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 落 / 江 波
它是宇宙肇始即被拋棄的孤兒，是墜入黑暗的光明之火。它是十四萬光年內唯一的綠洲，是絕境中僅存的希望之光。
它承載著六千五百五十一萬九千四百八十八個神的傳說，每一個傳說都和漫天星鬥交相輝映。
它是星落，平靜得如同死水，千萬年不變，直到星星落下的那一天。
阿奴吉亞站在坡頂，擺弄著手中的望遠鏡。這種東西能夠用來眺望遠方山穀中遷移的卡西莫獸，他不用再為了跟蹤獸群而費盡心機，而隻要找一個開闊的高處，一切畫麵便能一覽無遺。
感謝永恒的星，有人發明出這種玩意兒，真是幫了大忙。
獸群出現在了山穀中。今年的氣候變化不同往常，春天來得更早，卡西莫獸也提前來了，然而，數量卻少了許多，三三兩兩地從山穀的草叢間走過。
阿奴吉亞發出沉悶的哼聲，嘴角邊的短須直直地翹了起來。
卡西莫獸的糞便是最好的肥料，如果卡西莫獸的數量不夠，今年的收成就令人擔憂了。
他不希望自己帶回村裏的是壞消息，然而沒有消息比壞消息更壞。司星人早已經到村子裏傳過話，今年要按照豐年的標準上交祭品，因為去年空桑大人已經寬限過一回。交給星星和太陽的祭品少了，神會不高興，空桑大人會發怒。傳說中，空桑大人的怒意會殺死整個村子的人，隻留下卵，交給別的村子。這是誰都不會想要的可怕命運。
阿奴吉亞隻希望今年的收成會好一點兒。
然而從卡西莫獸群的情況來看，情況會很糟。
時間隻到中季，春天還沒有過去，也許還有轉機。
想到中季，阿奴吉亞抬頭望了望天邊，速昂星仍舊低垂在北方的天空，清晰可見。
正是中季。阿奴吉亞低下頭，正想繼續觀察獸群的動向，卻隻覺得天邊什麽東西一亮。
他抬頭仔細查看。
白晝的天空裏，星星並不分明，然而還是有幾顆很亮的星星在天邊展露形跡，速昂星是其中最亮的一顆，在北邊的天空裏，哪怕陽光最強烈的午間都能用肉眼看到它。
然而阿奴吉亞看見的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一顆星星。
是的，就在速昂星右方，有一顆星星，它的光芒比速昂星要暗淡得多。
阿奴吉亞揉了揉眼睛。
確定無疑，那裏的確有一顆星星。
然而，在所有的星圖中，它從來不曾存在過。
永恒的星！阿奴吉亞的心幾乎要從胸膛裏跳出來。
一顆新的星星出現了！
阿奴吉亞緊繃身體，將兩隻中間肢從地上抬了起來，隻用雙足站立著。他將望遠鏡放在一邊，兩雙手同時抬起，向著那遠方的星辰張開。
萬千祖先的神靈，讓我響應你的召喚，在永恒的星之間與你相會。
他默默祈禱，然後躬下身子，蜷曲著趴在地上。
片刻之後，他站立起來，向著遠方的天空張望。
星星仍舊在那裏，依稀間閃著青紫的光芒。
阿奴吉亞顧不上繼續觀察卡西莫獸群的動向，他匆匆地抓起望遠鏡，背上行囊，踏上來時的小路。
一顆新的星星，他必須將這個消息帶回去。
塵世間，沒有什麽比這個消息更重大了。
龐貝裏焦急地在房裏打轉，等待一個人來。
“司星大人，人來了。”衛兵報告了一聲。
“趕快帶進來。”龐貝裏迫不及待地吩咐。
衛兵把人帶進門來。
來人四肢伏地，用俯姿行走，見到龐貝裏，上肢雙手合攏，恭敬地鞠躬。
龐貝裏雙足站立，比來人高出兩頭，居高臨下地看著對方。往常接見下一等級的人，他都會先不緊不慢地問上幾句無關的話，然後才切入正題。這一次，他顧不上客套，一把拉住來人的手，將他拉起來，變成站姿，和自己麵對麵。
“你就是阿奴吉亞，最早報告了星星消息的人？”
“是，大人。”
“穿上這件聖袍，跟我來。”龐貝裏指了指一旁的桌子。桌子上有一件淺灰色的袍子，袍子上繡著金色的絲帶。
阿奴吉亞身上散發出驚恐的氣息，他被這尊貴的袍子嚇壞了。
“這是大人才能穿的袍子啊。”他一邊慌忙推辭，一邊又將中間肢放了下去，重新變成俯姿。
“叫你穿上你就穿上。”龐貝裏有些不耐煩，“我要帶你去見空桑大人。”
阿奴吉亞更加惶恐。麵見空桑大人，這怎麽可能！
“你可以現在照我說的做，或者我會把你的領主找來，讓他吩咐你，但我不想那麽麻煩。”龐貝裏下了最後通牒，“鎮靜一點，照我說的做。”說完，他看了一眼阿奴吉亞，心生一絲緊張。如果這個阿奴吉亞是一個馴服者，那麽就無法獨立行動，計劃就要重新修訂。他希望阿奴吉亞是一個自由者。
阿奴吉亞嘴邊的短須卷曲收縮成了小小的一團。但他仍舊按照龐貝裏的要求進行了一次深深的呼吸。短須緩緩舒展開，他身上所散發的恐懼氣息也隨之消散。
龐貝裏很滿意。這個布雷塔真的是一個自由者，不需要領主的強製，他也可以執行命令，那麽他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穿上聖袍。”龐貝裏再次指示他。
阿奴吉亞緩緩走到桌旁，拿起那件尊貴無比的袍子。
光滑柔軟的長袍裹住了阿奴吉亞的身子，現在他看上去就像一個司星人。
“跟我來。”龐貝裏擺了擺手，轉身就向著屋內走去。
阿奴吉亞緊緊地跟在他身後。
屋子的盡頭是另一扇門，比入口的門更大、更結實、更威嚴。門扇左邊雕著太陽和它的兩個使者，右邊是北方的星空。
阿奴吉亞從未見過這神聖的所在，他隻知道，太陽和星星的大殿是神聖大巫的居所，除了司星人和司日人，誰都不能進去。
當領主告訴他，司星大人要他即刻前往聖城去報告情況時，他驚惶得不知所措。司星大人恐怕會殺死他，因為任何關於星星的消息，都不該由一個卑賤的布雷塔來報告，他觸犯了禁忌。這禁忌卻是他在村子裏四處傳播了消息，傳入領主耳朵之後，領主才找到他、告訴他的。他無心冒犯，然而既成事實，隻能認命。領主顯然也認為這一趟凶多吉少，給了他一頓豐盛的晚宴—一碗滿滿的皮穀，一條抹著鹽末的裳魚，還有三塊綠油油的卡西莫獸肉。這是阿奴吉亞的記憶中吃得最飽的一頓。
布雷塔的生死是屬於領主的。他也不再多想，吃飽了就連夜出發，在路上走了三天，終於到了聖城。
他是來領死的，司星大人卻讓他穿上了司星人的罩袍，將他裝扮成了司星人。然而，他隻是一個布雷塔，一個卡西莫探子，一個低賤的下民而已。
“大人，”他低聲詢問，“我是否該在外邊守候。”
“你跟著我。”司星大人隻是簡短地回應。
門內發出三聲沉悶的響聲，像是鈍器擊打桌子的聲音。然後門緩緩開了。
一個巨大的穹頂展現在阿奴吉亞眼前。
透明的穹頂上雕刻著各種圖樣，野獸、莊稼、農人、士兵……陽光灑落下來，讓所有的形象都散發出金色光芒。所有金色圖像的中央，是一個巨大的彩色人像，他穿著白色的禮服，四手高舉，身子筆挺，正在祈禱。那是神聖大巫的畫像，阿奴吉亞情不自禁地要俯下身去。
司星大人回過頭來：“跟著我，我讓你俯身你才俯身。”
一句話讓阿奴吉亞重新站直。
跨過台階，走進大殿，穹頂之下，觸目所及，一片燦爛金黃。整個大殿都由黃金鋪就，柱子的紋飾中鑲嵌著各色寶石。大殿的最高處就在大殿中央，一級級黃金的台階從四麵通向穹頂，構成一個金字塔。那至少有十彌盾那麽高。
金字塔的頂端，站立著一個身穿白袍的人。他正好站在穹頂人像的頭部下方，仿佛正被畫像中的人物注視著。阿奴吉亞渾身顫抖，那是空桑大人，神聖大巫的代言人。阿奴吉亞從未想過能夠在這麽近的距離看見空桑大人。就算對他的領主來說，這也是百年一遇的榮耀。
不等龐貝裏招呼，阿奴吉亞已經俯身下去。這一次，他將整個上身都俯了下去，六肢平貼在地。地板中傳來強烈的氣息，讓他的身子在地板上抖個不停。
“龐貝裏，你帶來了使者？”站在高台上的空桑發了話。
龐貝裏俯身站著，雙手合攏，“是的，空桑大人，這個布雷塔阿奴吉亞首先帶來了消息。按照您的指示，我已經將他拔擢為司星人。”
“你站起來。”
阿奴吉亞聽見了神的代言人的指示，與此同時，他嗅到了奇異的香味，渾身的緊張感頓時消失不見，隻感覺到說不出的自信平和。神在賜福給他。
他抬起上身，用俯姿站立。他看見了空桑大人的臉，滄桑的臉上皺紋猶如刀刻。據說，活得足夠久的老人的臉會完全凝固，隻剩下一種莊嚴的表情，看起來空桑大人正是如此。
空桑大人向他招手，示意他走上台階。
阿奴吉亞感到分外驚訝。站立在聖殿的穹頂下是神聖大巫的特權，至於踏上那黃金鋪就的台階，哪怕有那麽一絲想法，也是褻瀆神靈。
龐貝裏向他點了點頭，示意他遵照指示去做。
阿奴吉亞踏上了台階。他隻覺得腦子一片空白，像是有某種神奇的力量在推動著他，而不是自己邁開了腳步。
一階又一階，總共二十二階。
當他最後站上了高台，和空桑大人麵對麵，一直推動他的力量突然消失了。
他仿佛從夢中醒過來，慌亂地看著眼前的老人。在他的視線遊移過後，便看見了不曾預期的東西。
老人身後立著一台奇特的機器，阿奴吉亞從未見過。它像是一個鏤空的球體，上麵文著神聖的雷獸花紋。鏤空的球體中伸出粗大的長管，指向北邊的天空。
“你帶來神的消息，便是神的使者。”老人開口說話。
“我是您的奴仆。”阿奴吉亞真心實意地回答。
“摩尼卡需要你。”老人自顧自地說。空桑大人是神的代言人，阿奴吉亞心悅誠服，等待著指示。哪怕讓他立即去死，他也不會有一絲猶豫。
老人卻沒有繼續說話，而是示意阿奴吉亞走到自己身邊。
“從這兒看出去。”老人吩咐他。
阿奴吉亞眼前是一個小小的玻璃鏡片。這和他用來跟蹤卡西莫獸群的望遠鏡很像。
這是一架巨大的望遠鏡！他猛然意識到這點。
他湊上前去。
圓形的視野裏，是九個青紫的光點，排列成一個V形，中間的一個最大最亮。
阿奴吉亞大吃一驚，新的星星居然不止一顆，而是九顆。星的世界是永恒的，一下子湧出這麽多星星，那究竟意味著什麽？
“永恒的星將降落大地。”空桑長老緩緩說道，“你是被選中的使者，你帶來了第一個消息，然後將帶給我們最後的神諭。”
隨著他和緩的話語，阿奴吉亞隻覺得一股力量在身體裏膨脹。他充滿著渴望，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完成某件事。
空桑大人指引著他，對於一個布雷塔來說，再沒有什麽比此時的情形更美妙。
“你要穿過摩尼卡的國土，前往北方，亞迪特人十五天前曾送來消息，他們得到了一些奇怪的東西，是天上落下來的鐵塊，而且還能發光。他們是不信神的野蠻人，隻想用這東西來交換點什麽，你將以司星人的身份前往，不管那是什麽，你要把神的旨意帶回來。”
這將是一趟無比凶險的旅行。亞迪特人都是野蠻人，他們從來不講規矩，不守信義。大大小小的亞迪特酋長之間沒有任何長期的臣服或者聯盟，隨時可能為了一頭家畜或者一件物品大打出手，甚至有傳聞說他們會吃掉俘虜。如果那真是天上落下來的聖物，恐怕早已經在不同的亞迪特部落之間轉手多次，真正的下落已然成謎。
這更像是一趟有去無回的差事，然而阿奴吉亞沒有任何顧忌，他迫不及待地想去完成它，哪怕為此付出一切。
布雷塔的生命是屬於領主的，更是屬於神聖大巫的。這是他命中注定的榮耀。
“我將全力以赴。”阿奴吉亞莊嚴地承諾。
無法言說的快意從脊背上湧起，擴散到全身，阿奴吉亞像是在雲端飄浮，身上的每一塊骨頭都鬆散開來，浸沒在無邊無際的快感中。
這是空桑大人予以他的獎賞。
忽然，快感消失得幹幹淨淨，他仿佛突然落入冰窟，全身都被凍結起來，冷得刺骨。在殘存的意識中，他看見了玻璃中自己的影子。自己正全身蜷曲，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般團成一個球。
“如果你背離我的指令，將會墮落成為亡靈，永遠禁錮在恐懼之中。”空桑大人的話語如細絲一般穿入阿奴吉亞的耳中。
摩尼卡的司星人又來了，而且沒有護衛，孤身一人！這個消息在部落間快速傳播。
摩尼卡人前前後後已經送出了十二個使者，他們都死了。雖然這些使者都帶著護衛團，然而亞迪特人怎麽會把那一點小小的武裝力量放在眼裏。所有的使者和他們的護衛團不是被這個部落就是被那個部落撕成碎片，變成了餐桌上的一頓美味。然而這一次，使者居然孤身一人。
兩天之間，司星人已經走了三百彌盾，經過至少十個部落的地盤，居然毫發無傷。
據說，這個使者是虔誠的司星人，一心一意隻對星星祈禱，沒有一點趾高氣揚的使者模樣。
酋長們都在觀望，他們想看巴姆巴洛姆的好戲。看他怎麽處置這個不一樣的使者。
衣著光鮮的摩尼卡人言辭花哨，不可信賴，天上多了許多星星，卻是確定無疑的事實。
那些青紫色的星星，哪怕在白天也格外分明。它們不是一般的星星，而是像太陽的兩個使者一樣在群星之間移動。它們移動得比太陽使者更快，昨晚還偏離速昂星兩個拇指，今晚已經位於速昂星的正下方。亞迪特人用拇指寬度來衡量星星間的距離，伸直右臂，閉合左眼，移動手臂觀察兩星之間有多少個拇指的寬度。
巴姆巴洛姆站立在自己的營房前，遠望著北方的天空。春天的風不算凜冽，卻仍舊帶著寒意，巴姆巴洛姆一直紋絲不動，直到裏多姆西姆走了過來。
“巴姆，歐拉剛到，是羅卡姆送來的消息，司星人已經通過了羅卡姆的哨卡，還有十二彌盾就到了。”（歐拉是一種飛行生物，類似於地球生物圈的鴿子，能夠利用磁場辨認方位。）
“他仍舊是完整一個嗎？”
“毫發無傷。”
“嗯，知道了，我會等他。”
裏多姆西姆卻沒有走開。
“巴姆，斯魯姆帝要求我們把東西送給他，他的大軍已經距離我們不遠。”裏多姆接著說，“明天一早，你和司星人會麵的事情一定會傳到斯魯姆帝那邊。那時候，恐怕就晚了。”
巴姆巴洛姆伸展四肢，緊握拳頭：“我不怕他，他不過是一頭笨拙的卡西莫獸而已。”
“但是他的士兵是我們的六倍。”
“如果他想開戰，我會衝進他的陣地，把他的頭砍下來。”巴姆巴洛姆淡淡地回應。結束一場戰鬥，最簡單的一件事莫過於砍掉對方首領的頭；一旦首領死亡，整個部落就會完全喪失鬥誌。在過去的十二年裏，好的、壞的事情，巴姆巴洛姆都經曆過。
敵人當然也知道這一點，因此這將是一場艱難的戰鬥，不會像自己的語調一樣輕鬆。
“我們會死掉很多人。”
“隻要抓到俘虜，就把他們轉化成我們的布雷塔。我也會抓幾個領主，我們的力量會得到補充。”
前提是真的能夠在戰場上砍掉斯魯姆帝的頭。
斯魯姆帝想要星火，然而星火不能交給一個笨蛋，哪怕他是最強有力的酋長。這些笨蛋隻會把它送給摩尼卡人，換點糧食、牲畜，甚至聖水之類的。星火不是一般的寶物，它應該值更多！
巴姆巴洛姆瞥了一眼遠方。遠方那紫色星星移動得更加明顯，甚至肉眼都能看出那一串紫色的光點正在漫天星鬥中緩緩飄移。
巴姆巴洛姆心念一動：“告訴戰士們，要隨時做好準備，我和司星人見麵後，也許我們連夜就要出發。”
裏多姆西姆不再說話，鞠了一躬，退了下去。
巴姆巴洛姆四下看看。周圍什麽也沒有，除了風吹動旗幟的響聲，沒有其他任何聲音。
巴姆巴洛姆反手一抄，上肢的雙手抓起兩柄短劍護在胸前。短劍在星光下閃閃發亮。他從腰部的口袋裏掏出星火，由兩隻中間肢抓著，捧在胸口。
銀色的金屬映著短劍的寒光，在銀色環繞的中間是一團火紅，不斷跳躍，就像一團火，卻沒有一點熱度。最近兩天，這團沒有溫度的火焰跳躍得越發活躍了，甚至會發出奇怪的響聲。
他正想將星火放回到包裹中，原本閃爍不定的火光卻突然熾烈燃燒、升騰起來，盡管仍舊沒有熱度，卻亮了許多倍。
刹那間，仿佛和星火之間存在某種感應，遠方的紫色星星也突然光亮大增。原本皎潔的星光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紫色，轉瞬又不見了。
巴姆巴洛姆一時怔住。
半晌之後，他將星火放回到包裹中，走向庫卡的棚子。（庫卡是一種類似馬的動物，六肢奔跑，體形高大。亞迪特人絕大多數都是庫卡部族，馴養庫卡，用以征戰。）
庫卡都睡了，巴姆巴洛姆將自己的庫卡弄醒。隻見它不滿地搖頭擺尾，巴姆巴洛姆用力拉著韁繩，將它拉了起來，牽出了棚子。
他翻身騎上庫卡，奔馳而去，“嗒嗒嗒”的蹄聲在夜空下回響。
星光如水，照亮大地。
司星人距離營地還有十二彌盾，然而他一刻也等不了。
當那個高大的亞迪特人手持兩柄短劍站在自己身前，阿奴吉亞以為已經迎來了最後的命運。一個亞迪特強盜會做出任何事，包括不分青紅皂白，一刀割開對方的呼吸囊。雖然他已經多次化險為夷，卻並不意味著這一次會同樣幸運。
他鬆開韁繩，張開四肢，示意並無武裝。“我是星星的仆人，與世無爭，以神聖大巫的名義尋找從天而落的星星碎塊。”阿奴吉亞說。
“你就是那個孤身一人的司星人？”麵前的亞迪特人沉聲發問。
“是的。”
“我叫巴姆巴洛姆。”亞迪特人說道。他的中間肢突然捧出了一個光球，光球在星光下閃閃奪目。
阿奴吉亞的眼中放出異樣的光彩。毫無疑問，這就是空桑大人要他尋找的東西，星星的碎片。那晶瑩剔透的光澤，不是人間所能製造的東西。
“我要這樣東西，你希望用什麽來交換？”阿奴吉亞直截了當地問。亞迪特人都是粗野的武人，對他們要用最直接的言語。
巴姆巴洛姆卻搖頭。
阿奴吉亞伸手從罩袍裏拿出一個小瓶。
“這是神聖大巫的聖水。揭開瓶子，你的整個部落都可以沐浴神的關懷。”聖水是阿奴吉亞能夠給予的最好的交換條件。亞迪特人的領主和摩尼卡領主有些不同，他們無法創造令人陶醉的氣氛素，因此極度渴望能獲得聖水，為此而不惜發動戰爭。然而一旦摩尼卡的領主進入亞迪特，過不了多久，也會漸漸失去這種能力。因此在亞迪特的土地上，感恩聖水一直是最昂貴的交換品。按照行情，這一瓶聖水可以值三百隻庫卡，越往北越貴。
巴姆巴洛姆仍舊搖頭。
這個亞迪特人的行為有些奇怪。
“那你的條件……”阿奴吉亞試探著問。
“星星帶來什麽，巴姆巴洛姆要分一半。”巴姆巴洛姆回答。他的兩柄短劍護著發光的星星碎塊，似乎在防範阿奴吉亞搶奪。
沒有人會瘋狂到從一個亞迪特劍士的手中搶奪東西。
“誰都不知道星星會帶來什麽，那是神的意誌。”
“當星星降落的時候，永世的樂園就來到人間。我知道你們的預言。”巴姆巴洛姆倔強地回應。
“誰也不能強迫神做什麽、不做什麽。”
“如果神隻賜福給摩尼卡人，而不賜福給亞迪特人，至少他能賜福給我的部落。”巴姆巴洛姆的嗓音仍舊低沉，“許還是不許？你沒有多少時間了，星星在召喚它！”
“星星在召喚它？”
“是的，就在我來之前，它發出劇烈的火光，而星星亮了一下。”
阿奴吉亞不知道對方手中的東西是否會發出火光，然而就在一刻鍾前，他的確似乎看見了星星的閃光，稍縱即逝。此刻，這個亞迪特人提起，他明白並不是隻有自己一個人感受到了那閃光。
他從罩袍下掏出望遠鏡，眺望著紫色星星。
紫色的星星已經變得巨大，甚至可以看出隱約的圓環。原本跟隨它的另八顆星星則失去了蹤跡。
如果星星要降落塵世，那麽時間也快到了。
阿奴吉亞放下望遠鏡：“我不知道神聖大巫是否能同意你的要求，但是我可以帶你去見他。在我做出決斷之前，我要知道你為什麽想要星星的賜福。”
“太多的流血，如果流血可以換來和平幸福，勇士不會退卻。流血之後還是流血，我要帶著我的部落離開。”
“我會帶你進入摩尼卡的聖地去接受神聖大巫的裁決，但是我不能承諾什麽。”
“除了給我承諾，你別無選擇。”巴姆巴洛姆咄咄逼人，“在我沒有得到神聖大巫的承諾之前，你要以星星的名義給我承諾。”
“我不能這麽做。”阿奴吉亞平靜地抗議。
“你會這麽做。”巴姆巴洛姆的眼睛在星光下閃閃發亮，“否則就算我將星火給你，你絕對無法活著走出十個彌盾的路。”
他揮了揮手中的短劍：“我和我的部落為你護駕，這是你帶著星火回到聖城的唯一選擇。”
阿奴吉亞不禁有幾分猶豫。司星人沒有權利做出承諾，然而這個叫作巴姆的亞迪特人並不是向一個司星人要求承諾，而是要求他個人的承諾。這是任何人都可以給予另一個人的東西。這也表示，他們的生命就此連接在一起了。
他看著巴姆巴洛姆，對方的眼睛血紅，哪怕在星光下也能看得分明。紅色的眼睛代表領主的血統，和一個領主連接在一起對任何普通人來說都是一種光榮，哪怕是司星人。
然而，亞迪特人的血是粗野的。
阿奴吉亞仍舊猶豫著。
忽然，巴姆巴洛姆手中的星火暴漲，仿佛一道紅色的光瀑阻隔在兩人之間。遠方的紫色星星做出了回應，一道炫目的紫光掃過大地。
這是星星在發出召喚吧！
“我同意。”阿奴吉亞做出了決定。
巴姆巴洛姆走上前來。
他收起了星火，拿起一柄短劍劃過手掌，瞬間鮮血直流。然後他將短劍遞給阿奴吉亞。
阿奴吉亞接過短劍，毫不猶豫地劃破手掌。
兩隻流血的手握在一起。
血與血混合在一起。
一切的計劃都被打亂了。
那個叫作阿奴吉亞的布雷塔不但沒有被亞迪特人殺死，反而帶回來一個亞迪特部落。
亞迪特部落護衛著司星人，**到了聖城。一群野蠻人大搖大擺地走在聖道上，各地的軍隊卻眼睜睜地看著，束手無策，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
此刻，就在聖城的門外，亞迪特人占據了一大片地，紮起了營帳。
好像聖城已經淪陷了一樣。
龐貝裏心亂如麻，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召見。
然而空桑大人卻親自來了。
龐貝裏俯身迎接。
空桑讓人關上門，隻留龐貝裏一個人在屋子裏。
“你把事情搞砸了。”空桑開口說。
龐貝裏俯著身子，不敢說話。
忽然，一陣強烈的恐懼感襲來，讓他身體僵直，呼吸停滯，就像要死過去。
空桑大人真的生氣了，釋放出強烈的氣氛素來懲戒他。
龐貝裏瑟瑟發抖。這種強烈的氣氛素足以殺人，隻要半分鍾，他就會在恐懼中死去，他清楚地明白這一點，然而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隻是情不自禁地蜷起身子發抖。
好在隻片刻工夫，壓迫感便消失了。空桑大人放過了他。
“你來了結這件事，野蠻人不該在聖城出現，把那個星星的碎片帶給我。”
“司星人是聖職，隻有您能裁決。”龐貝裏從地上爬起來，俯身低頭，小心翼翼地說。
“你可以當眾宣布免去他的司星人，他就是一個布雷塔而已。”空桑大人漫不經心地回答，“把星星碎片帶給我。別再搞砸了。”
“遵從您的吩咐。”龐貝裏諾諾地答應。
空桑大人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龐貝裏直起身子。
這都是那個叫作阿奴吉亞的布雷塔惹的禍！如果他死在亞迪特人手裏，他就能得到星星的榮耀。然而他卻偏偏回來了，還把亞迪特人帶到了聖城。
他真的把星星的碎片帶回來了，這倒是一個意外的好消息。
龐貝裏拿定了主意。
該死的人都去死，世界就太平了。
至於星星……他有幾分煩躁。空桑大人一定有辦法，永恒的太陽和星星永遠不會變。
聖城的門終於打開了。
司星主使在一群隨從的簇擁下走到了營帳前。每一個隨從都帶著巨大的氣袋，幾乎有一人高，直直地立在每個人頭頂，看上去就像頂著巨大的黃色的缸。
他們身材高大、體魄強健，一塊塊白亮的肌肉像是要從皮膚裏爆出來。**的上身隻有兩道綬帶，綬帶的末端掛著斧子，隨著身子晃動。
阿奴吉亞有一種不好的感覺，從前他見過這樣的陣勢，那是處死犯人的場麵。他努力將這種念頭壓下去。
主使很快走到了阿奴吉亞麵前。阿奴吉亞俯身。
“以神聖的星星的名義，你，阿奴吉亞，不再是受到庇佑的司星人。”主使宣布。
阿奴吉亞愣住了。
他不自覺地直立起來：“大人，您說什麽？”
龐貝裏被這舉動嚇了一跳，退後了一步，很快鎮定下來。
“脫下你的罩袍，你不再是司星人了。”
“大人，我把星星的碎片帶回來了。”這一定是搞錯了，阿奴吉亞仍舊想分辯。
一隻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阿奴吉亞扭頭望去，是巴姆巴洛姆。
“星星的代言人，到底帶來什麽消息？”巴姆巴洛姆粗聲粗氣地問。
龐貝裏看了看巴姆巴洛姆，又看了看他身後的部落戰士。
“這裏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永恒的星不會承認你們的靈魂。”龐貝裏強硬地說。
“大人，他們願意交出星星碎片。”阿奴吉亞慌忙地說，“如果不是他們，別的亞迪特人早就把聖物搶走了。”
龐貝裏嘴角邊的短須立了起來：“你已經被免除司星人的身份，布雷塔不能在主人麵前說話。”
“我的星火是交給他的，他代表我們說話。”巴姆巴洛姆說道。
龐貝裏冷笑。
他張開四肢。
幾乎就在一瞬間，巴姆巴洛姆身後的亞迪特戰士都倒了下去。所有人的症狀都一樣，身體蜷曲，瑟瑟發抖。
阿奴吉亞感到身子發軟。
龐貝裏釋放了氣氛素。隻要一個念頭，星星的代言人就能夠讓所有的人都失去抵抗能力。那些高大的力士都用氣袋護住了他們的呼吸囊，並不受影響。原來他們早就預謀好了。
巴姆巴洛姆也倒了下去，然而他並不像其他人一樣發抖，而隻是蜷起身子，收縮六肢。
龐貝裏揚揚得意，嘴邊的兩條短須盤成圓形，揮動胳膊，示意身後的力士們上前。
力士們提著斧子向前。
“大人！”阿奴吉亞顫聲叫道。
龐貝裏看了阿奴吉亞一眼，露出一絲驚詫。
“你居然還能說話，可惜……”
“他們隻是想歸屬於神聖的星星國度，不要殺他們。”
龐貝裏的短須直直地立了起來，顯出不屑一顧的樣子，但突然又收縮短須，瞪大眼睛，變得驚恐萬分。
原本匍匐在地上的巴姆巴洛姆突然跳了起來，四隻手上都抓著短劍。他風一般掠過阿奴吉亞身邊，向著龐貝裏衝去。
龐貝裏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頭顱便掉落下來，臉上仍舊凝固著驚恐的表情，斷開的脖子裏的碧綠的鮮血如箭一般迸出。
巴姆巴洛姆彎下身子，抓起龐貝裏的頭，用力拋向高空。
原本正準備動手的力士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搞蒙了。
龐貝裏的頭顱重重地落在地上，力士們一哄而散。
任何隊伍，隻要失去頭領，就自然崩潰，無論是摩尼卡人還是亞迪特人，都是如此。
城門上的人慌忙地關閉了大門。
阿奴吉亞看著地上的人頭，突然意識到他們也很快會步司星主使的後塵。他們會被十倍的戰士圍攻，哪怕亞迪特戰士再英勇也無濟於事。
高大的身軀走到他的身前。
“對不起，我不能帶給你星星的祝福。你們快跑吧，趁著軍隊沒有集結起來。”阿奴吉亞沒有抬頭，他知道站在眼前的是巴姆。他隻感到萬分沮喪。
“我們哪裏也去不了，既然到了這裏，就不可能再回亞迪特去。”巴姆巴洛姆回應，“這個給你，這是我的承諾。”
星火就在眼前晃動。
“我父親的父親告訴我，隻有虔誠的人才是真正的司星人，帶我們去星星那裏。”巴姆巴洛姆說。
阿奴吉亞接過星火。
紅色的沒有溫度的火焰晃動著。
隻有星星才是最後的希望。
這場追逐和戰鬥的遊戲走到了盡頭。
聖城的衛戍部隊傾巢而出，巴姆巴洛姆帶著他的戰士且戰且退。
亞迪特人英勇善戰，然而敵不過對方人多。一陣廝殺後，他們被包圍在一個小村子裏。
聖城衛戍部隊暫時停止了攻擊。
巴姆巴洛姆知道這些摩尼卡人在想什麽詭計。他們會把領主找來，釋放氣氛素，亞迪特人對氣氛素沒有什麽抵抗力，除了他自己外。
跑是跑不掉的，深入摩尼卡的領土三百彌盾，到處都是敵人。如果不是阿奴吉亞以司星人的身份領路，他們也根本不可能進入這片土地。
這片土地上應該到處都是財富，然而一路上看來，也並不比亞迪特更富足。也許聖城內就是富麗堂皇的天堂，但是那天堂的門已經永遠關上了。
他要戰鬥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
他想帶著族人擺脫宿命，卻還是落在了宿命裏。
巴姆巴洛姆提著劍巡視，戰士們都很疲憊，胡亂地吃著幹糧，看見他過來，紛紛起身致敬。
所有這些人都是他忠誠的戰士，今天或許都要死在這異國的土地上。
戰鬥而生，戰鬥而死。
如果這就是命運，那就勇敢地麵對它。摩尼卡人想不戰而勝，不能讓他們輕易得逞。巴姆巴洛姆下定決心，稍事休息，就帶領戰士們發動進攻，或許還能打破包圍。巴姆巴洛姆掃視一圈，他看見了阿奴吉亞。
阿奴吉亞在一旁跪著，這個曾經的司星人，四隻手牢牢地捧著星火，口中念念有詞。
他在向星星祈禱。
巴姆巴洛姆看著這個和自己血液交融的人。摩尼卡人信仰太陽和星星，亞迪特人隻相信劍與火。麵對隨時可能到來的死亡，全心全意地祈禱需要堅定的信念。然而阿奴吉亞看上去柔弱不堪，在脫掉了司星人的灰袍之後，他就像一個普通的農人。
然而他是個信仰堅定的農人。
巴姆巴洛姆走到阿奴吉亞身前。
阿奴吉亞雙目緊閉，口中念念有詞。
“阿奴吉亞，我不能再保護你了。”巴姆巴洛姆說。
阿奴吉亞並不回應，仍舊祈禱。
戰士們都圍了過來。
巴姆巴洛姆張開四肢，四柄利劍直指藍天，發出一聲嘶吼。他正竭盡全力，將身體裏所有的氣氛素都釋放出來，他的氣氛素沒有別的作用，隻能讓戰士們亢奮，發揮出最大的戰鬥力。
亞迪特戰士發出排山倒海般的咆哮，每個戰士的身體裏都有戰鬥的渴望，正在熊熊燃燒。
戰士們將竭盡全力一搏，哪怕不能戰勝敵人，也會讓他們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聖城的衛戍部隊被這突如其來的呼號聲驚動，一陣慌亂，然而還是很快集結成戰鬥隊形，長槍林立，嚴陣以待。
亞迪特人如鋒利的斧子劈入敵人的陣地。巴姆巴洛姆一馬當先，手中的四柄劍翻飛，步法靈活，如同鬼魅，眨眼工夫，身邊已經躺倒了四五具摩尼卡人的屍體。
敵人被這凶悍的氣勢所震懾，不斷後退。亞迪特戰士受到鼓舞，奮勇向前。
兩股力量劇烈碰撞，膠著在一起。
鮮血四濺，殺聲震天，戰場上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巴姆巴洛姆仍舊勇猛，然而漸漸感到有些力不從心，身邊的戰士越來越少，敵人卻越來越多。
他振作精神，不斷砍殺，看到哪個戰士陷入危險，就衝過去解救。幾次三番之後，摩尼卡人摸到了門道，幹脆不再圍攻他，卻把幾個受了重傷的亞迪特戰士圍起來，引誘巴姆巴洛姆去救援，試圖消耗他的體力。
再強勁的力量也有枯竭的時候。
巴姆巴洛姆心知肚明。
當刀劍再也沒有力量，步伐再也跟不上意念，他停了下來。
戰場上突然變得寂靜，似乎所有人都感覺到巴姆巴洛姆停止了戰鬥。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所有人的眼睛都突然望向天空。
巴姆巴洛姆抬頭，隻見一個龐然大物懸浮半空，正緩緩向著戰場飄過來。它飛得很低，似乎還沒有城牆高。
它就像一個巨大而沉重的金屬堡壘，充滿著不可抗拒的力量，投下巨獸般的陰影，吞沒了戰場上的一切。
短暫的寂靜之後，一聲興奮的叫喊傳入每個人的耳朵。
“巴姆！是星星，星星降臨了！”
阿奴吉亞高舉著星火，發瘋一般地從村口跑了出來，向著戰場飛奔。
摩尼卡的戰士幾乎同時丟下了武器，向著四麵八方逃跑，他們沒有別的念頭，隻想離那個龐然大物遠一些。
巴姆巴洛姆垂下四肢，看著阿奴吉亞向自己跑來。
灰霾般的陰影中，阿奴吉亞高舉著星火，就像帶來光明的神使。
星火上射出紅色的光芒，不斷地照亮著龐然大物的腹部。
巴姆巴洛姆丟下武器，四隻手輪番捶打胸口的甲片，發出吼聲。
他向著頭頂那來自星星的巨物怒吼，表達著自己的崇敬和仰慕。
阿奴吉亞隻感到身在夢中。
當他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拉扯著，身不由己地飛了起來，他認為自己會死。
然而他非但沒有死，還到了神的居所。
他落腳的地方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屋子，四周都是金屬，光滑又堅硬，剩下的一麵是透明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見外邊的情形。
地麵上，衛隊仍舊在四散逃奔。
黃色的道路，紅色的田野，黑色屋頂的村落，穿過村子的蜿蜒溪流……一切都在飛快地縮小。他看見了遠方的聖城。紅色的神聖大殿是聖城中最高的建築，仿佛山峰一般宏偉，然而從神的居所看下去，它是那麽渺小，就像玩具一般。
神的居所還在不斷升高。他看見了遠方的山脈，覆蓋著皚皚白雪，就像一條白色的巨龍橫亙在地平線上。（在這顆星球上，有一種被稱為哈魯的生物，和地球上的蛇類似，然而它用於捕獵的前肢沒有退化。而一種被稱為哈魯比的虛構神獸，則類似遠古地球上的東方巨龍，後來幹脆被人類稱為阿奴吉亞的龍，此處使用了人類的習慣表述。）
氣勢逼人的巨龍很快也成了一抹平凡的白色，紅色的神聖大殿則變成了一個紅色的小點。地平線漸漸變得彎曲，地麵上的一切都失去了蹤跡，隻剩下紅色、黃色模糊的一片。
大地漂浮在藍色的大海之中，好像一片巨大的紅色葉子。
白色的霧氣湧來，眼前一片迷茫。
阿奴吉亞意識到自己跟著神的居所進入到了雲朵中。
這真是不可思議！阿奴吉亞驚歎。
不等阿奴吉亞的驚歎平息，他眼前忽然一亮。
白色的雲海，無邊無際、層層疊疊、千變萬化。雲朵就像一個個凝固的浪頭，時間在這一刻被凍結了。陽光灑在雲海上，燦爛奪目。
阿奴吉亞驚呆了。這情形從未在他的想象中出現過，哪怕是做夢，也沒有見過。
他長久地凝視著，能夠感覺到雲海的湧動。
當神的居所繼續上升，世界再次展現出一種完全不同的麵貌。
一個球！一個藍白相間的球靜靜地懸浮在靜謐的黑色之中。它的一半發亮，另一半則沒入黑暗。這是一個活的球，它在緩緩轉動。
阿奴吉亞忽然意識到，這是神在向他傳達著什麽。世界的真相，世界的一切就懸浮在這虛空中的球體裏，而所有的生命，包括人類，不過是這球體上渺小的微塵。
片刻之前，他還在地麵上，和一群同樣的人拚得你死我活，似乎戰勝對方是一件多麽了不起的事，此刻他站在世界的高處，一切都渺小得不能再渺小。
在那些來自星星的神眼中，世界的真相或許就是如此？
阿奴吉亞俯下身子，六肢著地。在這神的居所中，一切都顯得輕飄飄的，然而他還是讓自己完成了這個動作。
他以十二萬分的虔誠開始祈禱。
神忽然在一無所有的空中出現。
神的模樣很奇特，巨大的腦袋，頂部有一撮黑色的毛發，巨大的眼睛，眼睛嵌入臉部，黑白分明，能夠轉動，和摩尼卡人凸出的固定眼球形成鮮明的對比。神的嘴唇鮮紅，就像塗上了染料一般。
這和任何傳說中的神的形象都不一樣。不像是神，更像是鬼，或者是巨大的奇特的蟲子。
阿奴吉亞強行壓抑著害怕的念頭。
在神的居所，神可以是任何一種形態。
最奇特的是，神竟然沒有一絲氣息。
一樣東西怎麽可能沒有氣息。
阿奴吉亞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觸摸，他的手悄無聲息地從神的身體中劃過，手上映出五彩斑斕的色彩，然而卻沒有觸到任何實在的東西。
神發出奇怪的聲音，連續不斷，像是卡西莫獸的叫聲。
當聲音停下來，神望著他，說了一串他怎麽也聽不懂的話。
隨後，牆壁上打開一扇門。
阿奴吉亞試探著走過去，一邊走，一邊看著神。神點頭，似乎讚同他的做法。
他終於奓著膽子走出了房門。
這是一個更大的屋子，屋子裏都是亞迪特人。
“阿奴吉亞！”他聽見一聲驚喜的叫喊。
是巴姆巴洛姆！
阿奴吉亞一陣欣喜。轉過身，果然巴姆巴洛姆就在那裏，在一群亞迪特人中間站著，高大的身軀甚是醒目。
巴姆巴洛姆走過來，伸手在他的胸口輕輕打了一拳。
“見到你真是太好了。”阿奴吉亞真誠地說。從荒涼的北方到聖城，巴姆巴洛姆和他的戰士們保護著他。在龐貝裏免除他的司星人身份並且要將他和這些亞迪特人一起殺死時，他就已經把自己完全和他們綁在一起了。
“這裏，真是星星的所在嗎？”巴姆巴洛姆問。
“你自己看到了，神從星星中降臨。”阿奴吉亞回答。
“但是，有吃的嗎？”巴姆巴洛姆又問，“我們都餓了。”
餓。
這提醒了阿奴吉亞，他意識到自己也已經很餓了。自從被帶到這神的居所裏，雖然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至少也有三五天了。饑餓甚至讓人有些不清醒的感覺，隻想拿些什麽東西在嘴裏咬。
他看了看四周，亞迪特戰士們都顯得疲憊不堪，有氣無力。饑餓已經讓他們喪失了元氣。
“神認為該進餐的時候，就會有食物。”阿奴吉亞說。
“進餐？”巴姆巴洛姆的短須直立起來，不斷抖動，“別用這麽文縐縐的詞，我們就想吃，什麽都行。再這樣下去，都要餓死了。”
“我會祈禱的，神不會讓我們餓死。”阿奴吉亞說。
他相信神會聽見祈禱，把食物賜給他們。
巴姆巴洛姆顯然也完全相信他。在這神的居所裏，亞迪特人完全失去了主見，他們惶恐不安，都眼巴巴地看著他。
阿奴吉亞在眾人注視中坐了下來，蜷起身子，俯身在地，用司星人的術語祈禱。
忽然，他的耳邊響起一聲慘叫。
阿奴吉亞被慘叫聲驚動，抬起頭察看。
一名亞迪特戰士一刀砍下同伴的胳膊，放進嘴裏，撕扯著，鮮血淋漓，到處都是。
戰士們**起來，紛紛掏出武器，圍向著那被砍傷的同伴，準備從他身上挖下肉來吃。被砍的戰士剩下的三隻手中也握住了武器，打算殊死抵抗。
“都不許動！”巴姆巴洛姆怒吼一聲，所有的亞迪特戰士頓時安靜下來。然而他們仍舊手持武器，蠢蠢欲動。
巴姆巴洛姆也不能壓製他們太久。
阿奴吉亞心念一動，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個瓶子，遞給巴姆巴洛姆。
巴姆巴洛姆接過瓶子，揭開瓶蓋。聖水散發出氣氛素，剛湧起的饕餮欲望便都弱了下去，戰士們紛紛收起武器。
正咬著同伴肉的亞迪特戰士吐出肉塊，將胳膊丟在地上。失去胳膊的戰士將胳膊撿起來，狠狠地瞪了偷襲者一眼，將胳膊塞進嘴裏，大嚼起來。
屋子裏一片寂靜，隻有戰士咀嚼自己胳膊的聲音。
世界暫時平靜了。
“阿奴吉亞，神把我們帶到這裏，難道是要用饑餓來懲罰我們？”巴姆巴洛姆問，他說著收起瓶子，放回懷中。
阿奴吉亞沉默著，他沒有答案，然而有一個事實是確定的，那就是如果到了最後關頭，這些亞迪特人並不會介意先吃掉他。
亞迪特人會吃人，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在神的居所裏見證這個傳言。
如果饑餓一直繼續下去，一旦巴姆巴洛姆也失去了控製……阿奴吉亞不敢想象那是怎樣可怕的圖景。
然而，神不會是這樣冷酷無情的存在。他想起了飄忽不定的神的模樣，還有那類似卡西莫獸的叫聲。他能感覺到神的善意。
“這是考驗。”阿奴吉亞說著重新俯下身去，繼續祈禱。
他剛俯下身，天花板上便悄無聲息地打開一個圓形的洞口，兩根金屬手臂伸了進來。兩根金屬臂就像靈活的哈魯，緊緊地纏住他，帶著他騰空而起。
神聽見了祈禱。
巴姆巴洛姆和他的戰士們正望著自己。
金屬臂帶著他從圓形的洞口穿出。
“巴姆，我會回來的。”在洞口關閉的一刹那，他向著巴姆巴洛姆喊了一句。
阿奴吉亞再次見到了縹緲的神的樣子。
這一次，神的模樣有些變化，有更多的毛發，毛發的顏色也從黑色變成了白色。衣著也變成了一件灰色的袍子，看上去就像司星人的罩袍，隻是沒有那金黃色的帶子。
神說著一種他聽不懂的語言，不斷重複，突然間，他竟然聽明白了。
神在用亞迪特人的語言說話，雖然並不好懂，然而仔細聽，還是能聽懂的。阿奴吉亞一陣狂喜。
“是的，偉大的星星之神！”阿奴吉亞俯身下去，整個身子都貼在地上。
“阿奴吉亞，你起來。”神柔和地說，“我叫沙達克，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我有話要問你。”
阿奴吉亞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直起身子。
“這片土地上，誰是最高統治者？”自稱沙達克的神問道。
“我們有領主，有大巫、司星人、司日人，大巫是神的代言人，空桑大人是大巫的代言人。”
“你們有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