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旅歌

我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上九點半了。我並不趕時間,隻要在明天之前到達阿克西斯鎮卸貨就可以拿到運費—就算是開著手扶拖拉機,這時間也綽綽有餘了。所以我檢查了一下車子,吃過幹糧,直到中午才動身。百靈比我更能睡,她一直半倚半躺在座位上,十二點過後才睜開眼—不過從睜眼開始,她就沒再歇過了—她和著收音機裏的旋律,在車裏已經斷斷續續唱了三個小時,我覺得似乎就沒有百靈不會唱的曲子。她的歌聲談不上天籟—至少沒有原唱好,但也總算是能給單調的旅程增添一點點情趣。

一位牧民牽著牛經過岔道,我停車讓路,順便瞅了一眼路牌:“阿克西斯,向東八十五公裏。”如果一直向前,很快就會駛上通往卡奧斯的主幹路—當然,那不是為走私客準備的。我輕輕撥弄方向盤,讓車轉向通往阿克西斯的那條路。

我拿出水壺,擰開蓋子剛要喝,久違的紳士風度突然提醒我,最好先問一下身邊的女士。

“渴嗎?”

“嗯,”百靈點點頭,“有點兒。”

當然會渴,她從開口唱歌到現在,三個小時滴水未進—簡直不可思議。

女孩很自然地接過水壺,全然沒有看我,手上的動作卻恰到好處,連我的指頭都沒有碰到。以我現在的閱曆,出現這種情況的可能性就隻有一個。

“你是代償者對吧?”

“嗯,”她答得很爽快,沒有絲毫要掩飾的意思,“我可以聽見這個世界。”

這真是個優雅到造作的修辭—粗俗點說,不就是代償手術強化了她的聽神經嘛?這和世界又有什麽關係?

“聽見世界?”我努力讓自己不至於笑出聲,“能告訴我世界在說什麽嗎?”

“聽到呼吸的節奏,我便可知道你剛才在笑。”我吃了一驚,她的話突然讓氣氛變得嚴肅起來,“聽到關節的活動,我便可知道你現在的姿態,”她頓了頓,“聽到心跳的速度,我就知道你很緊張。”

她張圓了嘴,發出“啊”的一聲響,然後甜甜地笑著:“聽到回聲,我就可以判斷你的位置,還有,你的模樣。”

聽罷,我捏著方向盤的手裏不禁滲出了點點冷汗。我聽說過許多關於代償者的故事,它們中有的仿若超人,有的堪比仙子,但都不過是些居住在卡奧斯城深處的怪胎,對我來說就和天邊的浮雲一般,絲毫扯不上關係。但是今天,一個貨真價實的代償者,一個既是超人又是仙子的代償者,就坐在我的身邊副駕駛的位置上,她如此接近—但又是如此遙遠,仿佛來自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不可思議的能力啊。”讚歎的同時,我突然想到了一個悲傷的問題,“那麽你的視力也是……”

“嗯,”她依舊心平氣和,“代償手術奪走了全部的視覺,據說整個視神經都被剔除了,即使裝上電子眼,我也沒法看見東西。”

就是為了聽到常人聽不到的東西,竟然就可以放棄自己“看”的權利,誰能理解這些代償者的想法呢?

“那你可還算幸運,”我想起一個可以用來“安慰”女孩的例子,“知道嗎?我也認識一個代償者。他視力比普通人好,但卻把自己搞成了半身不遂,連上廁所都得靠人幫忙。”

“不不,白葉先生,”女孩有些著急似的插話道,“代償手術會奪去什麽東西,並不是由本人決定的啊。”

“是嗎?”這我真是第一次聽說,“那麽是醫生了?”

“也不是。”她搖搖頭,“外人隻能決定獲得什麽,至於失去什麽是由代償手術中使用的納米機械細胞自行判斷的。”

“納米機械細胞?”我當然聽過這個單詞,隻是不算很熟,因為它還有個更通俗的名字,“微調劑?”

“對,微調劑。”女孩略作停頓,“……但是具體的原理我也不清楚,我隻是明白一個原則,那就是‘想得到的越多,付出的代價越大’。聽過‘沒有不後悔的代償者’這句話嗎?用來形容目光短淺之輩。”她輕輕歎了口氣,“所以,百葉先生,以後請不要拿代償者開玩笑了,他們大多挺可憐。”

“好的,我會注意的。那麽你是為什麽要做代償的呢?”

“我?”百靈沉默了好幾秒鍾,看樣子我提了個不那麽好回答的問題,剛準備道歉,她突然指著駕駛台中間的揚聲器,“這首歌!你聽過嗎?”

巧得很,是《離遠的約定》,一首不可能再熟悉的曲子。

“嗯,聽過,麗雅的成名曲,很多年前的老歌了。”

“你喜歡嗎?”

此刻,貨車終於擺脫了崎嶇的爛泥巴道,從樹叢中隱藏的入口探出身來,越過一段五十米長的護堤後,駛上了一條雙車道的柏油馬路。我放鬆肩膀,將背輕輕靠在後座上,這才繼續起剛才的對話:

“不,”我頗認真地搖了搖頭,“這首歌太悲了,不適合我。”

“但我喜歡。”她好像對我的回答並不是很滿意,“而且最喜歡。”

說完,百靈便隨著曲子的旋律輕聲哼唱起來。她唱得很投入,比之前所有的歌都來得投入,甚至連表情都變得凝重,就仿佛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在神靈前禮拜。

“那一天,你離開了家鄉,我像往常一樣,揮揮手說‘再見’……”

空靈的聲線、精巧的吐字、溫潤的韻律,無一不完美到極致,我懷疑即使是麗雅本人再世,也不能將這首歌演繹得如此美妙,感人肺腑。

“大路邊,小樹旁,種下的約定,伴著楓葉飄零,帶著淡淡桂香……”

仿佛是著了魔,我受到歌聲的感染,竟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出聲:

“十年一晃,可曾記得鄉間路上,屬於兒時的過往……”

一些埋藏在我心底深處,不願被想起、不願被提及的東西,隨著旋律慢慢上浮,貫穿了脊柱,直抵咽喉,連聲音也隨之微微顫動。

“大道茫茫,枯藤枝頭的鳥兒啊,將誰的故事傳唱……”

壓抑在心口很久的痛苦和悲怨,在這一刻爆發出來,我很自覺地鬆了鬆油門,讓貨車減速—隱隱約約的濕潤,將視線輕輕模糊,即便努力調整著呼吸,也很難阻止某樣鹹澀的東西從眼眶滑下。

百靈停下了歌唱,隻有我還在哼唱著,她沉默了一小會兒,突然似是自語地道:“白葉先生,你很喜歡這首歌呢。”

我沒有理她,因為曲子已經接近尾聲:“那早已素不相識的你我,是否還能找回麥田裏那一秋的金黃?”

有人曾對我說過,用心唱出的歌,能分辨出好人與壞人,我那時覺得他是個搞哲學把自己搞傻了的白癡。

現在終於明白,我錯了,而他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