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一)

吟風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麽快再次踏進Reservoir的辦公大樓。

已經過了上班打卡的時間,吟風第一次有機會好好打量這個她走了三年的門廳。水紋狀浮雕纏繞支撐起整個大廳的廊柱,在與天花板的連接處幻化為雲;穹頂垂下的水晶吊燈發出熾熱的白光,她眯起眼,恍惚中看到彩虹。這種裝潢在城市裏並不少見,也許正因其常見,才一直被忽略。

吟風比約定時間早到了十分鍾,穿過曾經工作過的辦公室時幾乎沒人抬頭看她。她看見自己曾經的終端工作站前坐著別人。同樣的位置,不同的擺設,她心裏有種別扭的感覺,大公司的規矩就是如此,任何一顆螺絲釘出了故障,都可以迅速找到替代品。

主管辦公室門口堆起了一些雜物,用過的廢棄打印紙,食品包裝盒,甚至枯死的植物,黃色的葉子耷拉在花盆邊,吟風叫不出它的名字。吟風在門口坐下,想等準點再敲門。

門卻打開了,傳出主管的聲音,“進來吧。”

“坐。”主管的聲音溢滿疲憊。幾天不見,她的臉色差了許多,厚厚的粉底都遮不住濃重的黑眼圈。

吟風在她對麵坐下,並不說話。

主管左手扶額,屈起的食指第一節指節抵住太陽穴,說道:“我收到了你的郵件。”

吟風仍不說話。

主管終於抬頭直視吟風,“你想怎麽樣?”

“我在郵件裏寫了,”吟風知道自己賭贏了,“我隻想要回我的工作。”

主管搖頭,乏力卻堅決,“不可能。”

吟風往後靠上椅背,抬起右腿擱到左腿上,“那我就隻能把手上的材料交給四大網絡媒體了,想必明天,不,今天,大大小小的媒體頭條都會變成‘禦雲非人道監控用戶記憶,收購HMC實為控製Reservoir’之類的吧。恐怕,三家公司的董事會都會不怎麽高興。”

“你明知這不可能,你的情緒波動會成為不穩定因素。”主管似乎開始煩躁。

“我能控製,就像我現在能控製住自己立刻把材料發給四大網絡媒體的衝動一樣。”

“不一樣!這要危險得多!”主管拔高聲音,複又歎氣,“你知道我們現在承受著多大壓力嗎?”

“你們?”吟風疑惑。

“全公司所有在職員工,哪怕有一點情緒波動都會迅速增幅,”她又按了按太陽穴,“我已經連續三天因為頭疼沒睡好覺了。”

吟風注意到主管今天的發髻有些亂,翹出的碎發裏又摻進了銀絲。她有些不明白,“所以,才需要我,不是嗎?”

主管再次搖頭,卻愈加無力,“不一樣,你沒法想象,情緒波動的增幅效應會發生在全公司每一個員工身上。太危險了,太龐大了,那東西,還那麽像他……”

“什麽東西?像誰?”吟風更糊塗了。

主管答非所問,“下麵的人都不知道,隻有公司高層知道,我也知道,可我卻在裏麵,他們把我當成了一個實驗品,嗬,整個東西就是個巨大的實驗品,我隻是其中一部分。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也許就連我和他的相遇都是……”

吟風有種不祥的預感,她放下右腿,坐直問道:“什麽實驗?”

“我們都是養料,那東西胃口太大了,不能讓那東西知道他的存在,不能讓那東西看見……”主管依舊無視吟風的提問。

“你們在喂養什麽巨型動物嗎?”吟風試探著問,“是禦雲的陰謀嗎?”

聽到“禦雲”二字,主管打了個激靈,方才出神的狀態全然消失,臉上又換回疲倦,“別摻和進來,走吧,越遠越好。”

吟風知道她再也問不出其他,她無聲站起,欲轉身離開。

“等等,”主管伸手遞來一張照片,“如果……有空的話替我去看看兒子。”

吟風接過照片,上麵是一張陽光燦爛的笑臉,不過六七歲的幼童,她從不知道主管還有個兒子。男孩的眉目間能看出主管的模樣,竟還有幾分像她熟悉的另一個人,吟風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相似的容貌,也許隻是錯覺。她點點頭,轉身離開。

計劃成功。吟風並沒有掌握什麽材料,昨天發給主管的郵件裏所寫的一切都隻是她的猜想和添油加醋。她也不想要回自己的工作,隻想借機刺探消息。

她確實得到了一些線索。全公司似乎被作為一片實驗田進行著某種實驗,龐大的、危險的、可怕的東西,很像主管認識的某個人,她不想讓那東西得知那個人的存在。公司普通員工並沒發覺,隻有高層掌握背後的秘密,主管是唯一一個知道實情卻參與實驗的人,但她卻不能說—是禦雲的陰謀,讓全公司員工的情緒波動互相傳染並增幅。那東西是什麽呢?不大可能是食量龐大的巨獸,不然她進公司不可能沒注意到,而且Reservoir這樣的一家公司也沒理由飼養動物。是巨型情緒增幅儀嗎?還是移情技術?禦雲到底在搞什麽鬼?

她得去找阿諾。

(二)

帶有“吟風”和“禦雲”標簽的所有記憶都已備份到量子存儲器,新訂購的一批硬盤也已到貨,可是陳諾卻並沒有心思下載備份更多數據。前一天,他無法抉擇;今天,他甚至無法確定它們是否屬於自己。

記憶、人格、自我,幾個關鍵詞如迷霧般縈繞在阿諾心頭。如果禦雲早就開始默默修改他的記憶,如果從小他便被灌注虛假記憶,如果陳諾的人格並非由他本人的經曆與思想塑造,他保留這些雲端的記憶又有什麽用?為了證明陳諾愛過何吟風?可誰又能保證他的情感沒有受到外力影響?

懸賞“清霧”任務的到底是誰?使用“霧中人”賬號活躍的又是誰?所有線索都斷在當中。他調查過“AP計劃”沒有任何結果,兩個字母可以有無窮指代,二十年前的曆史如深埋在土中的樹根,生長出茂密枝葉,卻無法找出最初的那一枝。

等風吹散霧,就能看見雲了。這是唯一剩下的提示,阿諾總覺得在哪兒聽過類似的話,他檢索了所有雲端的記憶,卻一無所獲。當然,禦雲可能早就刪除或修改了相關部分,他忍不住嘲笑自己所做的無用功。他試圖回憶,能夠在腦中留下印象的一定是非同尋常的記憶,因為一般在實時上傳之後他就會放心忘卻,甚至刻意忘卻,上傳後的記憶不會在腦海中留下多少痕跡,這是保證大腦高效運轉的關鍵—不受繁雜記憶的數據碎片幹擾。在哪裏?是什麽時候留下的數據碎片沒有清理幹淨?

突然之間,他想到另一種可能性,也許這根本不是上傳後留下的數據碎片,而是根本沒有上傳的記憶造成的模糊印象。阿諾很少關閉實時上傳,除了親熱時偶爾應吟風要求外,隻有那次雲網故障,他沒有上傳那天下午的任何記憶。風吹散霧,看見雲,似乎是那個奇怪的雲網專家說的,他叫什麽來著?好像是……猴哥!阿諾檢索禦雲標簽下的所有記憶,沒有一段與猴哥有關,這說明他們根本就不認識,或者禦雲不希望他們認識。阿諾決定去找他。

阿諾站在自己的膠囊隔間門口,背朝入口。他不記得猴哥的隔間號碼了,他閉上眼睛,回憶那天下午的情形。先是向右,跟隔壁的家夥談話,然後是十點鍾方向,走到底,左手邊。膠囊隔間門口掛著六十四號門牌。

門關著,阿諾敲了敲,門自動滑開。

一樣的煙味,一樣頂著雜亂長發的腦袋。沒錯,就是這兒,阿諾慶幸自己的空間記憶沒有退化得太厲害。

“猴哥,你,呃,”阿諾斟酌著用詞,“你了解霧嗎?”

“霧,你想了解霧嗎,夥計,”猴哥喃喃道,“有時候,霧看起來阻礙了視線,可誰又知道霧背後的世界是什麽樣,有時候真實遠比你想象的更可怕。”

“但那畢竟是真實,告訴我如何清霧。”如果連真實都沒法追求,陳諾又何以成為陳諾。

猴哥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煙圈,“我不知道。我隻能告訴你霧背後的雲,聚集起來的、無比龐大的雲,獨立的個體連綴成雲,效率得到加成……”

“我知道,這不就是雲的意義嗎?”阿諾忍不住說道。

“認真聽著,夥計。想想螞蟻和蜜蜂,集群的智慧超越個體。科學家、科幻作家、妄想家,他們想了很多年,人類是否也能獲得這種集體智慧,可是卻無所獲;直到雲的出現、成熟、完善,我們在雲端共享記憶、交流思想、完備共同的知識庫。以雲為媒介,人類第一次無限接近集體智慧,你能想象之後會發生什麽嗎?”

阿諾想了想,“每個人的思想會趨同?喪失個性?”他試探性地答道。

“哈哈,”猴哥笑了,“挺有腦子嘛。確實可能趨同,可是趨同的方向卻不一定,是正是邪,保守還是冒險,消極或積極,沒人能保證。如果順其自然,風險會很大;可沒人有相關經驗,又該怎麽進行人工幹預?”

“先在小範圍內進行實驗,等掌握幹預控製的方法後再應用於更大範圍。”阿諾似乎想到了什麽,卻抓不住那縷思緒,他隱隱有些不安。

“太棒了!”猴哥鼓起了掌,“不愧是我禦雲的員工。”

阿諾努力克製聲音中的緊張,“然後呢?”

“沒有然後。”猴哥斬釘截鐵地回答。

“那麽,怎麽才能清除霧看見雲呢?”

“都說我不知道啦。”

不知為何,阿諾覺得猴哥的口氣裏有種長輩回答小輩問題般的無奈與敷衍,“回去和你女朋友聊聊吧,何吟風是吧,風說不定能吹散霧,當然,說不定也會吹散雲,誰知道呢。”猴哥說道。

“你是誰?”阿諾的警惕性瞬時上升,為什麽他會知道吟風的名字?

“騰雲駕霧的孫悟空唄。”阿諾不確定那個叫猴哥的男人是否在開玩笑。

他退出房間。新的線索,新的謎團,他得去找吟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