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料袋上有陳富貴的地址,一個叫高新產業CBD的地方,在市北郊。開工那會兒,媒體有過密集的報道,說是要把北郊的荒地建設成為城市的繁華商業區。開了約莫一個小時,下了主幹道後,道路開始崎嶇顛簸,劉子豪小心翼翼地駕車。遠遠的,可以看到藍天之下、荒野之上,十幾棟被腳手架和綠色的防護網包圍著的高樓拔地而起。整個工程已經進入後期,拆卸下來的塔吊碼放在地麵上,等待著奔赴下一個工地。

劉子豪將車拐進即將投入使用的高新產業CBD。前麵的街道上聚集著一群髒兮兮的農民工。劉子豪打開車窗,大聲問:“你們誰知道陳富貴在哪裏?”

一個頂多十八九歲的農民工好奇地跑過來。他好奇的是我的車,從上到下,仔細打量著,眼裏滿是渴望與羨慕。

“喂,你知道陳富貴在哪裏嗎?”劉子豪問。

年輕的農民工猶豫著,似乎沒有聽明白他的話。

“帶一個嬰兒,不到一歲。”劉子豪提示他,“長不大。”

“哦哦。”年輕人明白了,“他在那邊那棟樓裏,清掃垃圾呢。”

劉子豪關上車窗,轉動方向盤,將車駛向年輕人所指的大樓。後視鏡裏,聚集的農民工逐漸遠去。他忽然想起,剛才依稀看到農民工舉著一條橫幅:還我血汗錢。那麽,這裏是又發生了一起拖欠農民工工資的群體性事件嗎?他疑惑著:為什麽沒有記者來報道呢?

劉子豪把車停到那棟大樓的前麵。下了車,把車鎖好,剛走兩步,就遇到兩個滿身是灰的農民工從樓裏出來。“能幫我叫一聲陳富貴嗎?”他攔住他們,“我找他有事兒。”

兩個農民工狐疑地望著劉子豪,顯然對於一個開著豪華轎車的人來找農民工陳富貴這件事情十分費解。其中一個嘀咕著什麽,另一個人扯開嗓子嚎了一嗓子:“老陳頭兒,有人找!”

陳富貴答應著,從樓裏走出來。兩天前,他至少看上去像個人,現在看上去活脫脫就是一個垃圾桶,身上、臉上、頭發上全是灰,就剩兩隻眼睛還眨巴著,證明這是一個活人。

典型的致癌因素。長期生活在粉塵環境裏,患上肺癌的概率比其他人高出好幾十倍。這些人卻還沒有患上癌症恐懼症,簡直就是奇跡啊。劉醫生眨巴著眼睛—

老媽退休之後無事可做,結果患上了癌症恐懼症,隔三岔五地打電話來詢問:“我胃口不好,中午才吃了一小碗,會不會是得了胃癌啊?聽說得了胃癌的人吃不下任何東西,會活活餓死。我的兒呀,我要是得了癌症你可不能不管你媽。你媽我把你養大可不容易。”

劉子豪不得不一再向老媽保證:“你沒有得癌症,什麽癌症都沒有得;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會不管你。”

老媽還是有疑惑:“幾天前我聽說我原來那個單位的一個女的,得了什麽宮頸癌,我好怕。還有一個原先那條街上的鄰居,也得肝癌死了好幾年了。還有還有,聽說我的一個同學得了骨癌,打什麽麻醉劑止痛針都不管用,最後活活痛死的。我的兒呀,為什麽現在得癌症的這麽多啊?”

劉子豪耐心地解釋:“以前根本不知道有癌症,當時的人隻知道哪裏痛了,痛啊痛就死了,也沒地方檢查。現代醫學發達了,有各種儀器,一檢查,就會告訴你,你那兒痛是因為那兒得了癌症。現在通信發達,很遠的地方有人得了癌症,你都會知道,累積起來,你也會有癌症多發的錯覺。當然,也不全是錯覺。因為現在人口總數比以前多得多,而癌症本身有一個基本發生率,所以癌症患者的相對數量還是增加了。另外,癌症也確實是非常典型的現代人的富貴病。以前的人因為戰爭、因為瘟疫、因為種種原因而壽命短暫,平均年齡隻有四五十歲,癌症來不及發作,人就死了;而現在的人,拜現代醫學所賜,平均年齡有七八十歲,但與此同時,細胞因為老化而癌變的可能性也大大增加了。”

後麵這句不夠科學,劉子豪自己也知道。可是老媽的知識有限,給她講癌症的發病機製她是聽不懂的。老媽是個普通人,和很多普通人一樣,認為人死就是被各種各樣的疾病(尤其是癌症)先拖瘦,再拖垮,最後拖死的。你要是和她講每個人都可能得癌症,每個正常細胞都攜帶著能導致癌變的基因,細胞的每一次分裂繁殖都可能促發基因癌變,而這樣的細胞分裂每分每秒都在進行,她還不得直接瘋掉啊!

同樣的對話每隔兩個月就會重複一次。

這就是說,老媽的癌症恐懼症每隔兩個月發作一次。

這種病無藥可治。

劉子豪的眼睛眨巴著,回到現實。“老陳,今天看黑娃兒的檢查結果,你怎麽沒有來?”他劈頭就問。

“劉醫生,我記得的。但老板臨時安排人清掃七號樓的垃圾,一百五十塊錢一天,別人都去討要工錢去了,所以我就……”

劉子豪明白了。就為了一百五十塊錢—這一百五十塊錢還可能拿不到—在粉塵環境下工作,哪怕將來患上肺癌也不在乎。他隱隱有些難過。“清掃垃圾至少戴個口罩啊。”他說,“灰那麽大,很容易吸進肺裏得病。”

“原先有口罩的,不久前掉了,還沒有來得及買。”陳富貴訕訕地笑著,“劉醫生,那個小護士說得對,你真是好人。”

“誰這樣說的?”

“那天我到市腫瘤醫院大廳,問哪個醫生醫術高明收錢又少。值班護士就讓我去找你。她說你是個天大的好人。”

劉子豪想不出哪個護士會這麽說,就打開車門:“上車,去看黑娃兒。”

“劉醫生,我—我這麽髒,會弄髒你的車。”

“上吧,沒事。”劉子豪坐到駕駛座,看著陳富貴瑟縮著擠到後座上。似乎除了小半邊屁股,他不打算讓身體碰到車內的任何地方。

劉子豪發動車子,向陳富貴說的那個工棚駛去。他從後視鏡裏看到,遠處,聚集在一起的農民工默默地揮動著“還我血汗錢”的橫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