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一)

虛驚一場。醫生沒能查出青憶病情加劇的原因,隻說可能是記憶上傳過程本身對腦部造成刺激,使之加速病變。阿諾不禁為自己先前的擔心感到好笑,憑他的能力和手法,怎可能會露出馬腳。

哄完又哭又鬧不肯放手的青憶,阿諾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家,他訂購的量子存儲器已經到了,從他下單網購到送貨運達不過半天。

禦雲會監控記憶,難保不會刪改記憶。如果連自己供職的禦雲都不能信任,又有哪家提供記憶存儲服務的公司可以信任呢?雖然不情願,阿諾也不得不采取最原始的辦法—在本地備份記憶,效率雖低,卻是目前看來最安全的辦法。隻是,量子存儲器有限的容量遠遠不足以存下阿諾的所有記憶。

自從記事以來,阿諾就一直依賴記憶雲存儲記憶。無限製的存儲容量,方便的分類存儲和標簽檢索功能,再加上雲網的超高帶寬保證了上傳與下載的速度,記憶雲就好像阿諾的第二個大腦,無處不在的、無形的大腦。阿諾所做的每一個決定、每天每小時每分鍾的行動,全都取決於這些記憶。如果他的體驗性記憶數據全部丟失,他會不會也像何語不認識徐青憶一樣忘記吟風?

阿諾想到自己的數據在他人掌控下就不舒服,即便這人是自己服務了多年的雇主。他買下十塊市麵上可見的容量最大的量子存儲器,這些空間卻隻能裝下他百分之十七的記憶。想出辦法之前,他隻能隨身攜帶這十塊存儲器,借由移動終端架構起一個小型私密局域網,使得這些記憶同在雲端一樣可實時調取。

艱難的選擇。從哪裏開始呢?陳諾自五歲以來的所有記憶文件按時序排列在智能眼鏡視域中,自左向右滑動,他命令其按標簽重排。數百個標簽目錄,多的下麵跟了上千條記錄,少的僅寥寥數條。阿諾閉上眼睛想了想,做出決定,先下載所有帶有“吟風”和“禦雲”標簽的記憶,然而僅僅這些就占了容量的大半。得再訂購一些量子存儲器,或者,真正學會遺忘,阿諾心想。

如此大容量的數據下載得花上點時間,其他記憶的選擇決定可以等明天下一批存儲器到貨再說,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

(二)

清霧。“第二伊甸”特殊任務區的那個匿名任務依舊處於未解決狀態。也許是任務本身太不起眼,也許因為發布人故作神秘,使得對其感興趣的人數寥寥,更別提認領的人數了。

阿諾在文字通信界麵上輸入那串數字,進入加密文字通信頻道。

“你好。”他輸入最稀鬆平常的招呼。

智能眼鏡的視域沒有任何粉飾,純白背景上唯有黑色文字。加密文字通信頻道隻允許文字存在,不兼容任何多餘算法,就連文字輸入都隻能使用傳統的鍵盤,語音識別輸入不被接受,阿諾不得不用藍牙連接了一個實體鍵盤,手動打字。因為簡單,所以純粹;正因為純粹,所以才安全。

阿諾等了很久,視域中沒有出現任何新的文字,就在他快放棄時,白色背景上浮現出了一行黑字:“嗨,哥們兒你怎麽稱呼?”

嗬,阿諾不禁揚起嘴角,對方並不是他想象中嚴肅正經的樣子嘛。“叫我阿諾吧。”他如是答道。

“阿諾。你能看見霧嗎,阿諾?”

看來對方準備直接切入正題,阿諾喜歡這態度,“你指哪種霧?”

“因為霧的存在,我們總是看不清霧後麵的東西。但是我們真的能看見霧本身嗎?”

阿諾想了想,打出兩個字的回答,“不能。”

“那麽我們又如何確定霧真的存在呢?如何確定霧就是我們所認為的霧呢?”

這是個哲學愛好者嗎?阿諾不想兜圈子,單刀直入地發問,“怎麽清霧?”

“沒有霧就沒有雲。”

阿諾腦中某根神經突然一緊,他覺得在哪兒聽到過類似的話。

上傳?對方突然跳轉了話題。

問話簡短,阿諾還是一眼就明白對方在問什麽。

“嗯,實時上傳記憶。”

“你確定你真的記得你的記憶嗎?你確定你記得的是你的記憶?”

莫名其妙的問話,阿諾正思索著如何回答,對方卻自顧自繼續著。

“組成所謂‘人生’的正是一段段記憶的集合;而所謂‘人格’,不也是由過往的記憶所塑造的嗎?剛出生的人類孩子,是沒有人格可言的;在逐漸長大的過程中,他們有了對於這個世界的認知,有了獨特的經曆,才漸漸形成人格。當然,這種認知和經曆也是建立在記憶之上的,或者是親身經曆的體驗性記憶,或者是從書本上、課堂上、他人的言語中獲得的知識性記憶。記憶是‘因’,人格是‘果’,你能想象沒有記憶卻擁有人格的人嗎?”

阿諾一下想到了何語,“那些在成年後失憶的人呢?他們失去了記憶,卻依舊保留著人格吧。”

對方的回複速度出乎他意料得快,“你也使用了‘保留’這個詞,失憶者的人格是在失憶之前形成的。就好像製模一樣,記憶是模具,決定了人格的形狀和骨架,而當人格固定之後,即使原本的模具,也就是記憶,被去除甚至融化,人格依舊不會改變。”

似乎很有道理,阿諾無從反駁,“所以呢?”

“所以你上傳到雲端的那些記憶,你認為是自己記憶的那些記憶,你確定它們真的是你的記憶?”

這麽想來,與其說阿諾擁有這些記憶,不如說這些記憶塑造了他。正是這些雲端的記憶,讓他“記得”自己名叫陳諾,“記得”自己是個孤兒,“記得”自己從五歲以來經曆的每一個瞬間、讀過的每一本書,“記得”自己如何從一個編程新手成長為老到的程序員,“記得”自己如何遇見吟風並愛上她。如果沒有這些記憶,那被稱作陳諾的這重人格也將不複存在。

在阿諾沉默之際,對方再度拋來一個讓他久久無法安寧的問題,“你確定你是你嗎?”

他沒法確定。他將所有記憶上傳到禦雲公司的服務器,輕易地將被自己看作冗餘數據、占據大腦容量的瑣碎記憶托付給外界,恰恰是極其幼稚地將自己最私密的記憶剝離開自身,等等,剝離自身,阿諾似乎找到了對方的邏輯漏洞,他重燃起了一線希望,幾乎是顫抖著打出他的問題,“可是,我的記憶是在我經曆了它們、擁有了它們之後才被上傳的,是在塑造我的人格之後才被剝離的。我承認時間短了點,可就像你剛剛所說的那樣,模具已經完成了任務,即使被融化也無所謂。所以,我還是我。”

嗬。阿諾能想象對方的冷笑。

“模具過早被去除會有什麽後果?而且,你確定從一開始你就‘經曆’並且‘擁有’你的記憶?”

無法確定。阿諾根本記不清五歲以前的記憶,他對自己身世的所有了解都來源於禦雲學院的檔案。他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會痛。他想起很久之前以矩陣為名的二維電影,他和男主角處於相同的懷疑之中。

“等風吹散霧,就能看見雲了。”對方沒等他回答,拋下最後一句不知所雲的話,退出頻道。

純白世界中隻留下這段對話,黑色字句醒目到刺眼,他呆坐著,無法做出任何反應。過了不知多久,筆畫開始從字的骨架上跌落,完整的對話傾塌成碎片,頻道被刪除了,阿諾被強行踢出。他沒有嚐試再次進入,知道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