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今天該劉醫生巡查住院病房了。

一四一床胃癌患者賬號裏的預付款用完了，要催繳；二二二床乳腺癌患者可以出院了，家屬感激不盡；三七五床肺癌離死不遠了，一家人有人歡喜有人憂；六三四床直腸癌患者剛做過化療，號叫得跟殺豬似的，得讓他安靜；八五八床淋巴癌患者的家屬抱怨住在走廊裏很不方便，想住進病房裏……如果有一台攝影機緊緊地跟在劉子豪身後，不間斷地記錄下劉醫生巡查住院病房的全過程，觀眾將通過這個長鏡頭看到真正的人生百態。盡管每個觀眾的結論可能大相徑庭，但心靈受到的震撼肯定是一樣的。

身處其中，劉醫生就像平日值班一樣，觀察著，記錄著，處理著，解決著，冷漠而高效。常人難得一見的生離死別，在他看來卻是司空見慣。與平日值班唯一的不同是，他惦記著一件事，急切地想知道黑娃兒的檢查結果。

好不容易巡查完，已是十點三十五分。回到辦公室，檢查結果還沒有送來。劉子豪給檢驗科打了個電話，那邊說結果已經出來了，馬上送過來。幾分鍾後，一個大大的資料袋被丟到了劉子豪麵前。“看去。”那個年輕的護士咯咯地笑著跑開了，好像劉子豪說了什麽笑話。

劉醫生無言地從辦公桌上拿起資料袋，抽出裏麵的打印紙。果然不出他所料，黑娃兒沒有得癌症，在診斷結果那裏明明白白寫著：“沒有發現癌變。”但關鍵不在這裏。長壽是個極其複雜的事情，不是說哪一個基因發生變異就必然導致長壽，而是需要一組相關基因相互合理搭配才能實現。黑娃兒有完美的長壽基因組合嗎？劉子豪的手指在密密麻麻的基因序列表上迅速移動。

—ApoE，即載脂蛋白E，隱性。說明黑娃兒不容易患上心血管疾病和阿爾茨海默病。

—CETP，即膽固醇酯轉運蛋白，隱性。說明黑娃兒不容易患上高血壓、心血管疾病和與衰老有關的代謝疾病，即使很老了，認知能力也不會明顯下降。

—MTP，即微粒體甘油三酯轉移蛋白，顯性。說明黑娃兒不容易患上冠狀血管疾病和心肌梗死。

完美。劉子豪的手指哆嗦起來。這是一個攜帶著完美的長壽基因組合的嬰兒。他幾乎尖叫起來，卻強行把這一聲尖叫掐死在喉嚨裏。

他需要更多的證據。於是，向來謹慎的他從書架上找來《基因檢索》，一條一條地對比，查找更多的長壽基因。中間來了兩個病人，被他草草地打發走了。到十二點的時候，他已經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自己的發現了。

現在的問題是：怎麽最大限度地利用這個發現。發現一個可能輕鬆活到一百二十歲的嬰兒頂多算是個新聞，發現他長壽的根本原因，並能推而廣之，進行商業化運作，才是真正的奇跡。他的腦袋拚盡全力地思忖著，有時盯著打印紙，有時望著眼前的虛空，琢磨著這個問題。

老頭兒姓陳，資料袋上他的名字寫得又大又醜—“陳富貴”。

然而不知道為什麽，陳富貴沒有來領檢查結果。

上午沒來，下午也沒來。劉子豪耗盡了所有的耐心，下到一樓大廳去找前台值班護士。“看見一個帶嬰兒的老頭兒沒有？叫陳富貴，前天來過。”他急切地問。

值班護士搖著頭，說：“劉醫生，你都來問過四五次了。看見他來，我一定親自帶他去找你。是你的親戚嗎？”

劉子豪搖頭，漠然地望著門廳來來往往的人群。多數時間裏，醫院門廳都如同農貿市場一般熙來攘往，好像打針吃藥也和買米買菜一樣是生活必需品。他掏出手機看時間，四點四十五分，又扭頭看看醫院門口，咬了咬牙，跟值班護士說了一聲，就拿上資料袋，下樓，到停車場了，開上那輛純黑色的轎車，去找陳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