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 落 / 江 波3
“需要我們幫忙嗎？我們可以幫你摧毀敵方的抵抗。”
“你說過銀河人不宜介入星球內部事務。”
“沒錯，但現在你是我們的盟友，我們隻想盡快解決這件事。曠日持久的戰爭可不是什麽好事，銀河人久遠的曆史深刻說明了這點。我還必須提示，時間不是我的問題，是你的問題。”
“我會解決這個問題。”阿奴吉亞回答，作為弱勢的一方，他隻想在銀河人麵前維持一點有限的尊嚴。銀河人提供了強大的武器，亞迪特人也已經臣服，相比而言，他擁有的力量超過曆史上任何一個北方之王。如果繼續依賴銀河人來打敗摩尼卡人，那麽他完完全全就像一個傀儡。
當他接受數萬將士的歡呼，看見他們興奮的麵孔，他清楚地意識到巨大的使命感。帶領摩尼卡人走出星球的，應該是一個先知，而不是傀儡。銀河人已經提供了足夠的幫助，他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完餘下的路。
“如果需要幫助，就直接告訴我。”布丁不緊不慢地說著，忽然話題一轉，“巴姆巴洛姆要回去了。”
“哦，那太好了。”
“他向我們提出了一些很難辦到的要求，但是我們還是做到了。”
“什麽要求？”阿奴吉亞順著布丁的話問。
“他要成為一個完全不受任何氣氛素幹擾的人。”
“哦？”
“沒錯，完全不受氣氛素控製，完全獨立。”布丁加重語氣，“我們發現了你們的體內有一個編號為‘貝塔一百四十七號’的關鍵基因，它可以影響所有相關蛋白質分子的表達，如果這個基因失去活性，你們的軀體將對氣氛素不敏感，或者說，沒有任何一個領主可以控製你。”
布丁的話還是讓人似懂非懂，但是阿奴吉亞明白了其中的意味：巴姆向銀河人尋求幫助，找到了不受氣氛素控製的辦法。他明白巴姆的心思，巴姆不願意向任何人屈服，包括自己。
“那麽你們可以幫助他達成願望了。”
“沒錯，當他回到你的營地，會和從前不一樣。”
“這對他是好事。”
“是的。我還有點其他的意外發現。”
“哦，什麽？”
“巴姆下了一個蛋。”
“哦？”阿奴吉亞有些意外，隨即平靜下來。巴姆一定是對銀河人的手段感到不安，所以產下一個蛋。像巴姆這樣的高級領主，是不會輕易產蛋的。
“這讓我們所有人都感到意外。你們根本沒有性別，然而卻有截然不同的基因混合方式，我們從前從未見過。你們每一個人都可以下蛋，是嗎？”
“摩尼卡人用自然的方式延續生命。”
“沒錯，隻是和我們完全不同。我們的人類是有兩種性別的，你們卻隻有一種，然而你們並不是雌雄同體，也不能把你們定義為雌性。你們每一個都能接受別人的遺傳基因來修改自身的遺傳密碼，這真是太神奇了。我從前居然從來沒有想到有這樣的可能。”
布丁自顧自說著，阿奴吉亞接不上話，於是隻能沉默地聽著。
過了片刻，布丁似乎意識到了阿奴吉亞的沉默，也停了下來。
“阿奴吉亞，這次找你除了巴姆的事之外，是想要和你確認一件事。”當他再次開口，便又換了一個話題。
“什麽事？”
“你的‘貝塔一百四十七號’存在突變，根據我們檢查的樣本，你的身體內，大約有百分之一點四的‘一百四十七號’關鍵基因是突變的，但是近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正常的。所以我想請你確認，是否曾經擁有氣氛素免疫的能力，後來因為某種原因重新對氣氛素敏感。”
“氣氛素免疫，那是什麽意思？”
“就是對氣氛素完全不敏感，不會接受氣氛素的控製。巴姆說你們有個特別詞匯形容這樣的人，叫作自由者。”
自由者。
這個詞匯像是雷電般閃過阿奴吉亞的記憶。是的，他曾經是一個自由者，這個詞就像鬼的影子一般一直跟著他，直到他成年，成為一個探子。
據說，他本來一出生就該被拋棄。天生不能感受氣氛素的嬰兒絕大多數都被拋棄了，他之所以能活下來，完全是出於村民們的善心。
領主讓許多人給他混血，感受氣氛素的能力隨著血液一道進入他的身體。他的身上至少流著三十個人的血。這些人鄙視他、嘲笑他，然而還是獻出自己的血讓他能夠逐漸地開始感受到氣氛素，最後完全恢複正常。他發自內心對這些叔伯們心存感激。還有那仁慈寬厚的領主大人，他心存敬畏，更多的還是感激。
他愛他們。他愛村子！鮮紅的莊稼地裏，黑色屋頂的房子，村子裏老老少少的人們都站在村口，為他送行。
他想起了留在記憶中的最後一幕。
然後是燒焦的廢墟和腐朽的屍骨。
所有的親人都不在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把。
“布丁閣下，是否可以讓我獨自待一會兒，我會回答你的問題，但是現在我需要獨自冷靜。”阿奴吉亞強忍著哀痛，平靜地說。
布丁覺察了異樣，“阿奴吉亞，你的眼睛……我先告退。”
布丁離開了。
阿奴吉亞靜坐了一小會兒。片刻之後，哀傷逐漸退去，他站起身，走出營帳。
眼前，一個營帳挨著一個營帳，綿延不絕。戰士們來來往往，在為下一輪的進攻做準備。
阿奴吉亞緩步穿過人群，血腥的氣息夾在空氣中撲麵而來，每個人身上的氣息都有和別人截然不同之處。他心念一動，停下腳步，閉上眼睛，氣氛素在空氣中彌散，在他的腦海中形成一個個完全不同的形象。
他張開眼睛，有了一個新的主意。
“你，到我這邊來。”他對一個正在做劈刺練習的戰士說。
戰士有些意外，然而還是收起短劍，快步走了過來。
阿奴吉亞不用眼睛看他，而是快速地辨認著他的氣息。
至少有兩種氣息和其他人是不同的，很微弱，然而還是能夠被分辨出來。阿奴吉亞努力品味那兩種特別的氣息，他有些不確定，然而值得一試。
戰士走到阿奴吉亞身前，忽然倒了下去，蜷起身子，六肢緊縮，卷成一個球，就像一個巨型的蛋。
其他的戰士們被這突然的變故所吸引，紛紛圍了過來。
阿奴吉亞伸手撫著戰士的背，戰士猛然間彈開身體，一骨碌後瞬間起身。
他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手，似乎剛經曆了不可思議的事。
“大家去做各自的事。”阿奴吉亞平靜地宣告。
人群散去。
被召喚來的戰士仍舊在原地站著。
“你叫什麽名字？”阿奴吉亞問。
“基多義諾姆。”戰士回答。
“基多義諾姆，你做我的護衛。”阿奴吉亞對他說。
基多義諾姆會是一個絕對忠誠的護衛。
阿奴吉亞抬眼望了望遠處的速昂城，高大的青灰色城牆堅實厚重，哪怕遠臥在地平線上，也能讓人感受到那阻斷一切的氣魄。
他有了一個新的計劃，隻等巴姆歸來就可以放手去做。
充滿挑戰，風險巨大，然而卻有很大的機會成功。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自己的護衛一眼。
阿奴吉亞在前邊走，巴姆巴洛姆不緊不慢地跟著，就像一個侍從。
阿奴吉亞的腳步從容而鎮定，巴姆巴洛姆的動作卻有些僵硬。
這個計劃實在太冒險，巴姆巴洛姆不由自主地感到緊張，手心裏都是汗。刀劍林立的戰陣他不怕，戰鬥就是亞迪特勇士的生存之道。然而孤身一人，手無寸鐵地走向敵人，還能如此鎮定，他實在很欽佩阿奴吉亞的勇氣。
勇氣需要自信來支撐。他親眼看見阿奴吉亞如何讓一個戰士陷入休克，隻在一瞬間，阿奴吉亞就像魔術般抓住了戰士的靈魂，控製了他的生死。傳說中，神聖大巫就是這樣懲戒那些不虔誠的信徒，阿奴吉亞就是神聖大巫的代言人。
他心甘情願跟著神聖大巫的代言人去冒一次險。
隻不過，如果城牆上射來一塊飛石，神聖大巫也無法保護阿奴吉亞的生命。
阿奴吉亞沒有一絲躑躅，穩步向前。他的灰色罩袍拖曳在地，看不到腳步，整個人仿佛就在草地上飄移。
罩袍下，巴姆巴洛姆全身濕透，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笨拙。或許是這身不倫不類的罩袍防礙了自己。他渾身不自在地跟在阿奴吉亞身後，保持距離，表現得就像一個對主人恭敬有加的侍從。
城牆上的士兵沒有投放飛石。他們對兩個來曆不明的灰袍人感到好奇。“站住！你們是什麽人？”城牆上傳來喊話。
阿奴吉亞停下腳步，向著城牆上回答：“以遠方星星的名義，我是來自北方的星使，請求一杯水和一餐飯，我們要繼續趕路，前往聖城朝拜。”
“看見了嗎？現在在打仗，你們往回去，不要再來了。”
“我們是星星的奴仆，戰爭和我們無關，隻要借路前往聖城。”
士兵低頭商量，片刻之後，再次喊話：“有武器嗎？”
“星星的奴仆從來不需要武器。”阿奴吉亞從罩袍下伸出手，高高舉起。巴姆巴洛姆也照樣舉起手來。四手高舉，這是一個投降的姿勢，巴姆巴洛姆緊張地盯著城牆上士兵的一舉一動，十五步之外有一個小小的土包，隻要有一點苗頭，他就立即拉上阿奴吉亞奔逃到土包後邊。
“嘎吱嘎吱”幾聲後，從城牆上搖下一隻巨大的籃子。
阿奴吉亞向前走去，巴姆巴洛姆緊緊跟上。
兩個人跨進籃子裏，籃子微微一顫，緩緩上升。
城樓上，一隊士兵圍了過來，其中兩個將阿奴吉亞和巴姆巴洛姆從籃子裏拉了出來。
“你是個亞迪特人！”一個士兵看見了巴姆巴洛姆之後驚呼。
“他是我的仆人。”阿奴吉亞回答，“他早已皈依星星。”
巴姆巴洛姆悶聲不響。和阿奴吉亞早已約定好，除非到了萬不得已，他無須開口，也不能動手。
“亞迪特人！”士兵咕噥著，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巴姆巴洛姆。
“一杯水，一餐飯，然後我們就上路。”阿奴吉亞對士兵說。他的話語中似乎有某種魔力，讓士兵戒備全消。士兵頓了頓手中的長矛，說道：“跟我來吧，我帶你們去吃飯。”
兩個人跟著士兵。
“你叫什麽名字？”阿奴吉亞忽然問。
“艾利特。”士兵回答。
“艾利特，我們想見你的領主，他是速昂城的守衛者，是嗎？”
“艾達大人是速昂城的領主，他的家族統治速昂城已經快兩百年了。”艾利特回答，“我……我帶你們去見他。”
巴姆巴洛姆嗅到了阿奴吉亞釋放的氣氛素，雖然他對此並無反應，然而很明顯，艾利特已經受到了影響。阿奴吉亞讓這個士兵把他們當作了自己人。
神奇的魔法！巴姆巴洛姆心中暗暗嘀咕。阿奴吉亞神奇的魔法簡直可以和銀河人媲美。
他們掉轉了方向，走下城樓，走在碎石鋪就的主道上，向著城裏最高的紅色建築前進。那是守城領主的官邸。
事情進展順利，卻在最後關頭出了差池。
領主艾達死掉了！
阿奴吉亞一時間有些惶恐，他設想過如果真的無法控製領主，就由巴姆動手，哪怕不能讓領主心甘情願俯首聽命，也可以脅迫他，讓他放棄抵抗。領主卻死掉了，是被氣氛素毒死的。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官邸裏變得一片混亂。
“阿奴吉亞，現在該怎麽辦？”巴姆貼在他耳邊低語。
阿奴吉亞看著躺在地上的領主，綠瑩瑩的血從他的嘴角邊溢出，身子緊縮成一團，兩隻眼睛都鼓了出來，顯然是經受了極大的痛苦。
不該是這樣的！阿奴吉亞心亂如麻，殺人不是他的計劃。
“我們要趕緊逃。”巴姆提示他。
阿奴吉亞抬頭，隻見院子裏一片混亂，死掉了領主的下屬們神經質地四處奔跑。他們在混亂中彼此試探，來決定新領主的人選。
既然走到了這一步……阿奴吉亞把心一橫。他向著院子裏走去：“巴姆，幫我去把大門關上，他們現在不會阻攔你。”
巴姆巴洛姆沒有動：“你打算怎麽辦？”
“我們就在這裏把事情辦好。”阿奴吉亞一邊說，一邊繼續往院子裏走。
“阿奴吉亞，我們可以趁亂跑出去，沿著城牆爬下去，這更安全。如果真不行，就讓銀河人幫忙。”
“相信我。守住大門，不要讓任何一個人跑出去。不要銀河人幫忙。”阿奴吉亞回答，說話間他伸手抓住了一個慌亂的侍從。侍從立即癱軟了下去。
阿奴吉亞的話語堅定，表達出強烈的決心。
巴姆巴洛姆行動起來，快速穿過院子，跑向大門。守門的幾個戰士早已不見了蹤影。巴姆巴洛姆顧不上那麽多，將兩扇大門合上，用粗大的門柱頂住。院子裏的叫喊聲此起彼伏。
有人跑到了門前，巴姆巴洛姆虛張聲勢，大吼兩聲，立即就把人嚇了回去。
院落和裏邊的屋子裏仍舊傳來叫喊聲，巴姆巴洛姆心急如焚，很想過去看個究竟，然而又不敢離開大門。焦急中，他狠狠地捶打門柱，厚重的大門不斷地顫抖。
院落裏的叫喊聲漸漸平息，到最後，竟然一絲聲音也沒有了。
偌大的府邸，竟然像空無一人。
“阿奴吉亞！”巴姆巴洛姆高聲呼叫。
阿奴吉亞的身影出現在門洞裏，正緩緩走過來，有氣無力，似乎隨時會倒下。
巴姆巴洛姆迎了上去，扶住他。阿奴吉亞的眼睛煥發著紅色的光彩，仿佛燃燒的火苗。巴姆巴洛姆不禁一怔。傳說中，紅色的眼睛是神聖大巫的象征，一個擁有紅色眼睛的代言人，力量無邊。
通過門洞可以望見院子裏的情形。
院子裏，人們正聚集起來，排成整齊的隊伍。
他們俯身在地，向著阿奴吉亞匍匐跪拜。
“扶我站穩。”阿奴吉亞低聲說。巴姆巴洛姆穩穩地托住他。
“以星星的名義，賜你們幸福。艾達領主去到了星星那裏，他的靈魂將在天堂安息。你們將成為星星的奴仆。我，阿奴吉亞，星星的代言人，將指引你們幸福的方向。”
一陣奇異的香氣從阿奴吉亞身上散發出來，在人群中擴散。
院落裏，匍匐跪拜的人們沐浴在氣氛素中，渾身戰栗，激動不已。
這些人完全臣服於阿奴吉亞，哪怕阿奴吉亞要他們去死，這些家夥也絕對不會有絲毫猶豫。
巴姆巴洛姆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阿奴吉亞用短短的十多分鍾就控製了這上百人，比他所知的最強大的領主還要強大十倍。阿奴吉亞的身體虛弱不堪，虛弱不堪的身體裏卻蘊藏著不可思議的力量。
他忽然感到一陣慶幸，自己想要自由，不經意間，成了唯一不受阿奴吉亞控製的人。
星星的代言人可以帶來幸福，卻無法帶來自由。而他，巴姆巴洛姆，是一個自由的人。
速昂城的領主艾達去了星星的天堂，空桑大人的使者成了阿奴吉亞的信徒。
上百名使者從速昂城出發，宣揚新的教義，星星降臨大地，神聖大巫將重回摩尼卡，阿奴吉亞將為他代言。星星的代言人將給摩尼卡帶來永恒的幸福。
火眼阿奴吉亞—人們提到他的名字時都會心存敬畏。火紅的眼睛在摩尼卡的傳說中是超凡能力的象征，不是魔鬼，就是聖人。
阿奴吉亞的力量狂潮般席卷了摩尼卡大地。
在星星降落的時刻，空桑大人背棄了使命，也被星星所遺棄。
阿奴吉亞才是最接近星星的人，神聖大巫的代言人。
從速昂城出發，再也沒有大規模的戰鬥，領主們爭先恐後地在聖道迎接他，接受他的洗禮。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相信新的教義。
從速昂城到聖城，大約六百彌盾的路途，有三十四名領主前來歸順。但是一路途經的大大小小的村鎮，至少該有超過三百名領主。
大多數領主，或者畏懼空桑大人，或者懷疑阿奴吉亞，並沒有出現。
但是他們也並沒有阻攔。
一支僅有兩百人的小隊伍，大搖大擺地向聖城進軍，卻沒有任何人出來阻攔。這本身就是奇跡般的勝利！
然而和這一場較量相比，已經取得的所有勝利都微不足道。
贏下這一場，一切的懷疑都會煙消雲散。
如果輸掉了呢？
如果輸，那也是注定的命運。冥冥之中，星星會賜予人間公道！
阿奴吉亞相信自己不會輸。
他遠眺聖城。城門仍舊敞開著，高大的灰色城牆下，零零散散地有幾個哨兵在巡邏。麵對一支隻有兩百人的隊伍，聖城並沒有過於緊張。
然而在那聖殿深處，有一個人一定正焦躁不安。
這是一場他和空桑之間的戰爭，他明確地指明了這點，並且昭告天下。他下了戰書，也同樣昭告天下，如果空桑還想繼續統治，那麽唯一的方案就是接受挑戰，在決鬥場上戰勝他。或者幹脆投降，承認自己不再是星星的代言人。
他相信空桑不會投降，從來沒有發生過神聖大巫的代言人向另一個代言人投降的事，代言人按照血緣繼承，空桑一定會抵抗到底，這正是他想要的事。
他希望所有人都接受新的教義，心悅誠服，但空桑是個例外。
滅族的仇恨讓他的每一根骨頭都充滿了恨意。
領主和親人們被最殘酷的法子殺死，被火燒死，被蟲子吃掉，無論哪種死法，他們的靈魂都無法進入天堂安息。隻有空桑的血能夠消除他們所承受的罪孽。
他也需要一個帶血的證明，宣告自己無上的權威。
一切都會在今天了結，他耐心地等待著。
“他一定是害怕，不敢來。”巴姆巴洛姆在一旁發話。
阿奴吉亞扭頭看著巴姆：“他一定會來，星星的代言人自有榮耀。”
巴姆巴洛姆的短須直立，不以為然，然而不再說話。
城牆下忽然塵土飛揚。
一支隊伍衝出了城門。隊伍的衣甲都是燦爛鮮豔的紅色，在陽光下異常引人注目。他們騎著高大的庫卡，“嗒嗒”的蹄聲響成一片。
這是神聖大巫的護衛軍。
該來的終於來了。
阿奴吉亞信步向前。他並不帶護衛，隻有巴姆巴洛姆陪在身旁。
一場神聖的決鬥，是不需要護衛的。
護衛軍在兩百步之外停下。
空桑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向著阿奴吉亞走來。他孤身一人，也並沒有帶護衛。
走得近了，阿奴吉亞能夠看清空桑的臉。和三個月前所見的一樣，這是一張幾乎石化的臉，臉上密布刀刻一般的皺紋。
他感受不到任何氣氛素的存在，仿佛向自己走來的是一個無味之人。
巴姆從銀河人那兒回來之後，變成了一個無味之人，銀河人在巴姆身上施展了神奇的魔術，然而空桑並沒有和銀河人接觸過。
一個能夠隱藏自己身體氣息的人是可怕的。
然而阿奴吉亞無所畏懼。
阿奴吉亞迎著空桑，繼續走著。到了相距兩步遠的位置，兩個人同時停下。
空桑的眼中閃著冷漠的光。
“你果然有火紅的眼睛，紅眼是不祥的征兆。”空桑開口。
阿奴吉亞並不回應，他繃緊了身上每一根神經，防範隨時可能襲來的風暴。
氣氛素的風暴眨眼間就可以將人殺死，甚至意外也可能造成瞬間的死亡，就像他無意中對艾達所做的那樣。
空桑幹癟的軀體中，蘊藏著歲月積累的智慧，可以洞悉任何人的弱點，轉眼間讓人在生死間回轉。阿奴吉亞領教過那滋味。
“你是衝著我來的。”空桑接著說。這像是一句問句，然而聽語氣又不像。
“你殺死了我所有的親人，我必須殺死你。”這一次阿奴吉亞選擇了回應。按照摩尼卡古老的習俗，被殺死的人無法進入天堂，除非凶手付出生命。殺人的凶手肯定不止一個，然而元凶隻有一個。
“神諭告訴我，自天而降的星星是凶兆。我以神聖大巫代言人的身份履行職責。”空桑的話像是辯白，又像是宣言。
阿奴吉亞保持警惕，隻等著空桑發起攻擊。
空桑卻隻是站著，身上依舊沒有一絲氣息。
空氣仿佛凝結了一般，讓人喘不過氣來。
阿奴吉亞忽然間有一絲惶恐，感到決鬥凶多吉少。這轉瞬而逝的心念似乎被空桑洞悉，就在這一瞬間，海浪一般的氣氛素向他襲來，將他吞沒。
空桑全力一擊，至少釋放了十七種氣氛素，每一種都是致命的毒素，包括致死的瘋狂素和鬆弛素……其中三種，阿奴吉亞無從分辨。
如果一一分析，或許還有破解的可能，然而生死就在須臾之間，阿奴吉亞根本無從反應。
還好，他在意的並非自己的生死。對一個控製者來說，釋放氣氛素的時刻，也正是最脆弱的時刻。
他奮力將自身準備的武器全都拋撒出去。三十六種氣氛素的組合，這是他的全部所能，其中多數並非致命毒素，甚至包括了讓人極度歡樂的極樂素。他不知道什麽氣氛素能夠對空桑起作用，便把全部的氣氛素都拋了出去，近乎賭博。
不知道哪種氣氛素起了作用，阿奴吉亞感到心髒劇烈地跳動兩下，就像脫韁的庫卡一般。劇痛隨即傳遍全身。他捂著自己的心髒，勉強站著，沒有倒下去。
身後傳來動靜。阿奴吉亞似乎聽見了有人倒地的聲音，巴姆巴洛姆也受到了打擊，盡管他對絕大部分氣氛素免疫，然而那些被空桑當作秘密武器保留的氣氛素仍舊對他產生了影響。
好消息是空桑也受傷了。他的軀體蜷曲起來，似乎被麻痹素所控製。
阿奴吉亞的心髒跳動得更加劇烈，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泵到腦子裏，頭部像是膨大了一百倍，分秒間就會爆炸，心髒也像是隨時要炸開胸腔衝出來一樣。
或許最好的結果就是和空桑同歸於盡。
阿奴吉亞咬緊牙關，盡量將所有的氣氛素都送出去。從來沒有人敢於在空桑麵前釋放控製類氣氛素，如果空桑對於麻痹素敏感，那麽臣服素或許同樣有效。
然而，控製一個人比殺死一個人要緩慢得多。在能夠控製空桑之前，阿奴吉亞自己也已經死了。
恍惚中，阿奴吉亞仿佛看見了布丁的黑色飛船出現在頭頂上方，悄然出現，又驀然消失，像是幻覺。
身邊陰影一閃，巴姆巴洛姆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立起來，拔劍向前。他顯然受了重創，走向空桑的腳步踉踉蹌蹌，甚至不時要依靠中間肢支撐身體。
然而他最終還是走到了空桑身旁。
空桑已經失去了行動力，蜷曲在地上。華麗的袍子鋪陳開，像巨大的毯子覆蓋著他幹瘦的身體。
巴姆巴洛姆手起劍落，一股碧綠的鮮血從那幹瘦的軀體中湧了出來，浸透罩袍。巴姆巴洛姆一個跟頭倒了下去，躺倒在空桑的屍體旁。
阿奴吉亞的心髒逐漸恢複平靜。
他從死亡的邊緣回到了人間。
他收斂心神，驅動氣氛素。
遠遠圍觀的衛隊嗅到了些微的氣息，但那已經足夠了。這些華麗武裝的衛隊紛紛從庫卡上跳了下來，向著阿奴吉亞俯身跪拜。
遙遠的天空裏，一個小小的黑點正在藍色背景上快速移動。阿奴吉亞看見了它，久久凝望。
他的眼睛如火一般鮮紅。
有史以來這是第一次，從北方的寒冷地帶到南方的溫暖花園，整個摩尼卡大陸都服從唯一代言人的統治。
星星降落，阿奴吉亞將星星的福音帶到人間，摩尼卡人將隨星星前往那永恒的天堂。
這不是教義，而是計劃。作為計劃的第一步，兩艘從星星而來的巨大飛船降落在速昂城郊外，巴姆巴洛姆的戰士們率先登上了這兩艘飛船。
關於未來的傳言沸沸揚揚，阿奴吉亞用了半年的時間，巡視了廣袤的領地，將所有人的心都安撫下去。
通向星星的路，才是未來的路。他向所有的摩尼卡人宣告。
所有的人都相信他。
然而內心深處，他仍舊有些懷疑。
他懷疑銀河人。
這些來自遙遠世界的不同人類，擁有魔法般的強大力量，製造出令人歎為觀止的奇跡般的飛船，然而，他們究竟會如何對待摩尼卡人呢？
雖然布丁和沙達克都向他保證了多次，銀河人毫無惡意，阿奴吉亞自己也相信如此，然而內心深處，他仍舊感到不安。
這也是他再次來到飛船上的原因。
這一次，他的身份是摩尼卡的統治者，代表著摩尼卡大陸上所有的人們。
布丁不在，也許是刻意回避他。
船長穿著厚厚的隔離服和他交談，由沙達克翻譯。
“布丁指揮官給你留下了話，如果你問起他，那麽他要恭喜你成功地統治了所有部族。你巨大的勇氣和頑強的鬥誌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向你致敬。”船長說。
“能送我過去嗎？我想看看你們的艦隊。”阿奴吉亞問。
“恐怕不行，如果沒有授權，我無法將你送到總艦去。”船長回答。
“所有的摩尼卡人，都會登上你的飛船，是這樣嗎？”
“沒錯，按照計劃，是這樣的。”
“你的飛船上有多少人？”
“大約五千人，如果不算冬眠的人口。”
“五千人就能控製這麽大的飛船，但是摩尼卡人有超過一百萬人。”
“我們了解，我的飛船能容得下。”
“但是摩尼卡人很臭。”
船長愣了愣：“我們的飛船足夠大，可以為你們提供隔離區。”
“一百萬摩尼卡人，難道不能控製飛船嗎？”阿奴吉亞追問。
船長發笑，笑聲就像卡西莫獸的叫聲。
“阿奴吉亞，我很尊重你，但是一個文明有自己的上限，你們還沒有達到星際航行的門檻。也許將來某一天，摩尼卡人會擁有自己的飛船，但是現在肯定不行。”
“隻要你們願意教，我們可以學。”
船長收斂了笑容：“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是認真的。”阿奴吉亞鄭重其事，“我給布丁指揮官帶了禮物，是陳放在聖殿的望遠鏡，它凝聚著摩尼卡的精湛工藝。摩尼卡人並非不開化的種族，如果能有銀河人的指引，我們可以學到更多。”
“我會轉告布丁指揮官。”
“請您告訴他，我就在這裏等。”
“在我的飛船上？星球上還有更重要的事等待你。”
“沒什麽比這件事更重要了。如果有必要，我剩餘的歲月都可以在這裏等他。”阿奴吉亞非常確信地告訴船長。
無論結果是什麽，在摩尼卡人登上飛船開始星星之間的旅途之前，他都要確定萬無一失。
布丁終於來了。
阿奴吉亞已經在飛船上等了足足三十五天。
“聯合指揮部同意讓摩尼卡人擁有一艘獨立飛船。”布丁開門見山，“我們無意控製任何文明，指揮部決定把一艘貝殼船送給你們，這是歡迎摩尼卡人加入聯合艦隊大家庭的見麵禮。”
“萬分感謝！”阿奴吉亞沒料到會如此順利。他深刻地明白，摩尼卡的命運不過是在銀河人的一念之間，他隻是想試探銀河人的底線，卻沒有料到銀河人會如此幹脆地將飛船給他。就算擁有了一艘獨立的飛船又能如何，在星星之間，銀河人才是導師。
阿奴吉亞俯身，用最虔誠的禮儀向布丁跪拜。
“阿奴吉亞，不要這樣，我們是朋友。”布丁慌忙地說。
阿奴吉亞直起身子：“這不是我個人的事，我代表所有摩尼卡人向銀河人致意。茫茫的星星之間，摩尼卡人或許是一群無足輕重的蟲子，你們可以對太陽予取予求，完全不用顧忌我們的生死，但是你們沒有那麽做。”
“那不符合我們的道德規範。”
“是的，所以我要感謝你們。萬分感謝！”阿奴吉亞說著再次俯身。
布丁默默地接受了阿奴吉亞的致敬禮。
“你的貝殼船在路上。”待阿奴吉亞起身，布丁說道，“你們的星球再轉六百圈，它就該到了。沙達克會幫你安排訓練計劃。祝你好運！我該走了。”
“還有一件事，布丁！”阿奴吉亞及時喊住他。
“還有什麽要求嗎？”
“不，我隻是想知道，我和空桑決鬥的時候，你幫了我們一把，我和巴姆巴洛姆。”
“沒錯。”布丁幹脆利落地承認，“我推了巴姆一把，他的肢體當時有些失控，我讓他恢複了體力。”
“是巴姆殺死了空桑，還是你殺死了空桑？”
“巴姆怎麽說？”
“他什麽都不記得。”
“那就當是天意吧，你殺死了空桑，名正言順。你以公平公正的方式，正大光明地複仇，正大光明地成了唯一的星星的代言人，這不是很好嗎？”
阿奴吉亞默然不語。
“阿奴吉亞，我了解你的意思，你希望摩尼卡不要受到銀河人的控製。你眼見了事實，銀河人對摩尼卡人沒有敵意。我隻希望你們能盡快結束內部糾紛，投入到征途中。離開這個星落，我們前方是十四萬光年的旅途，漫長的時間足夠摩尼卡人了解這點。一旦抵達銀河，群星的聚落中便會有無數的星球可以居住，摩尼卡人可以選擇任何無人的星球，落地生根。文明聚散，是星星間的常事，你無須為此擔心。”
“萬分感謝！”阿奴吉亞想不出別的詞來。
“歡迎踏上星星的旅途！”
布丁走了。來去無蹤，就像神靈。
摩尼卡足夠好運，遇到了善良的神。
阿奴吉亞透過飛船的舷窗望著腳下。鏽紅色的摩尼卡星球上白雲飄移，遮掩住了莽莽群山。
這是他出生長大的地方，也該是埋葬他的地方。
摩尼卡人會踏上星星的旅途，而他應該留在這裏，和所有親人們的靈魂在一起。
他默默地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