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提豐

他所有可怕的腦袋發出各種不可名狀的聲音;這些聲音有時神靈能理解,有時則如公牛在怒不可遏時的大聲鳴叫,有時又如猛獅的吼聲,有時也如怪異難聽的狗吠,有時如回**山間的噓噓聲。

時隔九年,我再次踏入她的實驗室。艾德蒙已經從本科生變成了博士生,看我的眼神倒是絲毫未變,就像任何一個克製的樂迷:“李先生,教授在動物室等您。”

“謝謝你,艾德蒙。”

當我推門進去的時候,她沒有注意到我。她正蹲在一頭足有半米高的豬身邊,專注而溫柔地笑著,然後她把手機放在播放器上,音樂響起,竟然是我的《雷火》。

當我把它握在手中。

日月顛倒,星辰隕落。

戰鬥吧,破壞吧,

眾神之王不息的欲望,就在我手中。

那頭豬隨著音樂用後腿站立起來,笨拙地搖擺扭動著,卻慢慢跟上了節拍。她同它一起站起來,身子靠在書桌上,笑個不停。豬仰頭看向她,跳得更起勁了些,節拍也踩得更愈發準確。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因為這是一首快歌,而那頭豬顯然是在跳舞。

大約是華彩段我們切換了節拍的緣故,那頭豬突然身子一歪摔倒在地。她被嚇了一跳,立刻跪在它身邊問道:“天哪!你還好嗎?”

豬哼了一聲,像是在回答。她略帶嗔怒地用手戳了一下它的頭,然後用我聽過最輕柔的語調說道:“壞家夥,不要嚇我。”

於是,那豬的哼哼聲聽起來好像又帶了委屈。她揉了揉它的背脊:“好了好了,你沒事就好。”

眼前的一切實在有些古怪。我咳嗽了一聲,她和那頭豬一起回過頭來看我,那一幕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怎麽了,伊文?”她站起來。

—它長了托尼的眼睛。

她從未見過托尼,所以或許她不知道這件事。但是那頭一歲半的豬,它長著托尼的眼睛:淺棕色的瞳孔,混雜著一點點灰。或許還不隻是眼睛,還有它目光深處別的什麽東西。它看得我背脊發涼,讓我一下子忘記了自己來此的目的。那感覺就像是有一次我站在舞台中央,卻發現自己突然忘記了關於歌曲的一切。電吉他的前奏變成了毫無規律的噪聲,閃爍的鎂光燈讓我雙腿發抖。

“你需要喝杯咖啡嗎?”她擔憂地看著我,“你的臉色不太好。”

“我們可以……單獨……談談嗎?”就算連著唱三場演唱會,我的嗓子都不會是現在這個調子。

“可我正想讓你見見我們的豬。”她柔聲說道,“它很健康,這真是太神奇也太棒了,不是嗎?”

我的目光再次與它相觸,轉瞬間我就覺得自己的靈魂都被扯碎了。

“上帝啊……”

那頭豬用一種了然的目光看著我,就像它知道自己的命運。那是對痛苦無言的屈服與順從,帶著命運般的悲劇感,托尼在最近幾次去做透析之前也這樣看過我。

“好吧,親愛的。”她走上前握住我顫抖的手,“我們換個地方。”

在走去她辦公室的路上,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那是一個寬敞的房間,午後的陽光讓一切陰暗都不見了蹤影,艾德蒙端了兩個小小的圓杯子進來,她簡單地說了一句“謝謝”,但即便是他離開之後,她都沒有對我開口。桌上的樹影被一點點拉長,我把已經變得冰涼苦澀的咖啡喝到嘴裏,然後,她終於打破了一個下午的沉默。

“我以為你會想看看豬的資料。”

那個厚厚的文件夾就在我麵前。我僵著手臂打開它,裏麵是與豬相關的實驗記錄,從胚胎開始,一直到今天。我隻能看懂那些照片。它起初總是對著鏡頭笑,如果那樣愉悅與依戀的表情可以被稱為“笑”的話—近一個月來,它卻不再笑了。最後一頁是它眼睛的特寫,我翻開之後幾乎難忍胃裏的不適,猛地把那個文件夾摔到地上。

她起身把文件夾撿起來,淡淡地笑道:“還好我沒有給你看電子文件,不然這會兒就得填寫器材損失報告了。”

“怎麽會這樣……”我喃喃地說道。

“伊文,我們得麵對現實。”她輕輕歎了一口氣,“這恐怕是最好的情況了,豬目前完全符合移植所需要的條件—如果你讓我來說的話,這次實驗出奇的順利,我們從一開始就找到了正確的道路,所有的一切都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了,你就算翻看科學史恐怕也找不到一條這麽平順的路……”

“你—”我打斷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我已經聯係了我的朋友桑格醫生,他是州立醫院最好的腎外科大夫。”她的語調平穩而冷靜,“我已經把豬的資料發給了他,他在仔細研究之後,認為手術的風險與常規的移植手術相仿。伊文,我不明白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隻有最後這一句透露出她壓抑的憤怒,但隻是這一丁點兒,就徹底挑起了我的恐懼和怒火。我把手機打開,桌麵上的圖片就是托尼的臉,他正無辜地看著我。

“夠了。”我掀開文件夾,把手機放在那張特寫照片上麵,“我們都知道問題出在哪裏,對嗎?那頭豬的眼睛,和托尼—”

“一模一樣。”她接了下去,“當然,我知道。那就是托尼的眼睛,那個部位的細胞是人類細胞。”

“……還有別的地方?”我震驚地看著她,這是我從她臉上讀出來的信息。

“目前的結果是略微有點難堪的,它的神經係統幾乎都是人類細胞。”她無奈地聳了聳肩,“不過拜托,別天真了,伊文,從一開始我們就都知道嵌合程度是不可控的,但是誰都沒有把它當一回事。”

“神經係統?”

“大腦、小腦和脊髓,絕大部分。”她一字一頓地說道,仿佛用這樣的語氣就可以把她內心的毒液注入我心裏似的,“簡而言之,那個豬肉外殼裏麵就是我們的兒子。”

就算是看見托尼被卷進車輪底下的時候,我都沒有像此刻這樣害怕過。因為在那個時刻我是個父親,而此刻我卻即將成為一個罪人—我們都做了些什麽啊!我們把自己的兒子和豬融合在一起,現在我們要親手去殺死它了!

見我沒有說話,她放鬆了語氣:“當然,隻要我不說,沒有人會知道這件事,這些記錄都不會出現在我的論文裏。神經係統並不是這個實驗關注的重點,也不是決定成敗的關鍵。它的腎髒非常完美,伊文,這一點你絕對不用擔心。”

“我不是在擔心這個!”我無法容忍她虛偽的平靜,“殺死它是殘忍的—是不道德的!你難道沒有注意到,那頭豬知道這件事情嗎?”

她無聲地笑起來:“伊文,那你打算怎麽做?”

“我……”

“你知道嗎,已經快半個月了,我無法入睡。”她低聲說道,“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想用這頭豬來報複我,因為我拋棄了托尼,所以你要用這樣一種最殘忍的方式,來重新喚醒我心中作為母親的天性。我一直在試圖告訴自己,這不是托尼,這不是我兒子,我甚至拒絕給它起名字,就是怕自己會把它當成一個人。可它真的超乎了我的想象,在所有的研究員裏它隻同我親近,在所有的音樂裏它隻喜歡你的曲子。”

托尼也是如此,他從小隻要一聽到《雷火》,就會手舞足蹈。

她繼續說道:“我曾經想過是不是我們應該停下,讓托尼去承擔他命中注定的痛苦,讓豬生存下去。但直到我看到你,我才知道我們根本就沒有退路。”

她的目光幾乎穿透了我,也讓我終於看到她克製的戰栗。她的恐懼和痛苦毫無疑問要比我深切得多,大約是因為想過太多次,才能夠把它們深埋在平靜的語調之下。畢竟我所做的隻是看了那頭豬一眼,而把它從一枚細胞養大的那個人是她。

如今我們當然沒有退路,托尼的狀況越來越糟糕,她的實驗室在這頭豬身上的巨大投入也不可能瞞過所有讚助人。一開始讓她越過雷池的人就是我,這沉重的十字架也理應由我們一起來背負。

“對。”我強迫自己忘記那頭豬,“托尼最近的狀況不太好,我會盡快把他接來,不能錯過手術的最佳時期。”

“看來我們終於達成了共識。”她臉上新的笑容抹去了神情中所有的不快,然後她打開自己的筆記本,用柔和的語調告訴我桑格醫生的聯係方式,仔細向我介紹了他的背景和資曆,接著說起她自己對於移植手術的一些看法和建議。等天色徹底暗下來,她才停住了話頭。“你得走了。”她微笑著提醒我,“現在出發還能趕得上飛機。”

我看了一下時間,果真如此。起身的時候我猶豫了一瞬,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和她握手表達友好和感謝,但她把雙手抱在胸前,看上去完全沒有這個需要。

“那我先走了,謝謝你。”我幹巴巴地說道。

她笑著搖了搖頭:“伊文,親愛的,托尼也是我兒子,你為什麽要說謝謝?”

“是啊。”我也笑起來。

我們一起走到實驗室外,樹影昏暗,把世界都罩在靜夜裏。我正要道別,她卻先開口了。“我最初遇見你好像就是在那裏吧……”她輕聲說道,“那天你彈了一段很溫和的旋律,但是沒想到最後錄出來的歌卻是那麽瘋狂。”

我知道她說的是《泰坦》。第一個樂句的靈感正是我在這所學校演出時想到的,夜裏竟如同毒癮發作一般急切地需要一台鋼琴,隻求讓音符從腦海中流淌出來凝為現實。於是,我跳窗子摸回大門緊鎖的禮堂,卻沒想到外麵竟有另一個人在傾聽。

我們被父輩憎恨,

深埋地下,不見天日,

以鐮刀奪位,身負詛咒罵名。……

我們注定要反叛,

擊碎藩籬,不惜代價,

讓濃煙彌漫,讓地火沸騰!

她唱著,忘了一段歌詞,並且完全不在調子上,可我卻無法像以前一樣哈哈大笑。

她轉過頭看向我:“現在想起來,真像是一個奇妙的預言啊。”

後來,她沒有出現在州立醫院,也沒有參加托尼的康複派對。整整五年,她把自己埋在實驗室裏,與她的所有朋友都不再聯係,徹底從人們的視線裏消失。所以在接到她的電話那天,我是極為吃驚的。她希望我能夠以托尼的名義建立一個慈善基金會,用於對兒童器官移植的資助,而這恰恰是我先前給她發了許多次以“投遞失敗”告終的郵件中提出的請求。

我當即應承下來,在基金會的構架基本完成之後,我又聯係了她。

“我感覺你打算做一件大事。”我說。

“的確。”她回答說,“我重新編程和設計了嵌合體細胞的基因調控網絡,把它變成一個巨大的類囊胚……”

“抱歉,”我溫和地打斷她,“你知道我聽不懂。”

“就是說……”她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從科學家切換到普通人的語言模式,“我們現在已經可以在實驗室裏量產人體器官了。我用現有的嵌合體做了一個比較穩定的構架,隻要加入新的人類細胞,就可以長出相應的器官來。”

“這真是不可思議!”

“伊文,你知道的,我再也不會讓它看起來像一個人類。”她的聲音裏透著疲憊。

在基金會成立的同時,她終於在《細胞》雜誌上發表了嵌合體實驗的係列論文,從最初的“人-豬嵌合體”,到後期的再生醫學實驗室,她幾乎在一夜之間撼動了人們對生命的認知。我購買了那一期的雜誌,評論文章給予她誇張的讚美:“這是再生醫學革命性的一步,它意味著在不久的將來,人類或許就可以像更換零件那樣替換自己的器官,從而獲得更長的生命,甚至永生。”

批評與爭議隨之而來。盡管人們都諒解了她作為一個母親想要拯救兒子生命的迫切心情,但使用人類細胞來做實驗,毫無疑問是跨入了科學的禁忌之門。然而,第三篇論文的發表有力地回應了鋪天蓋地的攻擊,她向人們展示了器官生長的模具,她稱之為“亞當”。它看上去就是一個內裏長了黏膜的小方盒子,完全脫離了生物形態。“‘亞當’不會碰觸到任何科學倫理問題,”在一次訪談中,她這樣說道,“它不會長出人的大腦,它不會思考,它沒有感覺,因為我們沒有給它設計感覺和思考的器官。它會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用自己的‘肋骨’去拯救需要它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