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血獄

整整二十分鍾,我向旅社的接待解釋我與女孩的關係,他依舊將信將疑—好吧,其實是完全不相信。除了脖子上神秘的“斑鳩”文身,百靈沒有任何身份證明,連她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是哪兒的人—卡奧斯城?那隻是她居住的地方,而這裏的旅社要登記的還偏偏就是“出生地”。

匪夷所思嗎?對,這便是阿克西斯鎮唯一“正兒八經”的地方。自從兩年前綠黨的人在鎮子裏搞了那次連環爆破,所有前來住宿的人—不管你是美利堅的特工、俄羅斯的總統還是卡奧斯城的使徒,都必須進行身份認證和登錄,雖然這樣做在事實上對預防恐怖襲擊並沒有什麽作用,但起碼可以糊弄一下上級。

“這是我失散已久的妹妹。”

“妹妹?”綽號“伊凡”的老接待擠了擠眼,“又一個?”

“這次是真的。”我很認真地點點頭,“我不騙你,伊凡。”

“你騙我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聳聳肩:“那就再通融一下嘛,你看她像是恐怖分子嗎?”

老伊凡歪著頭,看了看百靈,又瞧了瞧我—然後是我手裏的二十元鈔票。

“你們的房間在二○四,”他用兩根手指夾過錢,“明天早上走啊,白,別拖。”

“唉唉,”我拉住他的袖子,“我要標準間,兩張床的那種。”

“啥?”他眼中立即流露出不可理解的疑惑,“她真是你妹妹?”然後慢慢吞吞地取過鑰匙,遞到我手上,“二○五房間,有大床有小床,你自己看著睡吧。”

房間的條件還算說得過去,有空調,有浴室,還有電話—老天,這年頭要找個肯裝電話的旅社,比找六條腿的騾子還難。我找了下電視的遙控器,竟已經落上灰塵,按下開關後半分鍾,掛在牆上的液晶屏才慢悠悠地顯出圖像。

百靈坐在床頭,麵朝窗外,似有所思。“浴室就在門口。”我對她道,“你先洗了睡吧,不用等我,如果覺得無聊,就看……聽聽電視。”

“你要去哪兒?”她麵色焦躁,突然站起身來,雙手交扣,握在胸口,“還會回來嗎?”

不知為什麽,一股無名火油然而生,我走上前,按住她纖弱的肩膀,強迫她坐了回去:

“我既然收了定金答應帶你走,就決不會把你丟下。”我摸了一下她的額頭,冷冷地道,“而你呢,就老老實實地待在這裏便可以,無論發生任何事,也無論任何人來找你,都不許開門,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怯生生地點點頭:“那……要是有火災呢?”

我指著天花板—雖然明知道她看不見:“這裏每個房間、每條走廊都有萬全的防火設施,真有火災,你安靜地躺在**就行了。”

離開房間鎖門的時候,我著實有些後怕。這家旅社雖說有“萬全”的防火設置,但那畢竟出自旅社員工之口,要是真起個火災,小丫頭聽了我的話,躺在**被活燒,那我可就真是罪無可恕了。

不過很快,我的顧慮就被另一種心境所打消—那是一種如釋重負又充滿“期待”的心境,是我每次都選擇周一來阿克西斯的唯一理由。雖然有些同行不能理解,但我總覺得,作為一個真正的男人,總應該有點這方麵的愛好—哪怕僅僅是為了滿足內心深處由雄性荷爾蒙所引起的最原始的衝動。

那便是戰鬥。

用自己的身體,而不是刀劍槍炮來戰鬥;用自己的意誌,而不是電腦程序來戰鬥;用自己的力量,而不是電池石油來戰鬥。其實在這個世界,無時無刻不在發生類似的戰鬥,拳對拳,頭碰頭,其中大部分是為了生存,少部分是為了抗爭,隻有極個別,是為了尊嚴。

而我呢?很幸運,都不是。

和許多真正熱衷用拳頭與肌肉來說話的人一樣,為了消遣和發泄,也為了尋找一個在茫茫世界裏證明自己存在的途徑,十七歲—我第一次來到阿克西斯時,便走上了那張八角形的擂台,鼻青臉腫地拿到了第一筆獎金。

“血獄—此處左拐五十米”,印著這行小字的牆壁和三年前同樣斑駁不堪,昏暗的胡同也和以往我每次到訪時別無二致,隻是橫七豎八地躺在街邊的流浪漢又換了幾個新麵孔,用疲憊慵懶而又有些詫異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我這個熟客的身影。

在令人討厭的目光注視下,我匆匆穿過小巷,前方就是熟悉的烤肉鋪,而著名的“血獄”就偽裝在它旁邊的酒吧間裏。

我摸了摸口袋,剛掏出五塊錢—也就是給門衛的“打賞”,烤肉鋪前突如其來的小小**吸引了我的注意,定睛一看,原來是幾個年紀參差的男人正揪著一位金發女子大聲嚷嚷,七嘴八舌,加上鼻音濃重的俄國土語,實在分辨不出他們在吵什麽—我也沒有興趣知道。

我低下頭,叼上一根細煙,趕緊加快腳步。“哥哥!”也不知是求饒還是怎麽的,那女孩在我經過的時候大叫了一聲,她瞪著一對青藍色的眸子,穿著寬大土氣的袍子,散著金黃色的頭發,尖削的下巴,小巧的鼻子,粗粗看去,除了顯得有些邋遢外,倒也算標致。

“哥哥!”以我多年在俄羅斯東部跑貨的經驗,有這種純正發音的女孩,肯定來自烏拉爾山以西—或者根本就是外國人。而在這裏“哥哥”“姐姐”可不是能隨便亂叫的稱呼,如果她不是扯著嗓子空喊,就一定是在“召喚”什麽了不得的後台,所以我加緊腳步,準備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我剛要點上煙,背後突然一沉,好像被人拱了一下,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一雙纖細的臂膀環抱住了腰。

“幫幫我!”能感覺出來,她的臉正貼在我的背上,“哥哥!”

她還真是找對了靠山!我苦笑一聲:“抱歉,你認錯人了。”伸手想把她扯開,卻發現這丫頭的胳膊雖細,但力氣不小。

“你是她哥?”穿著圍裙的大漢臉色猙獰,冷冷地問道。他可能是烤肉鋪的新夥計,反正上次來時沒照過麵。

我扭過身,那女孩也跟著轉到我背後,哆哆嗦嗦地不敢露頭。

“不,”我隻是說實話,“我不認識她。”

“但她好像認識你啊。”

“拜托……”我歎了口氣,“好好看看我,夥計—黑頭發、黑眼睛、黃皮膚,我若是有妹妹,這三樣最起碼應該占一項吧?”

“誰知道呢?也許你妹妹很特別!”

對方帶著凶狠的表情圍了上來,一個個都不像是靠說理能解決問題的善主,如果他們和女孩是一夥的,估摸著少說也得敲我兩三百塊—以前也聽說過這種騙局,沒什麽技術含量,但屢試不爽。

我低頭點上煙,輕輕吸了一口。

“那你們想怎麽樣吧?”

帶頭的漢子衝我一指:“這小賤人想偷店裏的烤雞腿,被我們抓到了。”

“雞腿?”我忍住笑意,拍拍仍然箍在我腰上的雙臂,“那簡單,好女孩,還給他們吧。”

“還什麽?”大漢臉上霎時暴出兩道青筋,“已經在她肚子裏了!”

急於脫身的我隻有破財免災了:“我記得烤雞腿在你們這裏是兩塊?”

“兩塊五,漲價了。”

“那麽麻煩您,”我把原本打算丟給酒吧門衛的鈔票遞了上去,“幫我再拿一隻。”

就因為五元錢,一場街頭混戰的危機突然煙消雲散—這顯然不是精心策劃的騙局,否則怎麽說也不會這麽容易脫身。

我從眼神木然的夥計手裏接過新烤好、撒滿了孜然的雞腿,油光飄香,煞是饞人。

“喏!”我把雞腿送到女孩手邊,“拿去吧。”

她倒也不客氣,拿起便啃。但與之前見到的那些饑腸轆轆的孩子不同,她吃得鎮定從容—起碼,看起來不是那麽的“餓”。

“謝謝。”她突然抬起頭,衝我咧嘴笑著。

直到這時,我才算是仔細看清了她的樣貌—我原來不曾相信在這個世上除了原子彈爆炸以外,存在一種真正意義上“令人窒息的美”,但現在我改變主意了—她十五六歲,修長的臉龐宛若玉雕般精巧細膩,每根線條都仿佛經過了精心算計,完美無缺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五官則像是大師手下的潑墨畫,單獨看去並無特別,組合在一起,卻宛若天成,可稱得上是妙到顛毫。原先認為“雜亂”的金色長發,現在看去也像是被精心熨燙過似的,透著撩人的萬種風情。雖然穿著肥大土氣的灰袍子,看不清身線,但起碼個子高挑,最少也有一米七—已經不能用“嬌小”來形容了。

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女子若是生在古代,已足以引起兩個國家的征戰。

完全是出於本能的欣賞之情,我伸手撫了一下她的側臉—光滑細嫩,不禁慨歎上天真是可惜了這副好皮囊,所謂的“小姐身子丫鬟命”恐怕就是用來形容她這類人吧?

“下次動手的話,記得要偷現金。”我頓了頓道,“而且你也需要再練練身手,這行兒可不簡單。”

偷竊固然可恥,但就我個人而言,這總算是一種具有很高技術含量、值得敬佩的“可恥”,在一個不得不苟且偷生的環境裏,它至少比乞討和賣身要來得有尊嚴。

在我就要轉身離開的刹那,少女突然扯住了我襯衣的後擺。

“帶我走吧,”帶著些許期盼的眼神,她小聲求道,“離開這裏,去哪兒都行。”

我輕輕把她的手拿開:“你認識我嗎?”

“不。”

“那你有錢嗎?”

“沒。”

不知道是天真抑或偽裝,她每個詞都答得很直接,臉色也不見絲毫猶豫。說不上為什麽,她那副“無所謂”的模樣讓我大為惱火:我在她的這個年紀,起碼已經懂得和陌生人交流的原則。

“那麽—”我突然揪住她的頭發,“你憑什麽讓我帶你走?僅僅是因為你可憐?”

她竟沒有反抗,隻是呆呆地看著我,卻也不像是因為受驚而失語的樣子。

“如果你隻是想要離開這個村子,那麽憑自己的雙腳,用不了半個小時就可以。”我惡狠狠地加重了語氣,“但是如果你沒法靠自己的雙手在阿克西斯生存,那麽到了外麵的世界,你就能活下去嗎?”

她依舊不作聲,倒是剛才和我糾纏的烤肉鋪夥計注意到這邊的異況,停下手裏的活兒,好奇地觀望起來。我輕輕按了下女孩的額頭,將她推開一步。

“好了,走吧。”我衝她擺擺手,“還有,記住,不要相信你不認識的人,”我頓了頓,“尤其是男人,不要等他們把你賣了才學會後悔。”

“沒關係。”她突然一步上前拉住手,握得很緊,我一時竟掙脫不開,“隻要能帶我離開,賣到哪裏都行。”

好一個不知深淺還死纏爛打的小家夥!麵對她楚楚可憐的祈求,我咬了咬牙。

“聽好了,小姑娘……”我丟掉手裏的細煙,轉過身正麵對她,“你必須明白,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如果你想要讓我帶你走,就要明白你能為我付出多少……”我聳聳肩,“你能給我什麽呢?”

“我……”她欲言又止。

“隻收現金,其他免談。”我搖搖手指,“我不管你用什麽辦法,靠什麽手段,論斤收費,五百塊一百公裏,隻要錢夠,想讓我帶你上哪裏都行。”

“上哪裏都行嗎?”她突然好像來了精神,“環遊世界也可以?”

我歎了口氣—眼前的美麗少女,簡直就是不屬於地球的異類,我完全無法想象她過去經曆了怎樣的生活,以至於說出如此浪漫卻又不切實際到近乎諷刺的話語。

“對,環遊世界也可以。”我一聲哼笑,拍了拍她的肩膀,“隻要你付得起旅費,所以,先學會努力賺錢吧,你最好……”

也就在這時,正準備再說些什麽的我卻仿佛觸電似的愣住了—一種說不上來的異樣感覺透過麻布袍衣,從少女的肩頭傳到我的指尖。

那究竟是什麽?到底有什麽不對勁?—我現在沒法回答,隻是出於本能上的猶豫,我鬆開了手,又看了一眼女孩精致嬌巧的臉龐,然後匆忙轉身,大步走進酒吧—今晚我在一個陌生女孩身上已經花了太多的時間,這一點也不像我的性格。

門衛是個熟人,所以也就不再多話,直接領著我繞過吧台,鑽進地下通道。

二十一層台階,黑暗寂靜的二十一步,推開大門的瞬間,惱人的喧囂和金燦燦的燈光撲麵迎來,仿若遁入另一個世界。

正如我此前所說,一個男人的世界。

這裏的空氣裏充滿了狂熱、暴躁、聲嘶力竭的呐喊,第一次來時,我甚至被觀眾席裏發出的嘈雜聲所驚到,眩暈不已。當然,比起卡奧斯城那個可以容納兩萬五千人觀戰的“血獄”,無論比賽的質量還是觀眾的人數,阿克西斯這裏隻能算是廉價版的過家家,隻有那張八角擂台還算符合國際標準。

“血獄”的規則很簡單,每周的擂主獲得晉級資格,可以挑戰月賽的擂主,月賽的冠軍則可以直接挑戰總擂主,到了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依然站在卡奧斯城“血獄”擂台中央的那個人—也就是擂主,便成為當賽季的總冠軍。

規則雖然容易,卻有很多空子可鑽,最直接的就是“選擇性打擂”,身為擂主的人,每天可能會應付多個對手的挑戰,尤其在低級別的比賽中,挑戰者甄選頻繁,一晚打個三四場是很平常的事。所以希望在當天拿擂主獎的人,往往會等到十二點息賽之前半小時才登場參加預選,然後一口氣撂倒所有人—當然,這也意味著,第二天他將會首先出場。除非你像上屆的冠軍—估計也是今年的冠軍—“黑皇盧西奧”一樣,擁有從年頭橫掃到十二月底的實力,否則總會在規則上尋找一些“漏洞”,至少避開不必要的體力消耗。

“喲!看看是誰來了?我們的‘星期一王子’!”

那個尖酸刻薄的女聲又在耳畔響起—就和上次、上上次來時一模一樣:“‘貪生怕死的白!’阿克西斯最出名的中國人!”

她是個地地道道的俄羅斯美人,大個兒,長腿,豐潤的下巴,飽滿的胸脯,令所有女性都嫉妒不已的腰肢和屁股,但她的骨子裏即充滿了傲慢與偏見。看著簇擁在她身邊、麵目猙獰的壯實漢子,你就應該明白她是這個男人世界裏的老大,是二十一層台階下的女王。

“海黛姐,”我依舊對她冷言冷語,“生意如何?”

女人拍拍自己左腕—好大個的一隻金手鐲……確切地說,是鑲了鑽石的金手鐲,這真是最適合暴發戶的炫耀品。當然,熟悉她的人都知道,海黛其實還算是個有修養和品位的女人,隻不過在泥坑裏爬久了,總會染上點市井之氣。

“我也想搞點網絡視頻直播什麽,多招攬點生意。”她故意柔聲細氣地道,“可沒法子,這裏的粗人多,像白葉你這樣的偶像派少啊。”

對她的揶揄有些抵觸,我抬頭掃了一眼全場—一百不到的觀眾,八角形擂台中央,一個瘦高個兒黑人正耀武揚威地舉著拳頭,接受歡呼和噓聲—顯然他剛剛結束了一場並不那麽激烈的戰鬥。

“我是來參賽的,”伴著現場的氣氛,我的鮮血也漸漸沸騰起來—我等不及了,“給張登記表。”

“喲?你還需要登記?我們的大明星。”海黛站起身,走到我麵前,她姿態誇張,言語之中不無鄙夷,“這裏誰不認識你啊?你可是白葉!阿克西斯的‘星期一王子’,三十六次星期一擂主,三十六次星期二失蹤,外加高達十七次的臨陣退賽!”她用指尖滑過我的肩頭,圍著我慢慢轉了一圈,“如果不是看在你還能帶來些娛樂效果,我早就叫人把你腿打折,好讓你永遠別來煩我。隻是……”

海黛在身前站定,平攤雙手,輕輕按在我的胸口上:“那樣就可惜了這副好身板,現在還是六塊腹肌嗎?”

“四塊。”我冷冷地回道。

“哦,”她麵露些許失望之色,“那你可得加緊鍛煉,你可是將來做視頻的合適人選呢……我是說,‘之一’。”

“實力比肌肉重要。”我撥開她的手,“海黛,我今天絕對打到十二點。”

“嗯……那就上吧,報名費我替你交。”她後撤兩步,示意保鏢為我讓開路,然後做了個“請”的手勢,“另外,我更希望明天晚上依然能看見你站在台上,而不是又夾著尾巴開溜。”

海黛肯定是要失望了,明天的這個時候,我一定是在卡奧斯城的某個小酒館裏消磨時光—如果路途順利的話。

我脫下襯衣,高舉雙臂,讓拿著掃描儀的保鏢做最後檢查,這也是“血獄”唯一的規則:“代償者禁止參賽”—當然,那些裝著機械臂和鋼骨的“半人”更是隻有在場邊看看的權利。

周一的挑戰者,通常都是不堪一擊的菜鳥,有些是街頭混混兒,有些自認為學了兩年武術,有些則仗著一身蠻力。他們中大部分是為了“得勝獎”,一點點微薄的酬勞—從觀眾的賭資中分成兒,所以他們壓根就沒指望能當上擂主,隻是運氣好的話,遇到比自己更不濟的人,就可以小掙一筆。所以你可以想象當我踏上擂台的刹那,周圍出現了怎樣的**。他們認識我,這裏的觀眾多是熟客,自然也都見過我的身手:雖說不上有多好,但在阿克西斯這個小地方,欺負下星期一的“肉雞”還沒什麽問題。

場邊黑板馬上就出現了賠率—著實讓我吃了一驚,看來在我到場之前,台上的這位黑人兄弟已經進行過一係列相當精彩的表演。做完簡單的熱身,上下打量一陣之後,我並沒發現他身上有何過人之處,眼神談不上犀利,姿態談不上標準,身材肌肉也就是街邊小混混兒的水準。

沒什麽好說的,我決定用一分鍾時間,讓黑板上的賠率失去意義。

但是很明顯,他比我還要心急,在我思考下手的角度和時機之前,他的側踢已經襲到身前。速度很快,但還不夠快,我交叉雙臂擋過這一腳,轉身便用掃腿反擊。對方的反應和柔韌性都不差,後撤步剛退出小半米便又橫著直拳衝來。而後是意識—他竟然看破了我故意賣出的破綻,即時收手擺開防禦。這家夥不好對付,就算是“肉雞”,也起碼是長著翅膀的那種。

場邊的呼號此起彼伏,觀眾顯然都興奮異常,這些購買廉價周一票的尋求刺激者,恐怕是沒有想到一上來便有人與我打得難解難分。

幾個回合下來,我始終沒有找到製勝的機會,便和他開始“血獄”中常見的那種短暫對峙,誰也不願再貿然發起攻擊,隻剩兩人的喘息在擂台中央回響。很快便開始有觀眾用蹩腳的中文叫罵—很好,這至少表示他們和我挺熟。低級別“血獄”的規則裏沒有中場休息,一場戰鬥通常要不了五分鍾就會分出勝負,而作為當前擂主的他,體力上已經有所消耗—也許還受了傷,按情理來說,的確是應該由我打破僵局。

試探馬上就變成了雨點般的攻擊,他節節後退,但格擋招架依然有模有樣,不失方寸。我知道他在期待什麽—這個顯然有點格鬥經驗的家夥,正在等待對方“進攻的極限”,等待那個足以一擊便能決出勝負的時刻。

我見過這種對手,也知道要怎麽去應付。我擺拳空揮,用側身對他—用我最常用的一個假動作裝出破綻:雙腿微曲,上身前傾,看上去簡直快要摔倒。

他這次果真上當,直拳全力撲來,我突然打挺直起腰,幾乎能感覺到他的拳風貼著後腦勺擦過。兩人背對背互換了身位,不待站定,我的右手便已經伸向他的肩頭,隻要能夠抓到,再朝小腿肚子上輕輕一蹬,便可輕鬆將他扯倒,而且是麵朝上正好倒在我腳邊—戰鬥便會到此為止了。

他的肩膀比想象中還要結實,一塊塊的疙瘩肉像鐵砣般堅硬。我得承認,這家夥是個習武的好材料,隻不過即便是世界冠軍盧西奧,也是從被別人踩在腳下開始起步的。

就在這個能夠決出勝負的刹那,奇怪的思緒突然闖進腦海:我突然發覺,他肩膀上的觸感,不正是剛才酒吧門口那個女孩所給我的疑惑嗎?那個看似柔軟、纖細的肩頭,卻和眼前的鬥士一樣彪悍堅挺、充滿力量,這種肌肉的觸感,隻有身經百戰的人才會擁有,而我怎麽會沒有立即發覺?

她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會在阿克西斯?又為什麽會偷雞腿?

僅僅是瞬間的分神和猶豫,我便成了那個倒在地上的人。想不起來那家夥究竟是用什麽招式做到的,我甚至沒有疼痛的記憶,斷斷續續的眩暈伴著耳鳴和搖曳的燈光,然後是海黛那明顯有些失望的臉—她張著嘴好像是對我說了些什麽,可惜我一句也沒聽見。

我已經很久沒有享受被人拖離擂台的待遇了,這算不得悲慘。你瞧,“血獄”其實就是外麵世界的縮影,如果不夠強,你就最好祈禱躺在地上的時候不要落下什麽殘疾,如果不小心被直接打死,也就和那些在荒郊野外被紅臉或者什麽別的怪物吃掉的流浪漢一樣,沒法博得任何同情—哪怕,你隻是一時失手。

有時候我覺得,相對於這個百分之四十是叢林,百分之十五為荒漠,百分之五有輻射,即使在卡奧斯、新奧爾良、聖彼得堡、重慶這樣的城市周圍都爬著怪物、猛獸和僵屍的世界,“血獄”已經算是很仁慈了。

至少,它在把你變成屍體之前,會給你一個平等地麵對對手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