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鎮

阿克西斯還是老樣子。從我第一次見到它,已經足足三年過去了,這個小鎮就沒有改變過:破舊、擁擠、肮髒、魚龍混雜,目無法紀的幫派和貪腐墮落的官員統治著這裏,與一百公裏開外的卡奧斯城相比,阿克西斯落後了起碼一百二十年。

按照慣例,我從東麵的山路進鎮,把貨卸在一個吉卜賽人經營的倉庫裏,他自稱平日在做“正經的物流”,但依我的觀察,除了走私,他實在找不出什麽工作能養活手下那一群黑幫了—看看他們的裝備,機槍、火箭炮、小型戰鬥機器人,在阿克西斯搞政變都夠用了。

“那是你女人?”工頭用下巴朝百靈比了比,“挺標致啊。”

“嗯,挺標致,”我接過簽單,粗略掃了一眼,“但不是我女人。”

“賣多少錢?出個價吧。”

我瞪了一眼工頭的腦門,但也不能怪他,在阿克西斯這是很平常的邏輯,出入此地的男男女女中,我這種個體走私者已經算是守法楷模了,想找個正經人可比買輛坦克車還要困難。

等貨全部卸完,已經是五點半了。夕陽低垂,小半個天幕被染成一片血紅,而其餘部分已經為黑暗所籠罩,幾顆亮星點綴其間,也是忽明忽暗。穿過老巷,走進鎮子的中心,夜市卻才剛剛開始,商販們點著幾瓦的小燈泡,剛好能將自己的攤位照亮。賣日用品和小首飾尚且需要吆喝,有些鋪子即使不出聲不掛牌也照樣被人堵得水泄不通—多半是一些違禁品,從槍支彈藥到盜版軟件,有些賣主甚至兩手空空,隻是一兩句小道消息就能唬到大筆鈔票。

經過一排琳琅滿目的食品攤時,一個披著碎布鬥篷的老嫗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年輕的先生,”她哆哆嗦嗦地打著牙戰,用可怕的媚笑配著蹩腳的中文,“要不要來顆紫豆?”

雖然口齒不清,但“紫豆”這個單詞卻念得分外響亮—那是一種紫色的禁果,不能公開叫賣,有人說它是家養紅富士被輻射後的產物,也有人說是由環約投下的生態炸彈搞出來的扭曲品種,我說不上來那東西是什麽味道,但永遠記得吃了一顆後的感覺—“樂得死去活來”。好吧,事實就是,紫豆可以當作毒品,而且是非常廉價的毒品,如果你既不會喝酒又不懂賭博也不喜歡從女人身上找樂子,那麽它就是阿克西斯鎮能給你提供的最好的選擇了。

“不用。”我搖搖頭,回絕了老嫗的“好意”,相對於這顆果子,有更刺激的娛樂活動在等著我—隻是它現在還沒有開場。

我回頭瞄了眼百靈,她戴著草帽一直緊緊跟在後麵,嘴裏哼哼唧唧地嘟噥不止,由於周圍過於嘈雜,我實在聽不清那些囈語似的低吟,於是轉身問道:“餓了?”

“我?”她有些吃驚地連連搖頭,“不啊。”

“那是有哪裏不舒服?”

“也沒有。”

我皺起眉頭,心生狐疑:“那你哼哼什麽?”

“啊?”女孩慌張地頓了頓,然後有些羞澀地、細聲細語地回道,“因為周圍太吵了。”

“太吵?”

“嗯,”她點點頭,“太吵的地方,我就什麽也聽不清了。”

話雖然不假,但並沒解釋我的問題:“這和‘哼哼’有關係嗎?”

“我隻要發出一點聲響,就可以靠回音辨認你的位置了。”

原來她牙疼似的哼唧,隻是為了不至於走散,對於一個靠聽力判斷方向的人來說,靠發聲來定位應該算是一種本能吧,就有點像是……

“聽上去像是蝙蝠啊?”

女孩嘟起嘴,憋了半天吐出一句話:“我討厭蝙蝠……還有青蛙。”

我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在大街邊前仰後合,連我自己也說不上原因—是她忍俊不禁的話語和表情,還是我內心深處那早已被壓抑的幽默感。

“是我不對。”我收起笑容,卻收不回笑意,“讓你為難了。”

我牽過女孩的指尖,把她拉到身側:“這樣你不發怪聲也能辨認我的位置。”

她愣了好幾秒鍾,才猶猶豫豫地低下頭,“嗯”了一聲。

牽著的那隻手細嫩柔軟,帶著些許羞澀。我以前夢見過和一個美麗的女子手牽著手,在一個開滿鮮花的山坡間徜徉,抬頭便能看到星光—最好還飄著雪花。命運滿足了我百分之五十的憧憬:漂亮的女孩,燦爛的星空,當然也有百分之五十落了空:今天沒有飄雪,阿克西斯也不可能開遍鮮花—我想地獄裏長出雜交水稻的概率都比這種可能性要大些。

百靈不再出聲,隻是低垂著頭,拉著手,默默地走在我身邊。我喜歡這種感覺,這種難得的、暫時的安逸,但又有些害怕,我知道一切不過是虛妄的幻影,隻要一個電話便會一去不返。

鎮子的中央是一所東正教堂。我不是信徒,阿克西斯也沒有幾個信徒,但也許正是因為沒有信仰,所以鎮上的渾蛋們對有信仰的人格外尊重—這裏是唯一不用擔心被扒手光顧的場所,也沒人收周圍商鋪的保護費,因此無論是吃飯還是購物,都比鎮上其他地方便宜些。

熟悉的那家中菜館竟然倒閉了,也難怪,大廚和老板是兩個華裔,連漢語都不會說,把食材隨意扒拉熟就算是中國菜,不倒閉才是天理難容。之所以會經常去那吃,隻是因為他們允許我自己動手下麵條而已。

“你餓了嗎?”這回倒是輪到百靈問我同一個問題了。

“怎麽?”我頗好奇地反問,“你聽到我肚子在叫?”

她捂嘴竊笑兩聲,算是回答。

於是,我鬆開拉著她的手,就近推開了一家快食店的門,選了一個離門最遠的位置落座。百靈和其他正常的客人一樣,在沒有任何指引的情況下,很自然地坐在了我對麵,還順手翻開了桌上的菜譜。

“這家的牛排很好吃,嗯,法麵也還可以,”我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壓低聲音,忍住笑道,“還有,小姑娘,你的菜譜拿反了。”

“沒關係,”她臉上不見半點尷尬,也沒有動手翻轉菜譜,“從記事起我就看不見東西,所以也不懂你們用的文字。”

“你……算了。”我打了個響指,叫來了服務生,點了兩份牛排,每份隻要十五元,已經是相當合算的價格了。

我看看四周,這家小店與上次來時相比完全沒有變化。老舊但整潔的桌椅,杏黃色的木質地板,疊得方方正正的餐巾,能照出人臉的瓷盤—每件器物都似曾相識,透著一股子賓至如歸的味道。又不知為什麽,我突然為百靈覺得有些遺憾,她雖然看不見阿克西斯街邊的醜惡和肮髒,同樣也看不到隻屬於這一刻、這一家小店的溫馨和浪漫—但很明顯,她也能“看到”許多我所看不到的東西。

“除了我和白葉先生,”她突然開口道,“有六個人在吃飯,三男三女,都是對桌,這裏不會是情侶餐廳吧?”

我一愣,忙抬頭清點,誠如百靈所言,不大的廳堂內果然有三對男女在就餐。

“有七個人啊,”我決定開一個玩笑,“這次你可聽錯了。”

她不動聲色,放下菜譜,閉上雙眼,像是側耳傾聽了一陣:“有個女服務員正朝門口的那桌走去,對吧?”

我點點頭:“沒錯。”

“她沒穿襪子。”

我稍稍側過身體,朝服務員的背影投去一瞥—盯著女孩的腿看可不那麽禮貌,況且穿沒穿襪子,也隻需要一眼就能辨認。

“真的沒穿。”我難以掩飾心裏的驚訝,“你怎麽知道的?”

百靈歪了歪頭,微微一笑:“所以說,白葉先生,你是騙不了我的。”

幸運的是,她看不見我的尷尬,我撓撓頭,拿起杯子給自己灌了一口涼水,牛排也恰在此時端上了桌,在淋遍噴香的蘑菇醬之後,我已經按捺不住大快朵頤的衝動了。

“怎麽?”我看她呆呆地坐著,沒有要動口的意思,“不喜歡牛排?要麽換點別的?”

“不啊,”百靈微笑著搖搖頭,“我在聽它的聲音,你不覺得很神奇嗎?”

再怎麽仔細聽,也不過是些吃飯時發出的聲音而已。

“有什麽特別的嗎?”

“我從沒吃過牛排。”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餐具,“要怎麽開始呢?”

連握刀叉的手都反了,女孩的動作透著生澀與狼狽,我強忍住想笑的衝動,輕輕放下手中的食物,用餐巾抹了抹嘴。

“來,”我捏過她的手腕,慢慢扣在桌麵上,“首先你要放鬆,牛排是有些硬,可也沒你想象的那麽可怕。”

“不不不,不用了,白先生,你隻要自己吃就可以了。”她突然縮回手,將刀叉丟在了桌上,“我能聽出你的動作,這樣我也就會了。”

“靠聽?”雖然之前領教過她的厲害,但現在還是不免有些吃驚,“連我吃飯的動作都能聽出來嗎?”

“嗯,真的。”

女孩的臉上泛起緋紅,而我卻不知為什麽,突然感到一陣感傷—那道“看不見”的牆,橫亙在兩人之間,不僅畫出了各自的領域,也明示著彼此的不同。

她是一個代償者,這是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也是超越了外貌、身形、聲音、氣質、姿色、智慧,甚至性別的特質,從她成為代償者的那一天起,“普通的”生活便已不複存在—她和那個在酒吧裏拋硬幣賭錢的可憐人一樣,是且隻是一個怪物罷了。

“好的,那麽……”我微笑著點點頭,慢慢拿起餐具,“就讓我們從握刀的姿勢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