我,自己剛剛應該是趴在**。極微弱的燈光,剛好能將窗簾的縫隙照亮,就像一道昏黃的雨線。耳畔傳來潺潺的水聲,近在隔壁—聽上去是有人在使用浴室。我摸索著拉開床頭的台燈開關,旅社那熟悉的、可能是發了黴的杏黃色牆紙又堵在眼前,還好,起碼這次不是躺在馬路上。

我搖搖暈乎乎的腦袋,努力回憶之前發生的事,但除了某個黑人的拳頭外,什麽也想不起來。身後突然傳來了開門聲,伴著輕盈的腳步與問候:“你醒了?”

“百靈?”我這時才想起剛才她不在房間裏,“誰讓你出去的?”雖然惱怒,但礙於身體狀況,我還是盡量壓低聲音,“我不是叫你待在屋子裏別走的嗎!”

她舉起手裏的塑料袋:“送你來的大姐姐叫我幫你買點水果和醫療品。”

“大姐姐?”我微微點頭—她指的應該是海黛,不管怎麽說,這女人還算仗義,我最早被人打趴時就是她幫忙給治的傷。

“外麵的世界,實在太危險了……”我放緩語速,“以後無論發生任何事,沒有我的允許都不準亂跑,明白嗎?”

百靈“哦”了一聲,把塑料袋放到床邊,從裏麵摸出一個很大個的青蘋果—看來她雖然能聽出形狀和大小,卻沒法分辨顏色。然後是一支針筒,確切地說是注射器,用透明的密封袋裹得嚴嚴實實,封口上印著卡奧斯城的黑白蝴蝶紋章—我一下就明白這玩意兒是啥了。

“不不不,”我連忙擺手,“我不用微調劑。”

在世界各地肆虐了十幾年的僵屍,就是微調劑惹的禍,當然其他稀奇古怪的傳言就更恐怖了—比如說代償者,這幫怪胎就是微調劑與現代神經學的傑作,它們的坊間故事足夠合訂出一本三百頁的驚悚大全了。

百靈拎起密封袋,用手上下撫摸了一遍針管。“這是‘守護天使’,用來治療內傷的,也沒有任何副作用,”她頓了頓,“而且四十八個小時後就會自行分解,卡奧斯城的醫院每天要用上好幾萬支呢!”

注射器裏裝著黏稠的透明**,仔細看去裏麵還有些沉澱。我當然聽說過“守護天使”的大名—隻是一直不舍得用這樣的高級貨。普通的小傷小病,咬咬牙就過去了,實在熬不住,休息幾天,找點像樣的飯菜吃個幾頓,也總能康複,我天生命硬,所以也還真從來沒用過微調劑—不僅僅是出於對它的抵觸。

我撕開密封袋,從裏麵掉出一張卡片。“多少錢?”我一邊看著上麵的說明一邊問,“這東西一根多少錢?”

“二十五,就在樓下買的。”

二十五?在阿克西斯,這個價錢連一瓶沒過期的醫用消毒水都不一定買得到。

“你確定?”我懷疑地盯著注射器,來回端詳,“這玩意兒不會是山寨貨吧?”

“在卡奧斯隻賣二十。”百靈看上去有些得意揚揚,“而且上麵的識別條碼也是正版,我摸過,錯不了的。”

明天還要開車進城,如果腦子裏還有瘀血就不太好了。“守護天使”據稱是人類曆史上最完美的治療器械—對,而且還這麽便宜,所以今天也不妨一試。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受微調劑的侵襲,數以萬計的半機械細胞透過針尖,遊入血管,我嚐試體味其中的奧妙,卻沒有任何異樣,就和小時候在手腕上打疫苗的感覺差不多。

“做代償手術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這個話題,便抬頭問百靈,“也是這樣嗎?用注射器?”

“我不記得了,但應該不是。”她搖搖頭,放下手裏的蘋果,“我在的醫院裏,有很多很大的設備,我接觸過其中一部分。有一台大概像半個房間那麽大的怪東西,我躺在下麵,一躺就是半個小時。還有一次……”

“醫院?”我打斷她含糊的回憶,“你一個人去的嗎?”

“我住在那裏,一個人。”

“那你父親呢?”

百靈一臉茫然:“嗯?”

“想必是假的了。”我笑道,“就是昨天的老人,送你來的那位,他是你什麽人?”

“是我的……”她看上去像是著實費了點腦筋,“……朋友吧?嗯。”

酥麻的感覺沿著手腕上的針孔向周身蔓延,我不知道這算副作用還是正常反應,於是又拿起說明卡片前後翻看。

“你的家人呢?父母,或者兄弟姐妹?”

“沒有。醫生們都說,我是被遺棄的孤兒。可我不信……”她很認真地搖搖頭,“若是孤兒,又是誰為我做的代償儀式呢?”

不錯的邏輯。

“那小時候的事呢?比如同學、玩伴之類?”

“沒有,我完全想不起來了。我能記得的事,全部都是在進入醫院之後了。”

一個失憶的可憐孩子—抑或隻是想要編個故事騙騙我,隨她去好了,有時候你想要了解的東西,會帶來瘟疫般不可預料的災難,所以在求知這項上,我總是安於天命:該你知道的,時辰到了自然就會明白。

“你在醫院都做些什麽?”

“學些盲文,嗯……”她用手比畫起來,“還有音樂、繪畫,還有舞蹈,和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哦,還有我最討厭的生物、化學,完全不懂。我每天大概都會有幾個鍾頭出外活動的時間,有時有醫生看著,有時就我一人,偶爾會外出參加些有趣的活動,看電影啦,聽交響樂啦……”

“都是在卡奧斯城裏的活動嗎?”

“對,我從沒離開過城市。”

卡奧斯城擁有遠東地區最奢華的音樂廳,能有興致、有精力,同時有鈔票在裏麵享受一夜敲鑼打鼓的人,通常來頭不小。這丫頭如果沒有吹牛,那她不僅不是什麽“孤兒”,反而有可能是哪家有錢人家的千金—當然,這隻是我隨便亂猜的。

說明卡片裏提到微調劑在治療過程中可能會引起的種種不適,其中一項就包括神經麻痹。這種好像有很多隻螞蟻在血管裏蠕動的瘙癢,已經透過我的心髒傳遍全身,甚至還在往腦子裏鑽—不管怎麽說,這並不是一種愉快的體驗,身體軟綿綿輕飄飄,仿佛醉酒,意識卻格外清醒,也無可奈何。

“你是不是得了什麽嚴重的疾病?”我努力打起精神,“所以才會長期住院?”

“也許……可能吧。”她皺了皺眉頭,“可是,從記事到現在,除了感冒,我還沒生過病呢。”

莫名的眩暈感從脊椎湧上大腦,意識模糊的速度比說明卡片上提到的還要快得多—這該死的虛假廣告!幾乎是喘口氣的工夫,我就感到有些難以抑製的頭重腳輕了。

“好了,睡吧。”轉瞬之間,我就連站起身都有些困難了,“明早還要趕路。”

我解開襯衣的扣子,剛要思考是不是洗個澡再睡—這年頭可不是哪兒都有熱水的,這時,浴室裏的水聲戛然而止。

“等等!”我難掩錯愕,“誰在那裏麵?”

“嗯?”百靈臉上同樣寫著驚奇,“你妹妹呀?和大姐姐一起送你回來的,你妹妹。”

真主、上帝、如來佛,路過的神仙幫幫忙,今天麻煩已經夠多,拜托不要再來人添亂了。

“妹,妹妹?誰?”

還能有誰?我猛地恍然大悟:“她啊!那個黃毛!”

我又怎麽能怪百靈呢?她既然分辨不出顏色,當然也就不可能發現那個所謂“妹妹”的毛發和皮膚,與我的有多大差別。但是聲音呢?一個操著東歐腔的小姑娘,用極純熟的俄語稱自己是一個中國人的“妹妹”,這麽荒唐的故事難道也會有人相信?

恰在此時,浴室的門被輕輕推開,無名的長發女孩散著一頭金絲,**著修長曼妙的身體走了出來,完全沒有絲毫的……怎麽說好呢,“拘謹”—就好像是在她自己家裏似的。

她側過臉,與我四目相對,微微含笑,不羞不澀地說出一個非常標準細膩的中文單字:“哥!”

這該死的小妖精!我不知道她幹嗎要纏著我,但我的直覺告訴我,和她扯上任何關係都會惹上大麻煩。

“出去!穿上衣服!”我惱怒地指著門口,“立即出去!”

“但是你說過,”她又顯得挺委屈,“‘隻要我付得起,環遊世界都可以。’”

我的確說過。

“是啊,不錯,”我強壓住怒火和腦袋裏越來越沉的倦意,冷笑道,“那麽你準備怎麽支付呢?信用卡還是……”

就好像是變魔術一般,她從剛剛拿起的,用來擋住身體的衣物裏麵—順帶一說,不是早些時候她穿的那件又土又肥的長袍,抽出了一小疊摞得方方正正、整整齊齊的墨綠色鈔票。

“五百元一百公裏對吧?”她輕聲輕氣,帶著淡淡的笑意,“我就先買一百公裏。”

我瞄了眼愣在一邊的百靈,不得不說,她實在是太好騙了—當然,也不能排除眼前這個半**孩子是個“高手”的可能性。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湊到這麽一大筆錢的,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特別”的手段—你看,往壞處想,對新手來說,無論是偷竊、搶劫還是賣身,從開始準備到付諸實施,一個晚上是絕對不夠的。

這真是個值得思考的局麵:為什麽接二連三的意外找上門來?

“嗯……那就一百公裏,說定了。”並不是因為女孩手裏的五百塊,而是為了滿足我對她的好奇心,我點點頭道,“你怎麽稱呼?”她歪過頭,拋出一個相當老到的媚笑:“‘帕拉斯’,他們都這樣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