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 落 / 江 波2
“我不知道，但是摩尼卡的土地從南到北，超過兩千彌盾，從東到西，也超過兩千彌盾，我隻知道自己的村子裏有四百多人，摩尼卡的土地上，村子成千上萬。聖城裏有很多人，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但是從古到今，聖城就是最偉大的城堡，富麗堂皇，最接近神。”
“這就是聖城嗎？”沙達克話音剛落，一幅圖像開始在阿奴吉亞眼前浮現出來，青色的山和綠色的平原，一座城堡坐落在山和平原之間。那是一個巨大的方形城堡，城堡後部中央靠山的位置，是鮮紅的屋頂。
那是聖殿的紅頂。
這圖像看上去顯得很古怪，像是從極高的空中看下去的，城牆成了淺色的方框，而聖殿則是小小的紅點。
然而阿奴吉亞還是將它辨認出來。
“是的，這就是聖城。”
“你們還有很多城。”沙達克接著說，一幅又一幅的圖像從阿奴吉亞眼前掠過，“這些城你都知道嗎？”
阿奴吉亞誠惶誠恐。神在這高高的星星之上，卻能夠洞察大地上的一切。
“我的領主屬於聖城，其他的城我不知道。但是聽說過幾個。”
“他們都聽空桑大人的話嗎？”
“不完全是，隔得太遠的領主有時也不聽從空桑大人的召喚。再遠的地方，我就不知道了，據說他們會有自己的大巫。”
沙達克點點頭，似乎陷入沉思中。
忽然，他抬頭問道：“你能代表我們去找所有的領主嗎？告訴他們，我們從你們的世界路過，需要你們的太陽。世界會先變得很熱，然後陷入寒冷，這個星球再也不適合居住。但是，我們可以提供給你們一個機會，讓你們離開這個星球，和我們一起離開。你們有六十六年的時間，可以把需要的一切都搬到飛船上。”
阿奴吉亞感到一陣恐慌。
神居然要帶走太陽。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然而神已經明說，這是滅頂之災。失去太陽，所有的一切都會被毀滅。
他直直地望著神，不知道該說什麽。
“嚇著你了嗎？”沙達克問。
阿奴吉亞俯下身子：“來自永恒的星的神，祈求您賜福，讓摩尼卡免除災禍。”他長跪不起，整個身子都貼在了地上。
“阿奴吉亞，你先起來，你不用這樣，我們不是神，我們隻是另一種生物，來自不同星球的生物。”
阿奴吉亞仍舊俯身，不肯起來。
忽然，他嗅到一股奇特的氣息。這是一種他從未嗅過的氣息，異常刺鼻。
他微微抬頭。
一扇門打開，一個神正走出來。這是一個擁有真實軀體的神，他也有氣息，真的是一個生物！他正和阿奴吉亞初次見到的那個神一樣，然而卻真切地活了過來。
新來的神一邊走一邊說著什麽。阿奴吉亞聽不懂，然而他記住了每一個音節。在後來的日子裏，當他學會了神的語言，他明白了當時神說的那句話。
“沙達克，他們的文明程度太低，恐怕要另找辦法。至少要把他們的首領找來。”
神還是送來了食物。
食物是一種黏黏的白色方塊，有些像是聚集在一塊的蟲卵，讓人連多看一眼也不願意，還有一種特別的臭味，就像是發黴的種子散發的味道。
這不像是給人吃的食物。
然而至少它的確是食物。
亞迪特人已經餓到了極點，一群人幾乎是爭搶著吃完了神送來的一大盆白色方塊。
屋子裏彌漫著食物臭烘烘的味道。
巴姆巴洛姆勉強吃掉了兩個方塊，饑餓的感覺消退一些便不再多吃，隻是看著戰士們爭搶。
這裏毫無疑問是神的居所，他們被神帶到了天空中，遠遠地離開大地。然而，這裏卻沒有一點天堂的樣子，連吃的東西都如此不堪。
或許這是一個錯誤。
根本不該把星火交給阿奴吉亞，跟隨他來到這裏。
亞迪特人應該過自己的日子，戰鬥，戰鬥，再戰鬥。戰場才是亞迪特人的天堂。
他微微呼出一口氣，將沮喪的心情透過呼吸排遣出去。
不管在什麽地方，他仍舊是這群戰士的首領。首領自然要有首領的樣子。接下來該怎麽辦，這才是首領該考慮的問題。
他的目光掃過戰士們，在屋子的盡頭停下。
阿奴吉亞坐在地上，雙腿盤著，四手收攏在胸前，閉著眼睛，就像休眠一樣。自從他見過神之後，就變得沉默寡言，也不再祈禱，而隻是一個人靜坐。
他甚至對食物都沒有任何興趣，連續兩次，都沒有吃一塊那種白色方塊。
他明顯消瘦下來，像是要絕食而死。
巴姆巴洛姆抓起一塊白色方塊，向著阿奴吉亞走去。
到了阿奴吉亞身旁，他伸手搖了搖這個司星人的肩膀，“吃點東西，你會把自己餓壞的。”
阿奴吉亞睜開眼睛。
巴姆巴洛姆把白色方塊遞了過去。
阿奴吉亞卻並沒有接。
“巴姆，如果太陽的光明沒有了，你會怎麽辦？”
巴姆巴洛姆一愣：“太陽的光怎麽會沒有？”
“神說，他們要奪走太陽的光。他們需要太陽來補充能量。”
“補充能量？”巴姆巴洛姆聽不懂，那像是神秘的咒語一樣難解。
阿奴吉亞的視線落在眼前的白色方塊上，他伸手捏住方塊，拿了起來，“就像食物，他們說這是一艘大船，大船需要食物。”
“大船？這不是星星嗎？”
“星星是火，是能量，是大船的食物。”阿奴吉亞顯得很憂傷，“他們把自己的居所稱作‘飛船’，在天空中飛行的船。而且這樣的船有很多很多，很快就會來，他們會把太陽吃光，什麽都不剩下。”
巴姆巴洛姆愣住了。天上的星星住滿了神靈，這是他從小就知道的事，這些神靈到來了，卻要吃掉太陽，神靈怎麽會做這樣邪惡的事。
“這不是邪惡的神嗎？”巴姆巴洛姆脫口而出。
阿奴吉亞搖搖頭：“他們說，天空中每一顆星星都比太陽更明亮，隻是太遙遠，為了抵達那些星星，大船必須吃掉我們的太陽。”
“那亞迪特完蛋了，摩尼卡也完蛋了，整個世界都完蛋了，連白天都沒有了。”
“就是這樣。”
“那我們和他們拚了！”巴姆巴洛姆氣呼呼地豎起短須，“橫豎是個死，亞迪特人可不會服軟。”
“他們說會把所有的人都帶上飛船。”
“啊！”巴姆巴洛姆驚奇地叫了一聲，“所有的人？他們知道有多少該死的渾球嗎？再說，這地方實在太憋屈了，連吃的都這麽惡心。所有的人都住進來，非打起來不可。”
“我不知道，他們是這麽說的。”
“你一直說‘他們’，他們究竟是不是神？”
“如果不是，也和神差不多。”
“那有什麽可怕的？如果他們不是神，我們就能殺死他們。”巴姆巴洛姆揮了揮胳膊，似乎眼前就是敵人，而他正揮舞著短劍刺向他們。
阿奴吉亞抬眼望著他，他能感覺到深沉的憂傷正從這司星人身上散發出來，不由得有些遲疑，“不行嗎？”
“他們比我們強大太多。如果不是出於憐憫或者漠不關心，他們根本不需要關心我們的生死。也許對他們來說，我們就像一群蟲子，不知道天高地厚。我們的確也不知道，你也看見了，他們的飛船能飛得這麽高，地上的一切渺小得不能再渺小。還有那些遙遠的世界，他們所描述的每一個世界都比我們更繁榮、更強大，那是些金屬的強有力的世界。我們知道星星是神聖的所在，然而從來不知道，還有那麽多的世界，那麽多不同的人。”阿奴吉亞不緊不慢地說著，語調中透著憂傷。
巴姆巴洛姆豎起了短須，阿奴吉亞的話讓人喪氣，然而他可不想屈服。
“那有什麽關係。如果他們真的想戰鬥，那就戰鬥吧！”巴姆巴洛姆拔出了兩柄短劍。短劍交錯相碰，發出鏗鏘的響聲。
幾乎就在同時，天花板上的圓孔打開，兩根柔軟的金屬臂向著巴姆巴洛姆纏繞過來。
巴姆巴洛姆大吃一驚，倉促中，揮劍砍去。
短劍砍在金屬臂上，根本砍不下去，看似柔軟的金屬臂卻有無可抗拒的力量，它們伸展過來，將巴姆巴洛姆纏住，帶著他騰空而起。
亞迪特戰士們驚恐地看著他們的首領被拉入圓洞中，亂作一團。
紛亂的人群中，隻有阿奴吉亞保持著鎮靜。他站起身，在人群中穿行。
他用自己的肢體碰觸每一個人，凡是被他所碰觸到的戰士都立即安靜下來。
當他走到廳堂的盡頭，偌大的廳堂變得異常安靜。
阿奴吉亞的話在大廳裏飄**：“巴姆巴洛姆是神選中的人，他會回來帶領你們。”
憤怒和屈辱像是火山噴發般從巴姆巴洛姆的心頭爆發。
然而他無從發泄，因為周圍空無一人。金屬臂將他放下後就消失了，那些神的存在也並沒有展示出痕跡。他站在空空****的銀色廳堂裏，仿佛置身無人的曠野，連一絲風的聲音都聽不到。
巴姆巴洛姆緊緊攥著四個拳頭，很想找個東西痛揍一頓，然而周圍一片銀色，連牆在哪裏都讓人無法分辨，滿身的力氣也隻能憋著。
“你們出來！”巴姆巴洛姆大叫。
聲音的回響大得把他自己嚇了一跳。
“巴姆巴洛姆，”一個聲音不知從何方傳來，仿佛有人在耳邊悄聲細語，“這是你的名字嗎？”
“是。你是誰？”
“我叫沙達克，很高興認識你。”那聲音繼續說。
“你們究竟是誰？出來和我說話。”
巴姆巴洛姆話音剛落，一道光影驀然出現在眼前，嚇得他退後了兩步。
這就是阿奴吉亞所說的神了，看上去實在太醜了！他們就像蟲子！
巴姆巴洛姆猛然起身，狠狠地揮動左拳，向著那身影的頭部和胸部同時擊打。不管神究竟是什麽，他們竟然捆綁他，那麽反擊就有完全正當的由頭。
兩隻拳頭完全落在空處。
巴姆巴洛姆失去重心，一個趔趄，向著神的方向倒了過去，仿佛奇跡一般，他整個人居然從神的軀體中穿了過去。
他站穩腳步，難以置信地望著自己的手，回頭一看，那自稱沙達克的神仍舊在那裏，正掉轉頭來，看著自己。
“巴姆巴洛姆，你太粗野了，這樣就像一個野蠻人。”沙達克說。
“你們才是野蠻人。”巴姆轉過身回答，“你們把我們帶到你們的—飛船上，幾乎把我們餓死，然後又要戲弄我。巴姆巴洛姆是有尊嚴的人，你最好抽出劍來，我們來決鬥。”
巴姆巴洛姆嘴上說著，卻並沒有拔劍。方才的經曆讓他意識到，神以一種他從未知曉的方式存在，他們根本就不可能被殺死。阿奴吉亞是對的，他們太強大，強大到自己的劍和拳頭對他們而言都隻是些可笑的玩意兒。
沙達克並不理會巴姆的挑釁：“你是這群人的首領，對嗎？”
“阿奴吉亞告訴你的？”
“根據觀察，我們一樣可以得出結論。”
觀察！巴姆巴洛姆再次感到一股怒意正從心底升騰起來。這是一個隻對動物使用的詞匯，沙達克卻用它來針對人。
他們就像觀察卡西莫獸一樣觀察自己。
然而，巴姆巴洛姆強忍了怒氣，哼了一聲，保持著沉默。
“你們的文明很特別，你是這群人的首領，你用氣味來控製你的手下，是這樣嗎？”
“你們可以觀察。”巴姆巴洛姆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
“嗯，巴姆巴洛姆，有些事你也許並不是很理解，但是我還是要代表我方說個清楚。我們來自外太空，擁有一支龐大的艦隊，規模巨大。從你們的世界出發，外邊是幾乎無限的黑暗空間，你們的太陽就是這無限黑暗中唯一的恒星，也是我們的唯一希望。我們的艦隊通過吸收恒星物質來補充能量，經過測算，完成這一次補充後，你們的太陽將會變冷，星球將會被冰封。你們是高度文明的生物，我們希望能為你們提供幫助，在太陽變冷之前，讓你們從星球上遷移到飛船上。你是一位首領，我們希望能和你合作，盡快完成行動。”
巴姆巴洛姆聽得不太明白，然而他知道這個沙達克所說的和阿奴吉亞告訴他的一切差不多。太陽會被他們的飛船吃掉，而大地上的生命會迎來末日。
然而，這飛船上的生活簡直比地獄好不到哪兒去。
這些來自星星的神，是一夥強盜，搶走太陽，搶走一切，然後還要居高臨下地給予賞賜，仿佛莫大的憐憫。
巴姆巴洛姆發出冷冷的哼聲，嘴角邊兩條短須微微擺動，表明自己不屑一顧的態度。
“也許你們是一個好鬥的種族，對我們的和平誠意並不了解。如果時間足夠，我們可以慢慢學會彼此相處，但是時間緊迫，你是否可以為這個星球上你的百萬同胞考慮一二，你的決定可以讓他們受益。”
“那些肮髒的蠢貨就讓他們死吧！巴姆巴洛姆從來不怕死，我的戰士也不怕死。”巴姆巴洛姆響亮地回答。
沙達克遲疑了一下：“巴姆巴洛姆，我們試圖接觸這個星球上的首領，但是到目前為止，沒有人願意和我們接觸。我們感受到了深深的敵意，這讓我們很為難。”
“你們要搶走我們的一切，難道還要我們為此而感謝你們？感謝永恒的星，那些肮髒的蠢貨雖然很蠢，在這個問題上倒是沒有犯糊塗。雖然你們很強大，但是很卑鄙。我很後悔讓阿奴吉亞召喚你們，我以為能進入天堂，但是顯然你們隻會製造地獄。”
“你對我們似乎有些誤會……”沙達克試圖辯解。
“沒什麽可說的，”巴姆巴洛姆打斷了他，“我不會向你們屈服，亞迪特人可不是動物，憑著暴力的威脅就會乖乖聽話。”
“也許我們可以另找一個時間再談。”
“不用再談了，你們可以殺死我，也可以殺死我的戰士們。我承認我們不是你們的對手。但是你可以奪取我的性命，卻不能讓我屈服，哪怕你們囚禁我們一百萬年。”巴姆巴洛姆昂首挺立。
沙達克沉默了許久。
最後，他終於開口說話：“我們無意囚禁任何人。如果這是你的願望，我們可以安排將你們送回地麵。”
巴姆巴洛姆愣了愣。這倒是他從未想過的事，重新回到地麵上，這簡直太好了。戰士們整天被關著，吃臭烘烘的食物，如果能回到地麵，哪怕隻是呼吸一口那自由的空氣，也是再美妙不過的事。
“你說的是真的？”
“當然。”
“那太好了，但是你們要送我們到北方我的領地上。”
“你可以指定這個星球上任何一個地方。”
這是一個慷慨的允諾。神並沒有因為自己對抗他們而大發雷霆，他們擁有強大的力量，能夠輕易地殺死自己。巴姆巴洛姆已經做好了死的打算，神的反應卻完全出乎意料。或許阿奴吉亞是對的，這些神真的很和善。
然而說出的話收不回來，巴姆巴洛姆不打算和解。
“好，你說話要算數！不然，哪怕你們的飛船再強大，我的劍也會替我說話。”
沙達克發出卡西莫獸一般的聲音，身體微微顫抖。
巴姆巴洛姆惡狠狠地盯著這個虛無縹緲的神。
沙達克終於停止了那神經質一般的抖動，“我們會遵守承諾，你會回到你的領地上。憑著永恒的星起誓，我們會遵守承諾。”
飛船變成了不可辨認的小點，消失在星球上。飛船上載著巴姆巴洛姆和他的三百勇士。
阿奴吉亞目送著夥伴離開。
現在，他成了神的飛船上唯一的一個人。
盡管巴姆巴洛姆竭力邀請他一道回去，他還是決定留下。他熱烈地渴望著擁抱那紅色的大地，然而理智卻清醒地告訴他，他再也回不去了。沒有人可以和空桑大人為敵，而這些來自星星的神，卻並沒有得到空桑大人的承認。
沙達克告訴他，所有嚐試接觸的努力都失敗了。地麵上的人們集結在一個個堡壘裏，躲藏在屋子裏邊，鑽入地下，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來自天空中的任何東西。北邊的亞迪特人則是另一種反應，他們排列成戰鬥隊形，揮舞著各式武器叫嚷，顯然也並不歡迎來自天空的不速之客。
他是一個罪人，罪無可赦，因為他向這些來自星星的生靈祈禱，而這些生靈並不是神。從永恒的星降落人間，不是神就是魔鬼，空桑大人顯然認為他們是後者。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空桑大人是對的。這些自稱銀河人的家夥要拿走太陽。
阿奴吉亞閉上眼睛，俯下身子，他不知道該如何祈禱，隻知道自己的內心惶惑，需要獲得平靜。他將整個身子都伏在地上。
“阿奴吉亞，我們會把你送到紅虻母艦上，我們的最高指揮官佳上想見一見你。這大概需要十六天的時間。”沙達克的聲音傳來。
阿奴吉亞抬起頭：“沙達克，我願意去你送我去的任何地方。但是有一個最後的要求，能否幫我實現？”他一邊說著，一邊有些惶恐不安，四下張望，希望能夠看見沙達克出現。
沙達克真的出現了，靠牆腳站立著。
“這讓我有些意外，這是你第一次提出要求。是什麽要求？”沙達克問。
“我想最後看一眼我的村子，向它告別。”阿奴吉亞說完緊張地盯著沙達克的嘴，生怕聽見“不”這個字。
“就是這個要求嗎？我向船長請示一下。”沙達克說完，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奴吉亞剛站直身子，沙達克又出現了：“船長同意你的要求，你可以穿上防護服前往情報室。”
阿奴吉亞不緊不慢地穿上防護服。這件衣服的質地很奇特，像金屬般閃閃發光，然而卻分外柔軟，貼合身體。防護服是緊閉的，在頭部有一個可供呼吸的口子。口子外邊包裹著一層厚實的紗。阿奴吉亞明白銀河人要他穿上防護服的用意，銀河人身上散發著難聞的氣息，讓人難以忍受，他相信自己的體味對於銀河人來說也同樣難聞，而一層防護服可以有效地把體味隔絕開。
他動身前往情報室。
船長正在情報室裏等他。見到阿奴吉亞，船長開始說話，沙達克充當翻譯。
“阿奴吉亞，你是留在我飛船上的唯一一個摩尼卡人，我們尊重你的選擇，但是如果你任何時刻想要離開，我們都可以把你送回你的星球上。”
“感謝您的好意，船長。我回不去了，無家可歸，您的飛船能夠收留我，那就再好不過。”
“但是，隻有你一個人，你會孤獨。你是否有任何同伴？我們可以想辦法帶上他。”
“沒有。”阿奴吉亞很幹脆地回答。對於一個摩尼卡人而言，領主就是一切，當他成為司星人，空桑大人就是他的領主。失去領主的摩尼卡人應該自行消亡。
船長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句：“難道你沒有親人嗎？你的孩子、伴侶、父母？”
“沒有。”阿奴吉亞的回答仍舊很幹脆。
船長拋出了最後的問題：“如果你覺得受到冒犯，可以拒絕回答。你們到底是如何繁殖的？我們沒有見到任何特征能夠區分雄性和雌性，也沒有見到你們有明顯的外**。或者簡單一點說，你們究竟是怎麽生孩子的？”
阿奴吉亞愣住了。沙達克口中說出的話他大部分都聽不懂，然而最後的問題他竟聽懂了。如何生孩子？
每個人都可以生下自己的蛋，領主也可以命令布雷塔生蛋，甚至嚴酷一點，讓布雷塔死掉以孕育五六個蛋。
“我們會生蛋。”
“誰生蛋？每個人都生蛋？”
“每個人都可以，”阿奴吉亞回答，“隻要得到領主的許可。”
船長和沙達克對看了一眼。
“你們沒有兩種性別嗎？一種生蛋，一種不生蛋？”
“每個人都可以生蛋。”
“你也可以？”
“當然，隻是我沒有那樣的衝動。”
“什麽衝動？”
“生蛋的衝動。那由領主控製，領主能夠辨認出誰適合生蛋。”
“領主自己也生蛋？”
“當然，領主的血統尊貴，需要後代繼承。”
船長點點頭：“多謝你的坦誠相告，你們的文明形態很特別。我們的最高指揮官之一正趕過來，他也很想見見你。他是個知識很淵博的人，也很好奇，對你們的文明興趣濃厚。所以計劃要稍做一點調整，你不必前往紅虻母艦，在這裏等待就行。”
阿奴吉亞俯下身子，表示恭順的讚同。船長點頭示意，說了一句“你請便”，然後便離開了。
“阿奴吉亞，你可以操縱畫麵，你們的村子應該就在聖城附近，是嗎？”
隨著沙達克的提示，阿奴吉亞仿佛置身於地麵，聖城的大門就在不遠處。他可以清晰地看見城牆上的衛兵，戴著高高的頭冠，挎著刀劍，正在走動巡邏。
沙達克把地麵上的情景搬到了飛船裏。
一切就像是真的，讓人感到不可思議。銀河人不是神，然而他們和神一樣讓人心生畏懼。
“我的村子距離聖城很遠，如果要走過去，要走兩天。”
“你可以飛。”
阿奴吉亞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得輕盈，稍稍揮動手臂，就能飛快向前，這感覺真的像一隻鳥兒在空中飛。
從空中看過去，熟悉的紅色田野變得有幾分陌生，然而他依舊能夠辨認出聖道。聖道蜿蜒向前，指向天際。阿奴吉亞起身，沿著聖道飛翔起來。
山川大地顯得如此壯麗！飛在空中，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這一點，比從前任何時刻更真實。
這是摩尼卡人的家園。哪怕這是最後一眼，也如此溫暖他的心。
阿奴吉亞向著自己的村子疾馳而去。
當阿奴吉亞遠遠望向村子，隻見黑乎乎一片，心頭一沉，興衝衝的勁頭**然無存。
在村口落地，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有的屋子都被摧毀了，到處都是火燒後的焦黑模樣。水井邊，小路上，屍體遍地，他們都是在逃跑中被追上殺死的，身上有或深或淺的傷口，被殺死之後，又被火燒，一些甚至是活活被燒死的，屍體保持著掙紮的姿態，手指深深地抓進泥裏。
阿奴吉亞沿著村子的小路緩緩走著，這是他從小到大走過無數次的路。路邊的每一座房子，他閉著眼睛都能指出來。摩尼西亞、摩尼非亞、拉普拉……一個個熟悉的名字，一排排被燒掉的屋子。那些屋子裏邊一片漆黑，看不見任何東西。他嚐試了幾次，隻要一進入門內，世界就變成一片奇怪的藍色，而隻要退出一步，便恢複正常。顯然，那裏有銀河人無法查明的情況。然而他可以想象，那些被推倒、被燒掉的屋子裏，還有多少屍體。
整個村子都被殺得幹幹淨淨。
阿奴吉亞麻木地走著，一直到了村子盡頭。這裏是一個小小的廣場，廣場一端是領主的雙層大木屋。領主會在下層召集全村的人用餐，那裏排列著整齊的六排桌椅，坐下兩百個人也綽綽有餘。
大木屋被燒得隻剩幾個焦黑的木樁。一具屍體被掛在最高的一根木樁上。
阿奴吉亞走過去，屍體就像一掛白布，上麵爬滿了白色的蟲。麵目猙獰，然而阿奴吉亞仍舊能夠認出來，這是領主的屍體。
他沒有被殺死，也並非被燒死，而是在一切的殺戮和毀滅都完畢之後，被人活生生地釘在木樁上，血流淨盡而死。
凶手特意在他的身體上撒上了蟲子，這種叫作“厲蠱”的蟲子有鋒利的牙齒，帶著毒液，咬起人來格外疼痛。也許在領主還活著的時候，那些蟲子就開始咀嚼他的血肉，大肆繁殖。在最後斷氣之前，他要看著自己一點點地被吃掉。
那些殘酷的人先折磨他的精神，然後折磨他的肉體。
這是衝著我的懲罰！阿奴吉亞深刻地明白其中的意義。他是一個叛逃的司星人，他的出生地連帶著受到了懲罰。
怎麽會這樣！空桑大人賜福給他，他早已脫離了這群人，成了空桑大人的奴仆，即便叛逃，那也是空桑大人的事。
阿奴吉亞匍匐在地。他的整個身子都蜷縮起來，瑟瑟發抖。他並不害怕，隻是感到痛徹心扉的悲傷。那些朝夕相處的親人啊，一個都不在了。
整個村子的人甚至連一個卵都沒有留下。趕盡殺絕，毫無尊嚴地死去，這最悲慘的命運居然降臨在親人們的身上。
阿奴吉亞心頭一陣抽搐，他的整個靈魂似乎都融化在了悲傷之中。
耳邊傳來沙達克的聲音：“對不起，沒想到會這樣。”
阿奴吉亞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最後抬起頭來。
周圍的幻象都不見了，他仍舊在船艙裏，周圍都是銀色的牆。
他的眼睛因為悲痛而變得血紅。
“我要回去。”他堅定地說。
“然而你隻是白送性命。”沙達克試圖寬慰他，“已經發生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跟我們一起，會有全新的生活。”
“不，我的根在那兒，我要回去。如果他們都不在了，隻有我才能讓他們的靈魂不墜入地獄，歸於永恒的星。”
“你要回去做什麽？”
“用最好的金木搭好祭台，點燃聖火，讓他們的身體在聖火中消融，我會為他們祈禱，讓他們的靈魂升入天堂，抵達永恒的星。隻有我才能幫他們。”
沙達克沉默了片刻：“阿奴吉亞，我理解這是你的信仰，隻是星星並不像你想的一樣，而且地麵上的情況很糟糕，恐怕你根本沒有機會火化你的親人。我並不建議你就此回去。”
阿奴吉亞抬頭望著沙達克，紅色的眼球仿佛火山的熔岩，“即便是冒險，我也要為他們求得死後的安寧。你們曾經同意如果我願意，就會送我回去，我請求你們兌現諾言。”
沙達克再次陷入沉默。
門開了，船長走了進來。
“我聽沙達克說了一些令人哀痛的情況，”船長走了過來，在阿奴吉亞身邊站定，“如果你堅持要走，我們當然不能強行留下你。但是如果你真的需要一些幫助，我建議你再留十六個小時。睡一覺醒來，布丁指揮官就到了。如果他願意幫助你，那麽你或許可以得到艦隊的保護。我的權限不能允許我對星球文明進行暴力幹涉，但是布丁指揮官可以。你明白嗎？”
船長正試圖提供一些幫助。阿奴吉亞有些驚詫，如果這些來自星星的神一般的銀河人真的要掃**家園，就沒有人能夠阻止他們，不需要任何武器，飛船的火焰就足以將下麵的大地化作一片焦土。
阿奴吉亞感到深深的惶恐。仿佛就在一瞬間，他站立在絕高的懸崖邊，隨時可能掉落下去。
他定了定神。
“好的，我等他到來。”阿奴吉亞決定拜會這個擁有絕對權力的布丁指揮官。
沙達克說，真正永恒的生靈並不需要擁有軀體。
當阿奴吉亞見到布丁，他才明白真正永恒的生靈究竟可以是怎樣的。他就像一團火，或者說是一團光，不知不覺，就進入了你的頭腦。
這是一種很奇特的體驗，阿奴吉亞從未經曆過，那像是一種幻覺。在那麽一瞬間，他疑心這布丁是一個鬼魂，能夠和人的靈魂糾纏。
刹那間，他仿佛化作了飛船，在億萬星辰間急速地穿梭。星星被拉成了長條，形成一片光瀑。
布丁在他的頭腦中說話：“阿奴吉亞，很高興見到你，你們的獨特讓人驚歎。我會向你介紹我們的艦隊，然後我們再來談談關於你和你的星球。”
阿奴吉亞沒有回應，他不知道如何回應。沙達克告訴他，布丁是一個人，然而並非擁有身軀的人類。這更接近摩尼卡人對神的想象，當布丁以這種神奇的方式和他接觸，他陷入極度的錯愕和崇敬中無法自拔。
光瀑消失，世界恢複成點點繁星。
他的眼前各式各樣的飛船排列成行，聲勢浩大，至少有上百艘的飛船。其中大多數和沙達克的飛船相似，像微微發亮的貝殼。在眾多貝殼船的拱衛中，兩艘飛船尤為引人注目，它們的體形相比之下更為龐大，顯得與眾不同。
“你看見的兩艘大船是‘青雲號’和‘紅虻’。‘青雲號’是我們的旗艦，你可以把它理解成眾船之王。‘紅虻’是佳上的船，它是一個完全獨立的部分，佳上和我一樣，都是沒有形體的人類，當然，你也可以認為，‘紅虻’就是他的形體，而我這次來見你，使用了幽光飛船的形體。”
阿奴吉亞盯著那兩艘巨大的飛船，他被一股力量拖曳著，忍不住盯著飛船的方向。視野中原本細小的飛船變成了龐然巨物，最後，他降落在“青雲號”上。這裏是一片鋼鐵的原野。兩條巨大的青色炮管貫穿船體，直指前方，透露著堅不可摧的力量。船體光滑，隱約發光，仿佛鋼鐵的肌膚上敷著一層亮眼的膜。
紅虻飛船則像一座巨大的浮島，表麵斑駁陸離，巨大的白色鋼鐵物件陷落在紅色的體表，它就像是被一個工匠隨意丟棄在那兒，因為歲月悠遠而被塵土掩埋。兩艘飛船形成鮮明的對照，一個規整，一個蕪雜，一個充滿鋼鐵的強韌，另一個卻鬆垮得像是隨時可能散架的土坯。
這是銀河人的飛船中最強大的兩艘，卻如此不同，差異大得讓人無法相信。
銀河人的世界本來就無法用摩尼卡的規則去揣測。
布丁一邊引導著阿奴吉亞在“青雲號”上漫步，一邊說話。
“我們來自遙遠的星係，我們將它稱為銀河，它距離此處有六百萬光年，我們並不指望回到那兒去。我們選擇向距離最近的銀河進軍，最初的距離是三十六萬光年，對於陷落在黑暗空間中的艦隊來說，那也是一個遙不可及的距離，但是終究比三十六萬光年要多些希望。值得慶幸的是，在銀河之間，有許多孤立恒星，這些恒星被拋棄在銀河之外，我們稱之為星落。我們能夠從星落中獲得能量補充，保持艦隊不斷向前行進。你們的太陽就是一個星落。在黑暗空間裏巡航了兩萬年之後，我們終於能夠來到這兒。從這兒出發，距離最近的銀河還有十八萬七千光年，我們大概還需要三萬年的時間才能抵達，如果沒有星落的存在，得不到能量的補充，艦隊就無法支撐下去。
“所以沙達克已經告訴過你，我們會充分利用這顆恒星。你們的星球氣候將徹底改變，一旦我們的艦隊離開，你們的太陽將會比從前熱一倍，沒有太多生物能夠繼續在星球上生存下來，當然，那並非星球長期的命運。大約兩百年的時間，狂暴的太陽將逐漸平息，然後陽光將開始減弱。兩千年後，會有一個相對平靜的時期，和現在的情況相似，但是那個時候，恐怕早已經沒有文明存在，最多還有些人像野獸一樣活在地下世界裏。生物圈或許還有複蘇的可能，然而最多也隻能維持五六百年的時間。在那之後，一切都會被冰封，成為冰雪世界，再也沒有生命發展的可能。”
阿奴吉亞仔細地聽著。他從沙達克那裏聽過類似的話，然而並不十分明白。布丁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都說得一清二楚，銀河人必須借助太陽的力量才能繼續遠航，摩尼卡則會毀於一旦。對於這樣的命運，摩尼卡毫無抵抗能力。
這些近似於神的銀河人，之所以去尋找空桑大人和領主們，肯定不是為了宣告摩尼卡墜入地獄的命運無可避免。如果他們真的心懷惡意或者麻木不仁，隻需要不管不顧，摩尼卡自然就會死亡。然而他們沒有那麽做。
牽引著他的力量消失了，阿奴吉亞自然地停下，站在原處。腳下的船體開始發生變化，光亮從船的內部迸出。
阿奴吉亞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巨大的玻璃上，透過玻璃，可以看見“青雲號”內部的情形。
飛船內是一片綠色的大地，大地上有形狀奇特的建築。銀河人三三兩兩，散布在各處，他們不緊不慢地走著，彼此交談，甚至還有人在追逐打鬧。
銀河人的大地是綠色的，十足怪異。
這應該就是銀河人的生活吧。
“你們的文明很獨特，我們並不希望因為我們的到來毀滅了你們的星球，然而別無選擇。”布丁繼續說，“所以作為折衷的方法，我們希望能為你們提供一艘飛船，將你們的文明轉移到飛船上。你所看見的情況正是銀河人在飛船中的生活，我們可以為你們製造一個擁有類似的大地和植被的世界。你們可以選擇跟隨我們一道前往銀河，也可以選擇留在這裏。飛船技術至少可以保證你們能夠繼續在這個星落中生存下去，直到太陽燃盡的那一天，對一個文明而言這足夠了。”
也許這是銀河人所能表達的最大的善意。
或許這也是摩尼卡人避免毀滅的唯一辦法。
阿奴吉亞心中一陣戰栗，他忽然意識到布丁想要什麽—布丁將他當作了摩尼卡的代言人，代表整個種族。
他感到恐慌。這根本不是自己所能勝任的事。
“當然，我們會給你提供支持。我們可以消滅任何反對者，然而那樣也意味著你們的文明會消失得幹幹淨淨，最大限度地保存你們的文明而不僅僅隻是救幾個人，這才是我們的目的。所以，我們需要一個人，他能夠有效地將摩尼卡人團結起來，讓摩尼卡人接受我們的存在，接受飛向星星的未來，把文明的種子帶出來，帶向太空—你願意做那個人嗎？”布丁說完沉默下來，等待著阿奴吉亞的回答。
“我們隻找到你一個人，而且根據情報分析，如果不使用強力，要找到一個願意並且能夠和我們對話的人，可能性非常低。”布丁又補充一句。
阿奴吉亞全身緊張，他的生命中從未經曆如此重要的時刻，不僅決定自己的命運，也不僅僅是一個村子、一座城，而是大地上所有的人。如果他是一個領主，他將毫不猶豫地答應，然而他並不是。
突然間，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巴姆巴洛姆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領主，他們的血曾經彼此混合。
“我同意。”阿奴吉亞飛快地拿定了主意，“如果你們能幫我找回巴姆巴洛姆，我可以說服他。”
布丁發出卡西莫獸一般的聲音，那是銀河人的笑聲：“不，阿奴吉亞，我們覺得你是一個更合適的人選。我們為你準備了一套方案。”
一切的圖景瞬間消散，眼前再次浮現出透明的舷窗。
舷窗外，一艘烏黑的小型飛船悄然懸浮，船尾閃爍著隱約的藍光。
這是幽光飛船，布丁的軀體。
阿奴吉亞望著那幽藍的光，仿佛正和一雙眼睛對視。
巴姆巴洛姆熟悉這樣的戰陣。斯魯姆帝把軍隊排列成三個方陣，所有的戰士都穿著鮮豔的紅甲，看上去就像三塊整齊的莊稼地。中間的方陣中央，斯魯姆帝的大旗隨風飄揚，旗幟上繡著金色的哈魯比，似乎正活靈活現地扭動身軀，張著大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刀劍林立，人山人海。
然而巴姆巴洛姆根本沒有把這些放在心上，他隻是抬眼望著高遠的藍天。
天空中，那來自遙遠世界的星星清晰可辨。
阿奴吉亞仍舊在那飛船上，他是個聰明人，能夠容忍那些奇怪的銀河人，銀河人也能容忍他。
阿奴吉亞屬於星星，巴姆巴洛姆屬於大地。
回到大地，回到戰場。銀河人不折不扣地踐行了諾言，將他送到了亞迪特的聚落，憑著以往的名聲和勇氣，十二個小部落馬上臣服於他。這當然也是斯魯姆帝無法容忍的事。
斯魯姆帝帶著最精銳的兵團趕來，不到三天就出現在營帳外。
這是巴姆巴洛姆所知道的斯魯姆帝最快的一次行軍。
雖出乎意料，然而巴姆巴洛姆並不害怕。
他和斯魯姆帝之間終究會有一場決戰，那是宿命。星星的降落也許是一次打破宿命的機會，然而終究沒有。亞迪特人之間的仇怨，還是要用亞迪特人的方式來解決。
巴姆巴洛姆收回視線，看著大旗下的那個身影。
斯魯姆帝身形高大，就像他的祖輩一樣，站在人群中自然高出一頭。
紅色的頭盔上，插著五彩繽紛的長羽。
那是一顆好頭顱！巴姆巴洛姆暗想，他甚至能夠想象自己手起刀落，將那人頭斬落後高高拋起的情景。
斯魯姆帝顯然也有同樣的想法，一時間，雙方對峙著，誰也沒有動手。
作為強大的一方，這樣的對峙顯然就是示弱。過了片刻，斯魯姆帝的軍陣中響起了擂鼓聲。
巴姆巴洛姆凝聚著戰意。他要將所有的氣氛素在最關鍵的時刻釋放出去，最大限度地維持戰士們的鬥誌，以戰勝敵人。
排山倒海般的呐喊聲響起，敵人開始向前衝鋒。兩側的敵人同時變陣，向著隊伍的後方包抄。
斯魯姆帝誌在必得，想要圍殲。
巴姆巴洛姆短須直立，兩眼直直地盯著敵人的前鋒。
這是一場決戰，他根本沒有留退路，也不會在意敵人的包抄。
他所要做的事，是突破向前，砍下斯魯姆帝的頭。
紅色的浪潮仿佛急流般向前湧動。
“殺！”巴姆巴洛姆大喊一聲，氣氛素瞬間迸發出來，所有戰士頓時精神一振。巴姆巴洛姆率先衝了上去，戰士們緊緊跟上，隊伍仿佛化作了一支巨大的箭。
鋒利的箭頭輕易地劈開了對方的陣型，也讓自己陷落在包圍中。
巴姆巴洛姆騰挪閃避，揮劍如風，穿著紅色皮甲的對手一個接一個地倒在他的劍下，靈巧的身影很快向著斯魯姆帝逼近。
斯魯姆帝卻在往後撤！大旗緩緩向後移動，旗下的斯魯姆帝在武士們的簇擁下也正不緊不慢地向後退，頭盔上那五彩的羽毛不住地搖晃。斯魯姆帝站在旗下，居高臨下地向這邊張望，身子筆挺，誌得意滿。
這是計劃好的陷阱！
巴姆巴洛姆揮劍砍下身旁一個敵人的頭顱，抓起來，用力向著斯魯姆帝的方向拋去。“斯魯姆帝，你是個懦夫，隻配吃我的屎、聞我的屁……”他大喊。
斯魯姆帝並不理睬，仍舊緩緩後退。潮水一般的戰士源源不斷地湧上來，雖然他可以輕鬆地砍倒任何一個對手，然而敵人太多，很快他就被團團包圍在中間。跟隨自己衝鋒的戰士們都落在後邊，自己孤身一人，陷入重圍。
巴姆巴洛姆仍舊奮勇向前。成為亞迪特有史以來最勇敢的武士，如果不是陰差陽錯地成了領主，這就是他的畢生所願。在最後的關頭，他不再是個領主，而隻是一個武士，為了證明自己而戰鬥。
亞迪特人被這種瘋狂而有力的衝擊所震撼，紛紛退縮。
風中飄來氣氛素的氣息。斯魯姆帝在激勵他的戰士們拚死一搏，退下去的戰士們又衝了上來。他們陷落在無可名狀的亢奮中，根本不怕死，隻求能砍倒巴姆巴洛姆。
刀劍如同密雨般向著巴姆巴洛姆落下。
轉眼間，他的身上受了三處傷，他也殺死了兩個敵人，把他們的屍體推出去暫時擋住衝擊。
就到此為止吧！他抬頭看了看不遠處斯魯姆帝的大旗，無限憤恨。
巴姆巴洛姆高舉四柄短劍，短劍上殷綠的血順著劍鋒往下滴，他抬頭向著藍天，全然不顧向著自己招呼而來的刀劍，伸直脖子，發出一聲聲嘶力竭的吼叫。
至少有兩柄劍刺入了他的身體，還有一柄砍在他的胳膊上。
痛楚之下，巴姆巴洛姆奮力掙紮。汩汩熱血激發出最後的野性，他大喊一聲向著麵前的敵人撲上去，卻腿上一痛，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
刀劍架住了他的脖子，讓他再也不能動彈。
巴姆巴洛姆仰天躺著，正要向那脖子上的劍鋒撞去，卻看見高遠的藍天裏出現一小團漆黑的東西。他從未見過那麽黑的東西，就像藍天中無底的深孔，而且正急速地變大。
巴姆巴洛姆愣了愣，心底刹那間燃起一絲希望。他大口喘息，卻不再掙紮，隻是等待著。
戰事平息了下來，斯魯姆帝取得了徹底的勝利，歡呼聲飄**在原野上。
黑色的小點很快變成了龐然大物，降臨戰場上空，所有人都看見了它。它就像一隻黑色的鐵鳥繞著戰場盤旋。勝利的歡呼變得稀稀拉拉，人們都在驚異中觀望著。
黑色的鐵鳥降落，靜臥一旁。
戰場上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看著那鐵鳥。
巴姆巴洛姆靜靜地躺著，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那是阿奴吉亞來了。
身邊的人散開，有人走了過來。
來人就像一個影子般輕巧。巴姆巴洛姆側過頭去，努力辨認。
來的人果然是阿奴吉亞，然而卻帶著非同一般的氣息，並非平凡的阿奴吉亞可比。圍著巴姆巴洛姆的人自覺地放下了刀劍。
阿奴吉亞的身上散發出強烈的氣氛素，讓人感到心平氣和。他就像一陣清風，吹走了戰場上的血腥，讓每個人的心頭都不再有一絲敵意。
巴姆巴洛姆掙紮著站起來，腿上的傷仍舊疼得厲害，他勉強抄起落在地上的短劍，站直身子。阿奴吉亞的氣氛素能夠影響所有人，卻並不影響他。他可以趁機幹淨利落地殺掉所有敵人。
“巴姆，不要殺人。”阿奴吉亞開口說話。
巴姆巴洛姆翹起短須，緊握短劍，盯著不遠處斯魯姆帝的大旗，卻沒有動手。阿奴吉亞剛救下他，他應該聽從阿奴吉亞的。
阿奴吉亞繼續向前走，巴姆巴洛姆瘸著腿，緊跟在他身旁，機警地掃視著四周，以防範意外的發生。
然而阿奴吉亞並不需要任何戰鬥，他從容地走進戰陣，阻擋在前的戰士自然讓在兩邊，仿佛他身上帶著某種魔力將他們推開。他一直走到斯魯姆帝的大旗下。
斯魯姆帝也並未受到氣氛素的影響，亞迪特的領主都是鼓動者而非被鼓動者，然而麵對這突如其來的意外，他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短劍握在手中，卻並不舉起，短須軟軟地垂著，毫無戰意。
阿奴吉亞向著斯魯姆帝招手，示意他過來。
斯魯姆帝猶豫著，然而還是上前幾步，走到了阿奴吉亞身旁。阿奴吉亞伸著手，斯魯姆帝丟掉一柄劍，握住阿奴吉亞的手，另外三隻手卻仍舊緊握著劍。
阿奴吉亞一手拉著斯魯姆帝，一手拉著巴姆巴洛姆，兩隻中間肢合攏，閉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詞：“以神聖的星星為名，我許你們安寧。天國之門打開，你們將是星星的仆從，一心侍奉群星，別無他念。星星是一切的源起，一切的歸宿，而我，阿奴吉亞，是星星的代言人，你們將聽命於我，掃除大地上一切暴戾和罪惡，歸於永恒的寧靜……”
巴姆巴洛姆聽著阿奴吉亞的禱言，雖然阿奴吉亞是個值得信賴的人，但他並不想聽命於任何人。
然而，由不得他不聽。
伴隨著阿奴吉亞的話語，他感到身體似乎被托舉起來，變得輕飄飄的，就像躺在柔軟舒適的床裏，全身完全放鬆。阿奴吉亞的話似乎變成了咒語，能夠深入心靈，沁入每一寸肌膚。
阿奴吉亞釋放了特殊的氣氛素，這種氣氛素比聖水的威力更強大，甚至連他也無法抵抗。
巴姆巴洛姆向斯魯姆帝看去，這個亞迪特人的王中之王已經丟下短劍，在阿奴吉亞身前俯下身子，高大的身軀幾乎完全伏在地上。
強大的氣氛素擴散開來，周圍站立的亞迪特戰士紛紛隨著斯魯姆帝俯身，伏在地上。
巴姆巴洛姆也俯下了身子，然而並非完全伏在地上。他向著遠處的黑色鐵鳥張望。
阿奴吉亞獲得了神秘的力量，他一定是得到了銀河人的幫助。銀河人竟然能夠讓一個普通的農人擁有和領主相同的能力，甚至比領主更為強大。
巴姆巴洛姆想不了更多。恍惚間，靈魂似乎已經飄入了天堂，他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軀體，而是不停地戰栗。那是一種幸福到了極點的戰栗，迷迷糊糊中，他看見黑色的鐵鳥騰空而起，消失在碧藍的天空中。
事情並沒有完全按照銀河人的設想發展。
征服亞迪特部落並沒有耗費太久的時間，時間還沒有過去多久，北方原野上大大小小的部落都已經臣服。所有的部落都派遣了最精銳的武士加入軍隊，一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亞迪特大軍浩浩****地向摩尼卡的北方重鎮速昂城湧去。
有了這支多達六萬人的大軍作為後盾，阿奴吉亞認為最多兩個月，他就可以進入聖城，從而統一摩尼卡，將星星的福音帶給所有人。
現實卻給了他沉重一擊。
在速昂城高大的城牆下，前鋒部隊變成了上千具屍體，大敗而回。
第二次進攻的結果更為慘烈，五千人的進攻部隊，回來的不到一半。
根據探子的報告，空桑大人下了死令，所有的守軍要戰鬥到最後一人，為此，空桑大人派遣司星人親臨速昂城，解除了守城領主的職權，施放聖水，將他的權威直接授予每一個戰士。讓人人都死戰到底，這是傳說中神聖大巫才擁有的力量，空桑大人是神聖大巫的代言人。
阿奴吉亞回想起受到空桑大人接見的那次經曆。他戰栗著匍匐在地板上，心甘情願地接受任何差遣，空桑大人能夠控製人的靈魂，在布丁將計劃告訴他之前，他一直深信不疑。
布丁的計劃很簡單。
“你們的生理極度依賴化合物進行控製，這也是演化的奇跡。如果你能夠支配這些有機化合物分子，你就能贏得整個世界。”布丁是這樣和他說的。
他不太明白“有機化合物”這個詞的意思，摩尼卡的語言中並沒有這樣的詞匯，然而他隱約明白這個詞指代領主們身體內產生的氣氛素。
銀河人能夠讓阿奴吉亞擁有釋放氣氛素的本領，配合綁在手上的幾個金屬鐲子，阿奴吉亞就能像真正的領主一樣釋放氣氛素，讓人快樂的、讓人平靜的、讓人害怕的、讓人激動的……甚至就連類似聖水的極樂氣氛素，阿奴吉亞也能釋放。
然而布丁並沒有完全說對。如果對手都是亞迪特人，那麽贏得整個世界並不算太困難，然而受到嚴密控製的摩尼卡人就沒有那麽容易對付。阿奴吉亞甚至找不到機會釋放氣氛素來控製他們。
接下來該怎麽辦？發起第三次攻擊嗎？
阿奴吉亞正想著，眼前的星火亮了起來。
這是布丁要和自己對話。
星火和巴姆巴洛姆最初交給自己的那個完全一樣，時至今日，阿奴吉亞完全掌握了它—這是一個能夠和銀河人進行對話的神器。
他熟練地打開星火。
一團亮光跳了出來，在星火的中央跳躍，隨著聲音的強弱而閃爍。
“你的計劃看上去進展得並不順利。”布丁開門見山地說。
“是的，我在考慮調整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