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誓約

夜梟的鳴叫把我從睡夢中驚醒。

並不是什麽好夢,所以反而有些慶幸,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搓搓手,啟動方向盤旁的車載電腦,屏幕上跳出了“第十五年六月五日星期一淩晨四點四十五分”的字樣—還不到重新上路的時間。自從熟悉了到卡奧斯城的走私路線之後,我已經習慣在白天睡覺,晚上開車。但這次情況有些不同,文森特督察—我的“指路人”,告訴我在六月六日晚上會有聖騎士團的突擊路查,若不想被抓個正著,隻有在白天過卡,而他也已經和站崗的人打過招呼,到時我隻要稍微“打點”一下就應該能輕鬆過關。

白天進城,這可壞了規矩,各種想得到想不到的麻煩肯定會接踵而至,要按我本來的性格,就老老實實等一天算了。但我說過,這次的情況有些不同。在我的儲物箱裏,裝著一件約好必須在六月六日午夜十二點之前送到卡奧斯城比特區的小盒子—每個人都有他的底線,我的底線就是許下的諾言,決不反悔。更何況有人願意為這個小盒子付三萬五的運費—如果準時運到的話,這筆錢可夠我喝上好幾個月了。

至於你問那盒子裏裝了什麽?抱歉,自從去年我無意間打開了一個送到林蔭區的手提箱之後,就發誓絕對不再好奇那些密封得很好的容器裏究竟藏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剛才我說什麽來著,發過的誓,決不反悔,對吧?

睡意消散之後,四下突然就靜得讓人發寒。沒有人可以交談,也沒有東西可以消遣,雖然早已習慣了這種帶著幾分蒼涼的寂寞,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打開了厚實的車窗,想要透口新鮮空氣。

我曾經有個搭檔,一個俄羅斯女孩,這輛六輪軍用卡車本來就是她的—鬼知道她是從哪兒搞來的。跑長途時我們輪流休息,無聊時還可以談談天。後來她嫁了人,嫁了個有錢有勢的闊佬,你瞧,不管世道多麽凶險,漂亮的臉蛋總會有用。而對她來說,能混到張長期飯票,從此不愁衣裝,也不啻是個完滿的結局了。

樹林深處浮起星星點點的綠色光斑,那可能是螢火蟲的舞蹈,也可能是土狼的貪婪,在盛夏的六月,這裏總有數不清的生靈,將弱肉強食的故事一再複演—俄羅斯人管這裏叫“輪回森林”,也許就是這個道理吧?

沿著卡車右邊窄窄的土路,再往東北走差不多三百公裏,就是世界經濟、工業、文化與科技的交會點,一個雜糅了美與醜,善與惡,黑與白,以及各式各樣信仰的混沌之城—卡奧斯。

卡奧斯城也是現在這條運輸路線的最後終點,但在六月六日之前,我還有一大批貨要送到阿克西斯鎮,那是一個肮髒擁擠但熱鬧非凡的小地方,如果一路順風,今天傍晚我就能到那兒,吃頓正經點的晚飯,洗個舒服的熱水澡,再到軟**睡上一覺。哦,也許還要找人打一架—好好地打上一架。

一想到這裏,我不知怎麽竟亢奮了起來—“阿克西斯”,對,我喜歡它。那裏曾有一個很著名的地下拳堂,現在則是“血獄”的周賽場之一。在狀態好,或者說有“肉雞”在擂台上倒觀眾胃口的時候,我很樂意上場去賺些外快。當然,這種“娛樂”總是有風險的,有時看上去不堪一擊的對手,刹那間就能將我打趴下,而我也畢竟不是專業拳師,略有小傷便會立即退賽,所以在那裏的口碑並不算好。最近兩年,我還學會了一個訣竅,那就是隻在星期一的晚上去打拳—那時候高手都在觀望,而“肉雞”看到與自己實力相當的人在場上招搖,難免會蠢蠢欲動。

伴隨著清涼的晚風,一聲綿長的狼號飄過車窗—沒有什麽值得擔心的,這輛軍用貨車雖然有些年歲,但它和大部分俄羅斯人設計的裝備一樣,異常結實耐用,別說狼群,就算是一打衛兵級紅臉那樣的怪物也奈何不了我。在這條路上最危險的,說到底還是人,他們扛著火箭筒,帶著重機槍,為了哪怕一塊錢的“利潤”也會痛下殺手。看到副駕駛座底下的那個家夥了嗎?Q9M突擊步槍,世界上最好用的翻譯器,很多時候,它響起的聲音就能解決一個談到口幹舌燥都解決不了的問題。

收音機裏播放著《離遠的約定》,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中文歌,靜靜的哀怨,淡淡的憂傷,就像我指間的這根細煙,繚繞著不平凡但卻也不足稱道的餘韻,緩緩盤旋而上,慢慢消散在夜色之中。

就在我掐滅煙頭,關上車窗,準備重新入睡的時候,一輛關著前燈的輕型越野車出現在道路盡頭,以大概九十公裏每小時的速度向我這邊駛來—天空已經隱隱有些發亮,但絕還沒有亮到能讓它這麽胡來的地步,我急忙打開遠光燈照亮前方,希望他至少能沿著道路走直線,別撞到停在邊上的我。

測速計上的數值從九十驟然跌到了零,越野車在土路上拖出一道深深的刹車印後,在我的燈光裏停穩。

我聽許多司機吹噓過類似的場麵,他們的故事大多以一場混戰收場,我沒有野外遭遇戰的經驗—無論對手是強盜還是野獸,在緊張地把步槍上好膛,關掉收音機之後,我硬壓著忐忑的心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越野車的車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著棕黃色短風衣的瘦弱老人從裏麵探出身子,他慌張地朝身後盯了幾秒鍾,又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然後快步走到我的駕駛座旁—途中還打了個趔趄。

老人看起來很著急,也沒帶什麽武器,稍許猶豫之後,我搖下了防彈車窗。

“你好,有什麽事嗎?”

“好、好……”他的俄語很生硬,顯然不是本地人,“你你……”

“你可以說英語。”實際上我更期待他會說中文。

“啊,嗯,”他張大嘴巴,支吾了兩聲,微微點了點頭,“你是……你是跑貨的?”

我心裏咯噔一下,“跑貨”雖然是個不錯的糊口活兒,但畢竟不合法,被卡奧斯城的路檢抓住,車丟了不說,還免不了幾個月的牢獄之災。

“以前是,現在我……”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實在看不出什麽來頭,“請問你到底有什麽事嗎?”

“你,你能,你能幫我個忙嗎?”

我無法理解他那種期盼的眼神,仿佛我就是他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說吧,”我不太情願地皺了皺眉頭,“如果我能幫上的話。”

“一件貨,隻是順帶,幫我運一件貨。”

他的要求並不過分,畢竟我就是做這個的。

“順路的話可以,”我點點頭,“你貨的重量?體積?抵達的時間和地點?”

老人踮起腳,朝我的駕駛座瞄了一眼,我這時才發現他雖然骨瘦嶙峋,但個子很高,有一米九以上。

“大概三十九公斤,”他用手在胸口比畫了一下,“這麽大。至於地點……”老人突然把手伸進衣領—這動作著實讓我冒了冷汗,掏出一隻黑色的翻蓋手機—還是新款,遞到車窗邊:

“隨便去哪裏就好,過段時間我會打這個電話,告訴你把貨丟在什麽地方。”

我正了正身子,倦意全無,記得有個算卦先生說我這輩子會有一次奇遇,不曉得會不會是今天。“貨可以帶,”我冷冷地道,“但後麵的條件恐怕不能接受,我……”

他掏出的藍色鈔票讓我暫時閉上了嘴,那是印著防偽反光層的卡奧斯幣,百元一張,摞得整整齊齊,用紙帶捆好,足有兩寸厚。

“你帶著貨隨便做什麽都行,一個星期兩萬,兩個星期四萬,依次類推,”老人想了想,又掏出一摞鈔票,掂在手裏,“……兩個星期的費用,算作定金,等你接到電話,把貨送到我指定的地點,費用我們一並結算。”

不知是不是注意到我盯著鈔票發呆的目光,他的嗓音開始清晰起來,神情也更加自信:“如何?天底下可沒多少這種好生意,你最好快些決定,我趕時間……”他的語氣越發強硬起來,“非常趕。”

確實,天底下實在找不到這種好生意了,這個老人很容易便抓到我的命脈—沒錯,就是錢,有錢男子漢沒錢漢子難,像我這種無依無靠的江湖人士,更是明白這個道理。但同時我也非常清楚,這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更沒有不花錢就能中獎的彩票。

“我……”將視線從鈔票上挪開,我盯著老人繃緊的臉孔,“我必須先看一下貨。”

老人似乎很能理解我的疑慮,點點頭:“把車燈先關上。”我照做後,他轉身走回越野車,探進半個身子,摸索了一陣,再走出來時,身後好像牽著個人。

那是一個女孩的身影,在天邊晨曦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嬌小纖細。她頭戴闊簷草帽,身穿露肩的淺綠色連衣裙,雖然看不清麵容,但從身型來判斷,年紀應當還小得很。

“三十九公斤。”我輕輕嘀咕了一聲,終於明白那老頭子剛才為什麽要窺視我的駕駛座。

兩人來到車窗邊,女孩一直低著頭,將臉埋在草帽之下,那姿勢就好像在盯著自己的腳趾走路。

“這可壞了規矩……”我皺起了眉頭,“我不跑‘皮肉生意’。”

不和人口販子打交道—這也是我的底線之一……至少目前是。

“不不不,”老人的手和腦袋一起搖起來,“你搞錯了先生,這是……”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孩,“是我的女兒。”

女孩的黑色長發一直拖到胸口,她正牽著老人的手。兩人有著明顯的膚色差。

“你妻子是中國人?”我斜了他一眼,“還是日本人?”

“這不重要。”老人顯然是有些著急了,“我的時間很緊,你如果答應我的條件,就趕快讓她上車,如果不,就請說得幹脆些。”

“隻是帶貨沒有問題,可她是個活人啊,”我頓了頓,“而且我沒帶過孩子,也不想做誰的保姆,我……”

“一天喂三頓,”老人打斷了我的話,“你吃什麽她吃什麽,每隔三天換一套衣服,原來的扔掉,最好燒掉。所有的費用先全部算在定金裏,等事情了結後,我一起付給你。”他這次一下摸出三摞鈔票,扣在自己的右手裏,“六萬。定金我給你加到六萬!怎麽樣?做,還是不做?”

收益和風險成正比—我明白這個道理,但在貨真價實、沉甸甸的現金麵前,那些“可能存在”的風險又能算得了什麽?老實說,為了六萬元,就是原子彈我也敢給他馱。

“上車吧。”我敲敲車窗,把駕駛室另一側的門推開。

老人蹲下身,和女孩耳語了兩句,然後站起來拍了拍她的背,女孩依舊是低著頭,繞到右側的門邊,卡車的底盤很高,她定住腳猶豫了一下,似乎爬不上來。我探過身體,朝女孩伸出手,她沒有抬頭,卻準確地抓過了我的手,艱難地攀爬到座位上。

那是一隻多麽細膩纖弱的小手啊,帶著淡淡暖暖的體溫,忽然間竟讓我有些恍然失神。

“你的女兒……”我連忙把頭扭向老人那裏,“叫什麽名字?”

老人根本就沒有要回答的意思,他把三疊鈔票遞到車窗口:“在接到我的電話前,小夥子,無論發生任何事,你都不能離開她,也不能把她交給其他人,明白嗎?”

“這你放心。”我點點頭,伸手取錢,“我送的貨,從沒出過問題。”

“別讓她受到傷害,”他突然把錢抓得很死,“這我需要得到你的保證。”

“我盡力而為。”

“不,我要你發誓。”

我愣了一下,老人嚴肅而略顯痛苦的表情裏,藏著難以回絕的期待。

“好的,”我點點頭,加重語氣,“我發誓。”

老人這才鬆開手,讓我取回錢。他深深歎了口氣,大步走回越野車裏,發動引擎,依舊滅著車燈,匆匆上路。我小心翼翼地把錢塞進座位底下的暗囊—這可真是一大筆錢,多到足夠讓我晚上做夢都笑出聲。

天還沒亮,看了看時間,也才剛好五點整,我挪了下身子,準備再睡一會兒。

“你叫什麽名字?”一個細膩纖弱的女聲在耳畔響起,“好心的先生?”

她的聲音柔和而平靜,就好像身邊發生的一切和自己了無關係。

“我?”第一次同“貨物”說話,總歸會有些不自在,“我叫白葉,如果覺得拗口,你可以叫我懷特。”

“白葉……”我得承認,她的中文比我說得悅耳,“很好聽的名字呢。”

女孩摘下草帽,放在膝頭,輕撫著臉頰旁的黑色直發,露出淡淡的、純純的微笑。她看上去十四、五歲,五官裏帶著東方女子特有的精致娟秀,舉手投足間都摻著一抹不加修飾的典雅莊重,眼神中……

她沒有任何眼神,黑色的瞳孔就像是雕刻在眼眶裏的裝飾品,隻是呆呆地對著前方,茫然無光。

“你是個盲人?”如此失禮的語句,我剛問出口就有些後悔了。

她側過臉,像是在看著我,又像是在望著車窗外的某處,然後眨了眨眼:“雖然我看不見,但也可以知道先生您的位置,也可以聽見您的話語,也可以理解你的心境,這難道還不足夠嗎?”

我一時無言以對,這個女孩似乎比表麵上要成熟得多,她那對眸子明明毫無光彩,卻有一股看穿人心似的力量。

偶然間,我注意到在她脖根,接近鎖骨的皮膚上,印著一行像是文身的黑色字母—“Turtur”。

“圖圖?那是你的名字?”

“那是斑鳩的拉丁字母,有很多大人這樣稱呼我,”她微笑著搖搖頭,“但我的朋友都叫我‘百靈’,你也可以。”

“喂喂,事先說明,”我連忙擺擺手—雖然明知道她看不見,“我可不是你的什麽朋友啊。”

她露出有些驚訝的神色:“你不是剛剛才發誓,不讓我受到傷害嗎?”

“對,但那隻是生意,明白嗎?我必須明確一下我們之間的關係:你是我的貨物,我是運送你的司機,我們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隻是一種……”我一下找不出合適的形容詞,“一種人和東西間的關係,我發誓不讓你受到傷害,隻是職業道德,明白了嗎?”

“那就足夠了,”她咯咯地笑出聲,稚嫩的臉上溢出一灣淺淺的酒窩,“白葉先生,那就足夠了。”

我從不相信一見鍾情的童話故事,但心跳的感覺又怎會說謊?

“‘百靈’是吧?”我也笑著,點點頭,模仿著她的語氣,“是個很好聽的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