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二、伊甸

在完成對事發現場的基因檢測之後,駱明收到了人工智能助手艾德蒙傳來的階段性報告。三十五號器官培育艙的斷肢和頭顱分屬於三位已經去世的飛船乘客,他們的死亡原因都是毫無疑點的慢性疾病,並且都自願選擇為這些病症的深入研究而捐獻了遺體。這個發現讓駱明緊鎖的眉頭略略舒展了一些。

“沒有凶殺案,”他這樣對剛剛趕到現場的飛船大副秦威說道,終歸是一個好消息。”

與駱明和大部分“伊甸號”上的乘客一樣,秦威也有近一百五十歲的年紀。此刻,他大約是剛剛做過頭皮置換手術,頭頂上隻有一層嬰兒般柔軟的細毛,讓他整個人都顯得有些滑稽。

“當然,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秦威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接下去的話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語了,“隻是……這些斷肢是怎麽跑到這裏來的?”

駱明道:“遺體按理說應當被送到七號甲板底下的醫學研究室,但不會是這裏。”

“正是這樣。”秦威這才看向駱明,“而且器官培育艙是飛船上監控最為嚴密的地方,發生這樣的事情真是令人費解。你恐怕並不清楚這些,因為就算警察也沒有查看‘亞當’相關資料的權限。”

駱明說:“如果您能夠分享這些信息,或許會對案情的進展有很大幫助。”

“很抱歉駱警官,這些資料涉及‘伊甸號’飛船的核心機密。”秦威說道,“我想,既然沒有出現什麽嚴重的死亡事件,或許這件事就到此為止比較好。剩下的工作就交給我和‘亞當’的管理人員吧。”

駱明立刻抓住了他話語裏的含義:“您是說,這是一起普通的意外?”

秦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以往船上也發生過嚴重的器官培育失敗事故,你知道,是艙內溫度控製出現異常的緣故。”

駱明看了看他的神色,輕輕歎了一口氣:“好吧,先生,我明白了。”

然而僅僅一天之後,駱明就在辦公室收到了艾德蒙發來的“亞當”資料包。

“你簡直是個天才。”駱明一麵讚歎著,一麵打開了那份文件。當翔實準確的內容出現在他的視野裏時,駱明再一次歎息道:“如此輕易就能得到這些資料,看來這艘船的安全係統的確有很大的問題。”

“或許這得怪你違規帶了一個人工智能上船吧?”艾德蒙的聲音聽起來混雜了得意和揶揄。

“最起碼這麽多年都沒有人發現你。”駱明眼中閃過一絲狡黠。艾德蒙是很久以前他得到的一份禮物,這麽多年來就像他的左右手一樣不可分割。因此在得知“伊甸號”的人工智能禁令後,他還是選擇將終端植入體內,偷偷把艾德蒙帶上了飛船。

“那是因為這裏的智能係統都太原始了。”艾德蒙說道,“不過你倒不用太過擔心這艘船,它的核心控製係統是隔絕外部網絡的,我從沒找到過鑽進去的縫隙。”

駱明點了點頭,目光則再次聚焦在那些繁雜的資料上。從這些文字來看,“伊甸號”事實上是一艘實驗船,它為居住其中的數十萬名乘客提供可置換的器官,從而大大延長其壽命;同時,它會將人群的健康和生育信息發送回地球,使母星上的人們能夠預先獲知器官置換可能產生的問題。“伊甸號”沿彗星軌道在太陽係中飛行,每四年會與地球軌道交會一次,並且會在空間站停靠,從而完成人員和信息的交換。

“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在遠離太陽係。”駱明大為震驚,“而且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還可以下船!”

艾德蒙說道:“看來他們做了很好的保密工作,來避免你們得知自己其實是實驗室裏的小白鼠。”

由此看來,器官培育艙的確是“伊甸號”的靈魂所在。它通常被人們稱為“亞當”—那位在宗教故事中用自己的肋骨創造另一半的人類始祖。然而如果進行更精確的定義,器官培育艙中每一個單獨孕育人體器官的黏膜囊狀物才是真正的“亞當”,它們彼此獨立,各自攜帶著不同客戶的基因,培育著不同的器官。在“伊甸號”最初的設計中,這些“亞當”是相互隔絕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管理者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同一個艙室內的“亞當”在投入使用一段時間之後,一些細胞開始順著營養管道向上生長,並最終相互連接,而這非但沒有造成器官培育的延遲或汙染,反而提高了培育效率,縮短了器官成熟的時間。一些研究者認為,這種“基因網絡化”的培育模式引發了“亞當”之間生長信息和生長激素的交流,從而提升了器官的成長速度。因此,在四十年前的培育艙更新工程中,管理人員幹脆設置了讓這些“亞當”彼此相連的通道,並且取得了令人驚歎的效果—在保證客戶基因獨立完整的前提下,大多數器官的培育時間都減少了一半以上,就算是最慢的肺部培育也減少了三分之一的時間。

“我還是不明白這些資料和這個案件有什麽關聯。”駱明的心情略微有些煩躁,“我總覺得現場還有一些信息是我們沒有注意到的。”

“我這裏存有事發現場完整的掃描記錄。”艾德蒙說道。

“或許……”駱明沉吟道,“問題並不隻是出在培育艙內。”

“你指什麽?”

“你還記得報案人和‘亞當’管理人員爭執的焦點嗎?”駱明說道。

艾德蒙回答道:“醫院的信息顯示林可女士的心髒訂單被取消了,而‘亞當’監控平台卻顯示一切正常。”

“沒錯,就是這個。”駱明說道,“按理說,‘亞當’的安全級別應當遠比醫院要高,但為什麽培育艙的管理人員反而不知道三十五號艙內的真實情況呢?”

“會不會是他們有意隱瞞?”艾德蒙問道。

“或許是這樣……但目前我們也無法排除另一種可能,就是這些所謂的管理者—大副也好,培育艙管理員和研究員也好,都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駱明把屏幕上的畫麵切換為報案人林可與管理者爭執的錄影,“注意他的表情,他臉上的驚詫是真實的。”

“的確,我的微表情分析也證實了這一點。”艾德蒙說。

駱明說道:“不管怎樣,如果從事發現場來看,這狀況最近很有可能發生了不止一次,而隻有這位於女士情緒激動地報了警,還打開了三十五號艙的艙門—這一條雖然寫在合約裏,但好像大家隻會在上船的頭幾年來看。”

“你是說,事發地那些內髒都是被取消的訂單?”

駱明眼前一亮:“我們不妨從這一點來查查看。艾德蒙,你是否能夠侵入培育艙和醫院這兩個信息平台,然後調出相關記錄?很有可能這兩者有出入的訂單,就是我們在三十五號艙看到的那些器官。”

“你可真會給我出難題。”艾德蒙雖然這樣說著,聲音聽起來卻是興奮雀躍的,“讓我來試試看吧。”